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捧灰。
它们曾是一卷记录着帝国疆域、钱粮损耗的坚韧兽皮，曾承载着朱笔的重量与帝王的意志。而此刻，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细腻，无声，像是对刚才那场无形风暴的唯一祭奠。
寝宫内的空气，沉重得仿佛也化作了实质的灰烬，堵塞着顾长生的每一次呼吸。
凰曦夜的问题，就悬浮在这片灰烬之上，没有回音，却在顾长生的神魂深处，激起千万重尖锐的嘶鸣。
“你觉得我是何物？”
这不是一个问题。
这是一场审判。一场由“千面姬”精心布置，借由他最爱之人的口，对他，也对她自己，发起的最终审判。
顾长生没有回答。
在这种时刻，任何语言上的辩解，都会被那潜藏的恶意扭曲成更虚伪的谎言。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迎着她那双冰封着无尽痛苦与怀疑的凤眸，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踩过那片象征着破碎的灰烬，却没有带起一丝尘埃。他走得很稳，仿佛正走向的不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是他此生唯一的归宿。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停在了那个足以感受到彼此呼吸，却又隔着一道无形深渊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看到她苍白的嘴唇因用力紧抿而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她眼中的幻象在疯狂闪烁，顾长生甚至能感觉到，在她视线中的自己，面孔正在现实与一个挂着恶毒微笑的虚影之间，不停地切换、重叠。
“曦夜。”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虚妄的坚定，“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些东西。”
他没有等她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是用最温柔、最专注的眼神，包裹着她。
“我记得，我们大婚那晚，你坐在床边，浑身冰冷，对我说，不要碰你，因为你身上的业力会侵蚀我。可我还是抱住了你。你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吗？”
凰曦夜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我说，‘如果拥抱你会万劫不复，那就让这万劫，从此刻开始’。那不是谎言。”
“我记得，你第一次业力失控，寒气冻结了半座宫殿。所有人都跪在殿外，不敢靠近。是我，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滚烫的红烧肉，走到了你身边。你的手已经结满了冰霜，连筷子都握不住。”
顾长生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回忆的温度。
“我便一筷子一筷子地喂你。你问我怕不怕，我说，‘怕啊，怕肉凉了，就不好吃了’。那也不是谎言。”
“还有那一次，镇魂日，整个皇城死寂一片。你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眼神比那一日的死寂，还要寂寞。是我，在你耳边哼了一首不成调的歌，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
“那首歌，叫《小星星》。在我的家乡，是唱给最珍视的人听的。”
“那更不是谎言。”
他每说一句，凰曦夜眼中的冰冷便会融化一丝，可随即，更深的痛苦与挣扎便会涌上来，将那一丝暖意重新冻结。幻象在她眼前疯狂地咆哮，将他所有温柔的回忆，都扭曲成处心积虑的算计。
「看，他多会演戏！」
「每一步，都踩在你的心上，多精准的手段！」
「你这个可悲的玩具，还想被他玩弄到什么时候！」
恶毒的耳语，如同无数根毒刺，扎进她的神魂。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的暴戾业力，再次有了失控的迹象。
“别说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要碎裂开来。
顾长生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上前一步，终于打破了那个戒备的距离，伸手，想要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不！”凰曦夜厉声尖叫，猛地向后退去，像是被火焰灼烧了一般，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抗拒。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让顾长生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知道，她不是在抗拒他。
她是在抗拒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快要无法压制的、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千面姬的幻象，正在逼她亲手斩断这份唯一的救赎！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那道裂痕，就真的会变成无法逾越的深渊。
“曦夜！”顾长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他不再试图去触碰她，而是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凰曦夜的颤抖，猛地一滞。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玄气，没有业力，也没有所谓的‘薪柴’宿命。我来到这里，是一个意外，最初的动机，也确实是为了活下去。”
他坦白了。
他将自己最深的秘密，也是千面姬用以攻击她的、最核心的武器，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凰曦夜的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痛苦。幻象中那个“顾长生”的狞笑，仿佛与眼前这张真诚到让她心碎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听见了吗？他承认了！他就是为了利用你！」
“但是！”顾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洪钟大吕，悍然撞碎了那恶毒的耳语，“无论初衷如何，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我看到了你的孤独，你的挣扎，你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恶意，却还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渴望着一丝温暖。”
“他们都视你为必须铲除的‘业力’，是注定要被燃烧的‘薪柴’。可在我眼里……”
他猛地上前，这一次，不给她任何后退的机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死死地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唔！”
凰曦夜浑身一僵，体内的业力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本能地爆发出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疯狂地向顾长生体内涌去！
然而，这些足以让圣境强者瞬间化为冰雕的业力，在触碰到顾长生身体的刹那，却像是撞上了一座无形而温暖的堤坝。他那纯净无瑕的“无罪之魂”，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坚固的壁垒，将所有恶意与阴寒，尽数隔绝在外。
他紧紧地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用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着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完了那句被中断的话。
“……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曦夜。”
“我的爱，并非交易，更非谎言。”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凰曦夜的神魂最深处，悍然炸裂。
眼前，那个微笑着，称呼她为“玩具”的虚假顾长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的身体表面，开始浮现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我是谁，你真的不清楚吗？”
“是谁在你被整个世界视为不祥时，对你说，你的存在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我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只因为那个人是你！”
顾长生过去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阳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阴霾，照进了她被幻象冰封的内心。
“不……不！”虚假的“顾长生”惊恐地尖叫着，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凰曦夜的身体，依旧在顾长生怀里僵硬着，但她那双原本被痛苦和怀疑占据的凤眸，却渐渐地，重新凝聚起了一丝光亮。
是信任。
是那份被千面姬用尽手段也无法磨灭的，独一无二的，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顾长生感受到了她细微的变化，他抱得更紧了，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与情感，吐出了最后的誓言。
“这个世界要你死，我便将这天，捅个窟窿！”
“曦夜，你听好。”
“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归宿，也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话音落下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破碎的声响，在凰曦夜的脑海中回荡。
眼前那个布满裂痕的虚假顾长生，连同他身后那片灰暗绝望的破碎虚空，在这一刻，彻底地、分崩离析，化作了漫天的光点，消散于无形。
所有的恶意，所有的耳语，所有的冰冷，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啊……”
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带着无尽委屈与后怕的呜咽，从凰曦夜的喉间溢出。
她那僵硬的身体，瞬间软化了下来。冰冷的业力如潮水般退去，她反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顾长生，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
她能感觉到他坚实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让她无比安心的、干净的气息。
这里，才是真实的。
这里，才是她唯一的港湾。
她像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那唯一的浮木，贪婪地汲取着那份失而复得的温暖，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什么都没说，可这个用尽全力的拥抱，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她知道，无论千面姬如何扭曲，无论宿命如何残酷，这个男人对她的爱，是比天道更真实的法则。
然而，就在凰曦夜的心神彻底安定的刹那，她怀中的顾长生，身体却猛地一颤。
一股无形的、淬满了极致怨毒与嫉妒的阴冷力量，仿佛从虚空中而来，穿透了所有防御，狠狠地轰入了他的神魂深处！
这是“千面姬”在幻象被强行撕碎后，不甘败退的、最恶毒的反噬！
“噗！”
顾长生一口鲜血，没能忍住，尽数喷洒在了凰曦夜黑色的帝袍之上，在那金色的凤凰暗纹上，绽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妖艳的红莲。
“长生！”
凰曦夜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她紧紧抱住怀中骤然变得虚弱的男人，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的、阴冷至极的力量，正在他体内疯狂地肆虐。她更能感觉到，为了替她抵挡这一切，他承受了何等恐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