那天下午,扬州上官府的堂屋正浸在初夏的慵懒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上官彦衡侍郎刚处理完公务,正坐在太师椅上翻着新到的诗集,夫人杨氏带着儿女围坐在八仙桌旁,小儿子上官瑾正举着块麦芽糖,追得姐姐上官瑶绕着柱子跑,银铃似的笑声撞在梁上,又弹回来,混着檐角风铃的轻响,把日子泡得像蜜水一样甜。
杨氏正笑着呵斥孩子们别闹,指尖刚碰到桌边的茶盏,就见西窗猛地暗了下来。不是乌云遮日的渐变,而是像有人突然用黑布罩住了天空,连空气都瞬间沉了下来,刚才还嗡嗡叫的蚊子都没了声息。
“怪得很,这天气变得比翻书还快。”上官彦衡放下诗集,抬头看了眼窗外,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像鞭子似的抽过天际,紧接着“轰隆”一声炸雷,震得屋瓦都在颤,孩子们吓得瞬间扑到杨氏怀里,连桌角的铜炉都“哐当”一声翻倒在地,灰烬撒了一地。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间隙,堂屋正中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咚”地掉下来个东西。
起初谁也没看清,只觉得那东西落地时带起一阵腥气,像腌了半腐的鱼,混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等第二道闪电亮起,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那是个只有三尺来高的小矮人,浑身青得像刚从靛蓝缸里捞出来,连指甲盖都是青黑色的,最骇人的是它头上戴着的“幞头”,看着像模像样有棱有角,却分明是从额头上直接长出来的肉,边缘还泛着红,像是刚割开的伤口。
它似乎被摔懵了,蹲在地上晃了晃脑袋,青黑色的脸转过来时,正好对上上官彦衡的目光。那张脸皱巴巴的,像颗被水泡胀的李子,可嘴角却咧得老大,露出两排细得像鱼刺的牙齿,明明没发出声音,却让人觉得它在笑,笑得人头皮发麻。
“娘……”上官瑶攥着杨氏的衣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那是啥啊……”
杨氏也吓得脸色发白,却死死把孩子们护在身后,上官彦衡猛地站起身,抓起椅边的拐杖——那拐杖是铁头的,当年在战场上陪他躲过流矢——挡在家人面前,喉结动了动:“你是何物?擅闯上官府意欲何为?”
那青鬼却像没听见,只是咧着嘴,慢慢站起身。它的身子瘦得像根晾衣杆,穿着件说不清料子的短褂,也是青黑色,贴在身上,能看见骨头的轮廓。它转头扫过堂屋里的人,目光在孩子们脸上停了停,那诡异的“笑”似乎更浓了,连眼角都堆起了青黑色的褶子。
第一道雷刚过,府里的仆妇就尖叫着跑进来:“大人!夫人!外面、外面掉下来个怪物!”等看到堂屋里的情形,后半句卡在喉咙里,腿一软就瘫在了门槛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眨眼就飞出了上官府。最先跑来看热闹的是隔壁的张屠户,他刚宰完猪,手里还拎着把带血的屠刀,挤进来看见那青鬼,先是愣了愣,随即啐了口唾沫:“娘的,这是啥腌臜东西,看老子劈了它!”说着就要上前,却被上官彦衡拦住了。
“别冲动,此等异事,怕是来路不凡。”上官彦衡虽也心惊,却还保持着镇定,“先看它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堂屋门口就挤满了人。卖花的阿婆放下篮子,梳着双鬟的丫鬟拉着小姐的衣袖踮脚张望,连街对面算卦的瞎子都被徒弟搀着来了,嘴里念叨着“天雷降物,恐非吉兆”。人群里的议论声像煮滚的粥,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这青不溜秋的,怕是水里的精怪吧?”
“我看像山里的魈,可魈没这么矮啊……”
“会不会是老天爷派来的?刚才那雷打得邪乎……”
那青鬼却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只是背着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步子迈得很小,像个学走路的孩子。它走到八仙桌旁,伸出青黑色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桌上的蜜饯盘子,指尖沾了点金橘脯的红,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咧嘴的“笑”好像淡了点,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个好奇的孩童。
突然,它转头看向人群,目光扫过谁,谁就下意识地往后缩。轮到卖花阿婆时,阿婆篮子里的茉莉正开得香,它竟走过去,用那长着肉幞头的脑袋蹭了蹭花瓣,青黑色的脸上沾了点白,看着更怪了。
“它、它好像不伤人?”有个小丫鬟小声说,刚说完,天上又滚过一声雷,比之前更响,震得人耳朵疼。那青鬼像是被惊了下,猛地蹦回堂屋正中,又恢复了那副咧嘴“笑”的样子,只是这次,有人发现它的脚好像没沾地,离地面寸许,像被什么东西托着似的。
人群的议论渐渐低了下去,谁都不敢大声说话,只听见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上,偶尔有几道闪电把堂屋照得如同白昼,每次亮起来,都能看见那青鬼一动不动地站在中间,青黑色的脸在白光里泛着冷光,嘴角的“笑”从未变过。
上官彦衡悄悄让管家去衙门报官,可刚走出没两步,天空突然暗得像泼了墨,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轮廓。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呜呜地像哭,堂屋里的烛火“噗”地灭了,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莫慌!都站着别动!”上官彦衡的声音透着镇定,却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杨氏把孩子们搂得更紧了,小儿子上官瑾的哭声压在喉咙里,只剩下抽气声。
就在这时,一道巨雷像炸在屋顶上,“咔嚓”一声,仿佛天裂了道缝。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紧耳朵、闭上眼,只觉得一股强风从堂屋正中炸开,带着刚才那股腥气,刮得人头发倒竖。
等风势稍歇,有人哆哆嗦嗦点燃了火折子,橘红色的光摇摇晃晃亮起——堂屋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青鬼的影子?
只有地上留着个浅浅的青黑色印记,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还有几瓣被风吹落的茉莉,沾在印记边缘,透着点诡异的温柔。
“没、没了?”张屠户挠了挠头,手里的屠刀还攥得死紧,“就这么走了?”
人群愣了半晌,才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炸开了锅:“刚才那雷也太吓人了!”“那怪物是不是被雷收走了?”“上官大人,您家没事吧?”
上官彦衡走到堂屋正中,蹲下身看着那个浅印,又抬头望了眼窗外——雨还在下,雷声却远了,天边甚至透出点淡淡的亮。他伸手碰了碰那印记,冰凉冰凉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没事了。”他站起身,对众人拱了拱手,“让各位受惊了,天色不好,都早些回去吧。”
人群渐渐散去,只是走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看上官府一眼,仿佛那堂屋里还蹲着个青黑色的小矮人,正咧着嘴,“笑”得人心里发毛。
那天晚上,扬州城的饭桌旁都在说上官府的怪事。有人说那是雷公爷的差役,不小心掉错了地方;有人说那是水里的“青郎君”,被天雷惊得跑错了岸;还有的说,那根本不是鬼,是山里的“短狐”,专在雷雨天生出,看谁顺眼就笑,不顺眼就吐毒气。
上官府里,杨氏把孩子们哄睡后,坐在灯下给丈夫缝补被震破的袖口,轻声问:“你说,那东西到底是啥?看着虽怪,倒没伤人……”
上官彦衡摸着下巴,想起那青鬼蹭茉莉的样子,摇了摇头:“管它是啥,既已走了,便不必深究。只是那雷……”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管家进来禀报,说衙门的人来了,看了现场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让府里多注意着。上官彦衡挥挥手让他退下,又看了眼堂屋正中的地面——那浅印还在,像个没干透的泪痕。
后来,上官府的人用清水洗了好几遍,那青黑色的印记才慢慢淡去。只是自那以后,每逢雷雨天气,上官瑶总爱扒着窗缝往外看,上官瑾会抱着母亲的胳膊问:“那个青颜色的小矮人还会来吗?它好像……也没那么吓人。”
而街坊邻居路过上官府时,总会放慢脚步,往堂屋里瞟一眼,想起那个雷雨午后,三尺来高的青鬼,咧着嘴,在闪电里“笑”得人记了好多年。扬州的老人们说,那是“雷送鬼”,是老天爷在清理不干净的东西,只是那天掉在上官府,许是觉得上官侍郎是清官,借他的正气镇一镇邪祟。
不管怎么说,那个青黑色的小矮人,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扬州城的记忆里,漾开了一圈圈诡异又鲜活的涟漪,直到很多年后,还有说书先生把它编进段子里,开头总说:“话说那年扬州雷雨骤降,上官府里掉下个青面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