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七年秋，卫州地界的官道上飘着些微雨，把路面浸得油亮。前进士薛淙带着三个同伴往相州去，傍晚时分撞见一座古寺，青灰色的殿顶隐在雾气里，像幅晕开的水墨画。几人鞍马劳顿，正想借宿，却被守寺的小沙弥告知：“住持师父云游去了，寺里只剩些打杂的僧人。”
薛淙摸了摸潮湿的袍角，心里犯嘀咕。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不成要在雨里硬撑？他正望着大殿里的韦陀像发呆，忽然听见西角传来“哼哼”声，像老驴拉磨时的闷响，裹在雨声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那边好像有人。”同伴李秀才指了指库房方向。几人踩着积水绕过去，见库房西侧搭着间黑黢黢的偏屋，门虚掩着，那呻吟声就是从里头钻出来的。薛淙推开门，一股草药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昏暗中，只见土炕上蜷着个老僧，头发胡子拧成一团，白得像堆被水泡过的雪，颧骨凸得老高，眼睛半睁半闭，正不住地哼哼。
“这病僧看着真怪。”薛淙回头跟同伴嘀咕，话音刚落，炕上的老僧突然翻了个身，眼睛猛地瞪圆，亮得吓人：“怪在哪里？”他声音哑得像磨铁片，“你们这些年轻郎，见过的怪事儿，怕是还没我指甲缝里的泥多呢！”
李秀才忙拱手：“老法师别见怪，我们是随口一说。您要是有故事，我们倒想听个新鲜。”
老僧咧嘴笑了，牙黄得像老玉米：“想听？先给我倒碗水。”薛淙赶紧从墙角找了个豁口的粗瓷碗，舀了缸里的水递过去。老僧咕咚喝了半碗，抹了把嘴，开始讲起五十年前的事——那会儿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法号“了尘”，仗着一身蛮力，总爱往没人去的地方钻，还学着道士练丹，说要“断绝五谷，飞升成仙”。
“那年我往北走，走到居延海边上，离水也就三四十里地。”老僧的声音忽然飘远了，像从风里来，“天刚蒙蒙亮，我已经走了十几里，露水把裤脚都泡透了。正揉着腿歇脚，就看见道黑影戳在路边——是棵枯树，我的娘哎，那叫一个高！仰头看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估摸着得有三百多丈，树干粗得很，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围过来。最怪的是它空着心，从树根底下往上瞅，能看见天上的云在动，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进去。”
他顿了顿，咳了两声，薛淙忙给他拍了拍背。老僧喘匀了气接着说：“我当时脑瓜一热，差点就钻进去了，还好想起师父说的‘异境勿入’，才没犯浑。又往北走了三里地，忽听见风里有脚步声，‘噔噔噔’的，跟打鼓似的。抬头一瞧，可了不得了——个女人穿着红裙子，光脚片子在地上跑，脚丫子踩过草棵子，连点泥都不沾，头发披得像疯草，跑起来快得跟风刮似的，身后的红裙摆飞起来，像团烧着的火。”
“她奔到我跟前，猛地停住，胸脯起伏得像拉风箱，脸上又是泥又是汗，眼睛亮得吓人：‘师父，救救我！’我问她咋了，她抓着我的袖子直哆嗦：‘等会儿有人来问，就说没看见我，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说完不等我应，转身就往回跑，跑到那棵枯树跟前，‘嗖’地一下就钻进去了，跟泥鳅滑进泥里似的。”
薛淙的同伴王三郎忍不住插了句：“这女人莫不是犯了啥事儿？”
老僧白了他一眼：“比犯事儿厉害多了！我当时还没回过神，就听见‘轰隆’一声，像是有座山在跑。抬头一看，我的乖乖，一个大汉骑着马奔过来，那马披着铁甲，蹄子踏在地上，能砸出坑来。大汉穿的黄金甲，在晨光里亮得刺眼，背上背着弓，腰间挂着刀，还有柄长矛斜插在马鞍上。最吓人的是他的脚，一步迈出去，‘唰’地就蹿出三十多丈远，时而腾空飘着，时而落在地上，速度一点不带减的，跟飞似的。”
“他到我跟前勒住马，那马‘唏律律’一叫，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大汉低头瞅我，声音跟打雷似的：‘见着个穿红裙的女人没？’我想起那女人的话，刚要摇头，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块令牌，金光闪闪的，上面刻着‘天帝敕令’四个大字。‘别藏着，’他说，‘那不是人，是飞天夜叉，她同伙有几千个，在诸天之间害人，已经弄死八十万人了。前儿个同伙全被我们逮住杀了，就漏了她一个。我奉了天帝的命，从沙吒天追到这儿，跑了八万四千里地，带了八千人分头搜，你别包庇她，不然连你一起办！’”
老僧说到这儿，突然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手比划着：“我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赶紧说：‘在、在那边枯树里！’那大汉一听，调转马头就冲过去，马蹄子把地皮都踏翻了。我也好奇啊，跟在后面跑，跑到树跟前，见他翻身下马，‘噌’地钻进树洞里。没一会儿，就听见树里头‘嗷’地一声惨叫，接着红光一闪，那红裙女人从树顶飞了出来，跟团火似的往上蹿。大汉也跟着飞出来，举着长矛就追，两人在天上打起来，红的黄的影子搅在一块儿，往上飞了七八丈高，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俩光点，往东边去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天上‘滴答滴答’掉东西，我伸手一接——是血！红的，带着股腥气，掉了几十滴才停。”老僧躺回炕上，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那大汉是天界的神将。那夜叉虽说害人，可也是被逼的——她原本是个采药女，被恶神拐去当差，不从就被变成了夜叉。神将追她，一半是公务，一半也是想超度她。”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雨还在下，敲着窗棂“哒哒”响。李秀才咽了口唾沫：“老法师，您这经历……真是闻所未闻。”
老僧笑了，胡子抖了抖：“所以说啊，你们刚才说我怪？跟这些事儿比，我这把老骨头，算哪门子怪？”他指了指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我留着这头发胡子，就是想记着那天的露水、那棵枯树，还有天上掉的血滴子——人这一辈子，能见着回真东西，值了。”
薛淙看着老僧在昏暗中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古寺的夜晚不那么阴冷了。他摸出怀里的干粮，掰了一半递过去：“法师，填点肚子吧。”老僧接过去，就着水嚼起来，咔嚓咔嚓的，像在嚼当年的故事。雨声里，几人谁都没再说话，可心里都跟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似的——原来这世上，真有比怪模样更离奇的事，藏在荒郊的风里，藏在老人的皱纹里，等着被偶尔闯入的人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