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靠山屯的公鸡还在酝酿第一声啼鸣,王昊家的院子就破天荒地响起了动静。
苏婉她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子,全被院子里的景象弄懵了。
王昊,那个太阳不晒到屁股绝不起床的男人,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站在院子中央。
他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的确良”衬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扎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被他擦得锃亮。
当然,他并没有站着,而是舒舒服服地陷在他那张宝贝躺椅里,只是坐直了身体。
“都醒了?正好,开工!”王昊打了个响指,那派头,活像个准备阅兵的将军。
“赵小玲,去池塘,给我捞四条最肥的鲫鱼上来,记住,要活的,鳞片都不能掉一片!”
“李秀琴,菜地里那些黄瓜西红柿,挑最大最红的摘,摘下来用井水泡着,别让太阳晒蔫了!”
女人们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婉走上前,小声问:“王昊,你这是……要干啥呀?大清早的折腾这些。”
“送礼。”王昊吐出两个字,理所当然。
“给谁送?”
“钱主任。”
一听是给公社主任送礼,苏婉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王昊却浑不在意,他指挥着林晚晴:“去,把晒干的稻草拿过来,要最干净的,不能有土。”
很快,鱼捞上来了,在木盆里活蹦乱跳。菜也摘好了,带着露珠,水灵得能掐出水来。
王昊亲自上手,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
他让林晚晴把稻草编成一个精致的草窝,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黄瓜、每一颗西红柿错落有致地摆放进去。
然后,他又找来几根鲜嫩的水草,养着那四条肥硕的鲫鱼,一同放进一个更大的菜篮子里。
一番操作下来,一个普普通通的菜篮子,硬是被他整成了一件赏心悦目的艺术品,充满了乡野的生机和富足的喜气。
林晚晴看着这篮子,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男人,连送礼都透着一股子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精致和讲究。
“光有东西不行,还得有理论高度。”王昊拍了拍手,对林晚晴勾了勾手指,“笔墨伺候,本总设计师要口述一份文件。”
林晚晴认命地取来纸笔。
王昊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报告标题:《关于靠山屯‘懒汉思想实验基地’第一阶段成果汇报暨探索农业现代化新道路的几点构想》。”
林晚晴手一抖,差点把墨汁洒了。
懒汉思想实验基地?亏他想得出来!
“尊敬的钱主任,”王昊继续口述,脸上带着一种神圣的表情,“在您的英明指导与亲切关怀下,我,王昊,作为一名思想落后的群众,深刻认识到了自身‘懒惰’思想的局限性与危害性。”
“为了彻底改造思想,我将自家小院作为‘与懒惰思想作斗争’的实验田,在苏婉、林晚晴等同志的帮助下,进行了小规模、多样化的农业生产探索……”
他把养几条鱼,说成是“对内陆水产养殖模式的初步探索”;把种几棵西红柿,拔高到“打破传统作物种植惯性,实现经济作物高附加值的伟大尝试”。
“……事实证明,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本次呈上的几条鱼、几根黄瓜,并非简单的农产品,而是我们‘懒汉思想实验基地’在您的光辉思想指引下,结出的第一批硕果!它们雄辩地证明了,在集体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即便是思想落后的个人,也能通过自我革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林晚晴一边飞快地记录,一边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碾压。
这个男人简直是个语言的魔术师!
他能用最“政治正确”的词汇,去包装他最“自私自利”的目的。
这哪里是汇报?这分明是一封用尽了毕生才华写成的、肉麻到了极点的马屁信!目的就是为了骗一趟去县城的顺风车!
可偏偏,这封报告写得天衣无缝,逻辑自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任何人看了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综上所述,为了进一步深化思想改造,将实验成果扩大化,我恳请领导批准,允许我带领实验基地的部分核心成员,前往安丰县进行一次短暂的考察学习,重点考察废品收购站等单位的物资再利用情况,为我们下一步的‘盘龙炕’与‘土法锅炉’等冬季农业生产保障项目,寻找技术与材料支持……”
写到最后,林晚晴已经麻木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躺在椅子上,一脸“快夸我”表情的男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一种无力。
这已经不是无耻了,这是一种降维打击。
报告写好,礼物备齐。
王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开始宣布:“本次前往县城进行友好访问和学术交流的‘考察团’成员名单如下。”
他顿了顿,享受着所有人的注目。
“苏婉同志,作为本基地的‘后勤部长兼财务总监’,负责管钱管物。”
苏婉红着脸点了点头。
“林晚晴同志,作为本基地的‘理论研究员兼对外发言人’,负责理论阐述和对外沟通。”
林晚晴拿着那份报告,哭笑不得。
“另外,”王昊话锋一转,“还得带上秦雪茹,她是咱们的‘技术顾问’,对外就宣称,她是去县城探亲访友,顺便给我们当个向导。”
秦雪茹?
这个名字一出,苏婉和林晚晴都愣住了。
那是住在后院角落那间小屋里的女人,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存在感,整天捣鼓着一堆谁也看不懂的铁疙瘩。
王昊没理会她们的诧异,径直走向了后院。
后院那间破旧的柴房,被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穿着朴素、身形消瘦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浸了油的棉布,专注地擦拭着一个复杂的机床零件。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脚步,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们去县城。”王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进去。
秦雪茹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县城。
那个地方,是她丈夫出事之后,她再也不敢踏足的伤心地。
见她没反应,王昊又补了一句。
“去看看,也许能找到让你那台宝贝机床,真正活过来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秦雪茹。
她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过了许久,她缓缓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一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此刻却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着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王昊,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