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玻璃,像永无止境的秒针,丈量着“天雷刺青”店内一种新的、小心翼翼的平静。空气里混杂着陈旧油墨、消毒水、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略带辛辣的药油气味。
昭思语埋首在账本和单据堆里,几乎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数字在她眼前跳动,计算器按键被按得噼啪作响,速度快得近乎一种发泄。她不敢抬头,不敢停下,仿佛只有全身心投入到这些枯燥的数字里,才能暂时逃离方才那令人心悸的逼问,才能压下手腕皮肤下那隐隐的、如同活物般的灼热感。
杜十四坐在他的角落,手里拿着那把匕首,却久久没有动作。目光偶尔会从窗外灰蒙蒙的雨景移开,落在那个几乎要缩进桌子底下的身影上。她的肩膀绷得很紧,像一只受惊后仍未放松警惕的雀鸟。他抿了抿唇,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困惑,像窗外的雨雾一样弥漫不散。那朵花…到底是什么?她为什么怕成那样?
他最终只是收回目光,指腹更加用力地擦过冰冷的刃口,仿佛想借此磨去心头的异样。
时间在沉默和雨声中缓慢流淌。
昭思语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石龙这些堪称混乱的记录上。进货的色料、器械损耗、看似寻常的水电杂费、还有几笔指向不同场子的、金额不大的“管理费”收入…起初,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妥,和她之前帮忙核对过的账目模式大同小异。
然而,随着翻动的页数增加,核对的速度加快,一种职业性的本能盖过了个人的的不安。某些不协调的细节,开始像细小的沙砾一样,硌在她敏锐的神经上。
有几笔支出,数额不大不小,支付给一家名为“精诚机电”的公司,名目是“设备维护”。这本身没问题。但问题在于,这几笔支出的时间,和她之前留意到的、几笔特殊的黑色油墨采购记录完全吻合。那种油墨,店里根本消耗不了那么大剂量。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即将触及某种隐秘的直觉。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杜十四,他正低头看着匕首,侧脸线条冷硬。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二楼方向,静悄悄的,陈墨似乎还在上面。
指尖因紧张有些发凉,她悄悄吸了口气,动作幅度极小地,将旁边那叠厚厚的采购单据也拉了过来。手指快速而轻巧地翻动纸页,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那些品名、数量和日期。
找到了。
就是那种代号为“bK-99”的特种黑色油墨,采购频率和数量,与支付给“精诚机电”的“维护费”惊人地同步。
店里需要这么多“bK-99”做什么?又为什么需要如此频繁的“特种维护”?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后颈微微发凉——洗钱。利用看似合法的采购支出,将资金转移出去。她之前就怀疑过“精诚机电”,但那次是针对洪盛。难道…
她屏住呼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停下,反而开始逆向追踪那几笔汇给“精诚机电”的款项来源。这并不容易,石龙的记录潦草且时有遗漏,资金在几个不同的账户间有过流转痕迹。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店内的空气却仿佛变得更加粘稠、滞重。
王启明敲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他似乎在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杜十四换了个姿势,匕首被放在一旁,他拿起一块磨石,开始打磨另一件工具,发出有规律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沙沙声。
昭思语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看似平整实则脆弱的伪装。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账本上一行极其不起眼的备注缩写上——那是一个内部账户代号,款项最初是从这里流出的。
这个代号…她有点印象。似乎在哪里见过?
记忆飞快倒带。是了!之前清理洪盛残余时,王启明截获的那些零碎信息里,好像出现过这个代号的变体!当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洪盛身上,这个细节被忽略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去。一种比之前被追问纹身时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悄无声息地攫住了她。
如果…如果“天雷”内部也有资金,通过类似的渠道,流向某个不可言说的方向…而那个方向,是否会和那个让王启明都震惊的“彼岸花”密钥、那个让肥狮在最后时刻还要联系的神秘“秦爷”有关?
这个念头太大胆,太骇人,让她几乎握不住笔。
她猛地合上账本,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
磨石摩擦的声音停了。杜十四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扫过来。
昭思语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极力压下脸上的惊慌,勉强挤出一个再僵硬不过的笑容,声音干涩:“…冇也,手滑…(…没事,手滑…)”
杜十四看了她两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没说什么,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他手里的活计。只是那打磨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些。
昭思语却再也无法平静。账本合上了,但那几个数字、那个代号,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烫得她坐立难安。
她偷偷抬眼,快速打量了一下店内。杜十四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王启明歪在椅子上,睡得正沉。楼上没有任何动静。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必须知道答案。必须知道这看似稳固的“天雷”,这刚刚给予她一丝喘息之地的堡垒,内部是否也潜藏着足以将她、将所有人再次拖入深渊的暗流。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一种源于生存本能的恐惧驱使。如果危险近在咫尺,她不能蒙在鼓里。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王启明那台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孔和闪烁不定的眼神。
她知道王启明有时会偷懒设置一个简单的通用密码,用来快速登录一些非核心的查询界面…她见过他输入几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冒险吗?无疑是。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那个代号,那个可能指向“秦爷”的线索,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无法呼吸。
就在她盯着那幽蓝的屏幕,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恐惧和好奇撕裂的时候——
“嘀嗒。”
一声极轻微的系统提示音,从王启明的电脑内部传来。不是来自屏幕,更像是机箱内部某种特定进程完成的提醒。
几乎是同时,屏幕上原本暗淡的屏保图案瞬间消失,跳转到一个极其简洁的黑色对话框界面。一行白色的代码正在自动输入、执行,速度快得眼花缭乱。
昭思语猛地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王启明的操作!他还在睡!
那行代码执行完毕后,对话框顶端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极其精致的、由代码符号组成的…
赤红色彼岸花图腾。
一闪即逝。
下一秒,屏幕迅速黑了下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恢复了待机的幽蓝屏保。
昭思语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她死死盯着那重新变得人畜无害的屏幕,一只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惊叫出来。
那不是幻觉!
那个图案…和她手腕上的…和陈墨素描本上的…
它自己出现了!就在“天雷”的核心电脑里!
账目的异常…神秘的代码彼岸花…
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比想象中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而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陈墨似乎要下来了。
昭思语猛地低下头,抓起手边的抹布,胡乱地擦着早已干净的桌面,心脏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秘密就在眼前,但窥探的代价,可能是万劫不复。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