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鸡刚叫头遍,靠山屯的打谷场上就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五十多个学员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
一拨以老干部孙培德和青年干事刘峰为首,个个义愤填膺,看谁都像看阶级敌人。
另一拨,则是老厂长李国栋和那几个大学生技术员,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脸上是混杂着激动与不安的红光。
昨晚的争吵,几乎把宿舍的房顶给掀了。
两拨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欢而散,都憋着一股劲。
日头刚冒出山尖,王昊就又晃晃悠悠地走上了那个简陋的土台。
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还是那双破布鞋。
他走到摇椅前,一屁股坐下,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苏婉像昨天一样,端着茶盘,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为他倒茶,为他扇风。
仿佛台下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不过是清晨的一阵薄雾。
王昊喝了口茶,连眼皮都没抬。
“昨天,咱们统一了思想。”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今天,上实践课。”
台下两拨人都是一愣。
孙培德和刘峰对视一眼,心里冷哼,倒要看看这个懒汉能玩出什么花样。
李国栋那群人则瞬间提起了精神,手里的笔记本捏得更紧了。
王昊用扇子柄敲了敲摇椅扶手。
“今天的课题很简单,优化农具。”
他伸出两根手指。
“目标是,设计一款新式锄头。要求,锄地效率翻一倍,体力消耗减一半。”
话音刚落,孙培德那拨人里就传出了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优化锄头?锄头还能怎么改?”
“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他说改就改?真是异想天开!”
刘峰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王总顾问,我们是来学习先进生产思想的,不是来跟你玩小孩子过家家的!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毫无意义!”
王昊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对台下所有人摆了摆手。
“自己分组,自己讨论,自己设计。材料么,村里有什么废铜烂铁,自己找去。”
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副“我要开始睡觉了,别烦我”的架势。
刘峰被晾在原地,脸涨成了猪肝色,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孙培德把他拉了下来,低声呵斥:“别冲动!让他折腾!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一朵什么花来!咱们正好把他的这些荒唐行径都记下来,作为他宣扬歪理邪说的铁证!”
另一边,李国栋却激动得浑身发抖。
“实践!这是让我们把昨天的理论付诸实践啊!”
他一把拉住那几个年轻技术员,眼睛里冒着精光。
“快!都过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两拨人的行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孙培德那组人,干脆搬着小马扎聚在树荫下,拿出纸笔,开始奋笔疾书,继续写他们的联名举报信,不时还对着李国栋那组人指指点点,满脸鄙夷。
而李国栋这组,十几个人直接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草图。
“要省力,首先要改变用力方式!”一个年轻技术员在地上画了一个杠杆原理的示意图。
“对!但锄头怎么用杠杆?总不能扛着一根长杆子去锄地吧?”
“手柄的弧度很重要!人直立时,手臂自然下垂的角度,就是最省力的角度!”
他们争论得面红耳赤,完全沉浸了进去。
刘峰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嘴角的讥讽越来越浓。
“一群被洗了脑的傻子,还真把歪理当圣经了。”
就在这时,摇椅上的王昊似乎是被吵到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了李国栋那群人的耳朵里。
“那个谁,锄头把儿画那么直,是想让农民伯伯的腰都折了,你好去卖膏药吗?不会做个弧度?”
李国栋浑身一震!
他猛地看向地上的草图,那笔直的锄头柄,在他眼里瞬间变得无比刺眼。
“对啊!弧度!我们怎么就没想到!”
他激动地一拍大腿,仿佛得到了神谕。
孙培德那群人也听到了,却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故弄玄虚。锄头把自古以来就是直的,直的才好发力!”
李国栋的团队如获至宝,立刻修改设计,很快,一个带有优美弧度的锄头柄草图就成型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要效率翻倍,光省力不行,还得锄得快!”
“那就得让锄刃更锋利,入土更快!”
“可刃薄了容易卷口,刃厚了又太笨重,阻力大!”
他们再次陷入了僵局。
打谷场上,锤子敲打举报信的声音和激烈的技术争论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无比怪异。
王昊似乎又被吵醒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
“锄头刃那么厚,你们是准备拿去砸石头盖房子吗?”
他懒洋洋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
“脑子是干什么吃的?是让你跟土地硬碰硬的吗?做薄一点,前面加个小轮子,推着走不比你扛着锄头砸地省力?”
“嗡!”
李国栋和那几个年轻技术员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轮子?
在锄头上加个轮子?!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太离经叛道了!
孙培德那群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在锄头上加轮子?”
“他疯了!他彻底疯了!这是把农具当成小孩子的玩具车了吗?”
刘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李国栋那群人。
“你们听听!这就是你们信奉的‘哲人’!他让你们给锄头装轮子!你们还真信啊?”
然而,李国栋和那几个技术员,脸上的表情却从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变为一种狂热的崇拜。
“天才!这他妈是天才啊!”一个大学生猛地站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
“用轮子分担重量和前进的阻力!锄刃只需要负责破土!这……这完全颠覆了锄地的底层逻辑!”
李国栋的嘴唇都在哆嗦,他看着摇椅上那个懒洋洋的身影,感觉自己像是在仰望一尊神。
“别愣着了!快!去找材料!找轮子!”
他们疯了一样冲了出去,在村里四处翻找。
一个破独轮车上的小铁轮,几块废弃的木板,从拖拉机站捡来的废钢条。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打谷场上响彻了一个下午。
孙培德那群人,就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笑话,等着看他们怎么把这台“四不像”做出来,然后怎么当众出丑。
傍晚时分,在所有人复杂的注视下,一把奇形怪状的“锄头”诞生了。
它有一个长长的、符合人体工学的弧形木柄。
前面是一片薄薄的、闪着寒光的钢刃。
最诡异的是,在钢刃前方,赫然固定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铁轮,旁边还连接着一个简单的杠杆结构。
“哈哈,怪物!真是个怪物!”刘峰指着那东西,笑得直不起腰。
李国栋不理会嘲笑,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打谷场旁边一块被踩得结结实实的土地前。
他双手握住“懒汉锄”,将轮子和锄刃放在地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国栋只是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散步”的姿势,轻松地向前一推。
“刺啦——”
一声轻微而顺滑的声响。
那薄薄的锄刃,在轮子的带动下,毫不费力地切开了坚硬的土地,翻起了一道均匀的土垄。
整个过程,李国栋的腰几乎没有弯,胳膊也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他就像是在推着一个婴儿车,在自家的花园里闲逛。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孙培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刘峰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
那些嘲笑的干部,一个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国栋没有停,他推着那把“懒汉锄”,轻松地在空地上来回走了几圈,身后留下了一片被翻得整整齐齐的松软土地。
效率肉眼可见地比传统锄地快了数倍。
看他那轻松的样子,体力消耗,何止减半?
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轻松推动!
实践结果,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每一个质疑者的脸上。
李国栋停下脚步,转过身,两行老泪再次汹涌而出,他看着孙培德那群人,声音嘶哑地吼道:“看到了吗!这就是解放人力!这就是为人民服务!不是挂在嘴上的口号!”
土台上,王昊连看都没看那震撼的一幕。
他只是喝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对着身旁的苏婉,懒懒地抱怨了一句。
“总算能清净一会儿了。”
“给这帮苍蝇找点玩具玩,我就能踏实睡个午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