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行进得极为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丝毫颠簸。
顾长生半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宫殿檐角与参天古木。这架名为“九龙沉香辇”的座驾,与其说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辇身由万年沉香木雕琢而成,九条栩栩如生的墨玉神龙盘踞其上,龙口之中,时刻吐纳着一种能安神静气的异香。
这是唯有帝君才能乘坐的御辇。
而今天,上面坐了两个人。
凰曦夜端坐于主位,一身繁复的十二章纹玄黑帝袍,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如雪。她双目微阖,神情是一贯的清冷,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顾长生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依旧穿着那身来自异界的月白长衫,面料柔软,剪裁宽松,没有任何繁琐的纹饰,与这庄重威严、法度森严的皇宫显得格格不入。他整个人都陷在软垫里,姿态慵懒,眼神清澈,不像要去参加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朝会,倒更像是去邻家串门。
当九龙沉香辇在一座巍峨到令人窒息的巨殿前缓缓停下时,顾长生知道,目的地到了。
太极殿。
俗称,金殿。
沉重得仿佛能碾碎灵魂的殿门,在十六名金甲卫士的合力推动下,发出“嘎吱——”一声悠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呻吟,缓缓开启。
门开的一瞬间,光与影,声与静,完成了最极致的交割。
殿外的天光,与殿内那由无数夜明珠和长明灯构筑的辉煌光芒交汇,将门槛处化作一片金色的海洋。而随着光芒涌入的,还有殿内百官身上那股混杂着威严、审视、排斥与算计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庞大气息!
那气息如同一道无形的海啸,迎面拍来。
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恐怕在这股气息的冲击下,会当场双腿发软,跪倒在地。
但顾长生不是。
他体内没有一丝一毫此世的玄气,更没有那所谓的“原罪业力”。这股足以让寻常修士心神颤栗的威压,对他而言,就像一阵稍微强劲些的穿堂风。
他神色自若地跟在凰曦夜身后,一步,踏入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
殿内极大,数百名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分列两侧,鸦雀无声。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齐刷刷地刺了过来。
其中九成的目光,都落在了顾长生的身上。
好奇,轻蔑,探寻,警惕,不屑……各种情绪在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上一闪而过,最终都化作一种压抑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异服、身上没有任何修为波动的男人。
竟然,跟在女帝陛下的身后,一同踏上了金殿。甚至,他还将与女帝一同,站上那至高无上的九层玉阶!
这是大乾王朝开国万载以来,从未有过的荒唐之事。
这不仅仅是礼法的问题。
这是挑衅。
是对他们这些帝国重臣,对这千年不变的朝堂规矩,最赤裸裸的挑-衅!
顾长生仿佛没有察觉到这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像一个初次来到这里的看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了盘踞在殿顶那巨大的黄金神龙,龙口中含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芒万丈,普照四方。他看到了脚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每一块都铭刻着细密的镇业符文。他还看到了那些大臣,他们虽然低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
他不动声色地,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眼神,都记在了心里。
凰曦夜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个字,但她放缓的、恰好能让顾长生跟上的步速,本身就是一种最强硬的表态。
她的沉默,就是默许。
她的默许,就是圣意。
终于,走上了那九层玉阶。凰曦夜在最高处的龙椅上缓缓落座,而顾长生,就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
这个位置,无比的微妙。
它不在帝侧,却胜似帝侧。它凌驾于百官之上,却又没有任何官职。
他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在这幅庄严画卷上的、不合常理的“污点”。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一些老臣的嘴角已经开始微微抽搐,似乎下一刻就要出班,用最激昂的言辞,来扞卫祖宗留下来的礼法。
“咳。”
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咳,从龙椅之上传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股已经酝酿到顶点的紧张气氛,瞬间被敲得粉碎。所有蠢蠢欲动的念头,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谏言,都被这一声轻咳,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朝会,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开始了。
兵部的官员,汇报着边境的军情。户部的官员,呈上了民生的奏章。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流程井然,秩序俨然。
仿佛,那个站在龙椅旁的“污点”,根本不存在。
但顾长生知道,这只是表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张张古井无波的面孔之下,暗流是如何的汹涌。他能看到,官员们在汇报工作时,那不经意间瞟向自己的、充满深意的眼神。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棋盘。
棋盘上,黑白分明。那些对他投来善意或好奇目光的,大多是年轻的官员,他们或许代表着革新派。而那些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轻蔑的,则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臣,他们是旧秩序最坚定的维护者。
而在所有这些目光之中,有一道,最为特别。
那道目光,来自文官之首,那个身穿紫色麒麟袍,须发皆已花白,却依旧身形挺拔如松的老者。
大乾丞相,晏千秋。
从顾长生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这位老丞相就一直微垂着眼帘,仿佛一尊入定的石像,对眼前这荒唐的一幕视而不见。
但顾长生却能感觉到,一道深邃如渊、冰冷如铁的视线,始终锁定着自己。那不是单纯的敌意,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如同屠夫在打量牲口般的审视与权衡。
终于,在一次眼神的交错中,顾长生的目光,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撞在了一起。
晏千秋的眼眸,浑浊而又锐利。
在那双眼睛里,顾长生看不到任何私人情绪,只有一种为了某个宏大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理智。
他心里清楚,这,就是他真正的对手。
一个将“薪柴法则”奉为圭臬,将“牺牲”视为唯一的救世之路的旧时代守墓人。
他这般“不懂规矩”的出现,晏千秋或许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女帝的“不懂规矩”。
这是一种试探。
女帝在用他这颗棋子,试探整个朝堂的底线。
而他,甘之如饴。
他甚至还对着晏千秋的方向,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颇为玩味的、在旁人看来近乎“愚蠢”的笑容。
晏千秋那深邃的眼眸,猛地收缩了一下,如同一口古井,投入了一颗石子。
他缓缓地,收回了目光。
一场大朝会,就在这般波澜不惊,却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走向了尾声。
当司礼太监那尖细的“退朝”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百官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太极殿。
顾长生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睡,又站了这么久,确实有些乏了。他转身,正准备和凰曦夜说些什么,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那空旷的金殿。
他感觉到,有一道阴冷的、充满了实质性杀意的目光,在背后,死死地凝视着自己。
顺着感觉望去,只见在即将散尽的人群末尾,丞相晏千秋正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朝堂之上的平静。
那张布满皱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一个混杂着讥讽、不屑,以及……某种看穿了猎物所有伪装的,残忍的冷笑。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
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