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旅馆的大厅里,头顶吊扇慢悠悠地转,空气有些闷。这才二月下旬,沪市的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
瞿子龙推开玻璃门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热气和尘土味儿。
安德两口子坐在靠墙的长条沙发上,
安母手里织着半件毛线衣,
安父则歪着头,有点打瞌睡的意思。
单元奎则满脸浓厚兴趣的蹲着看面前两人。
瞿子悦和张芸就盘腿坐在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中间摆着个小巧的木头棋盘,上面塑料的跳棋子蹦跶得正欢。
“跳!”瞿子悦啪一声把自己的红棋子跳了一大串,得意洋洋。
“哎呀!”张芸懊恼地轻叫,细白的手指懊恼地揉了揉眉心,小脸揪成一团。
俩姑娘头都没抬,杀得全神贯注,连瞿子龙走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哟,杀几盘了?还没分出胜负?”瞿子龙声音带着笑。
“哎?哥你回来啦!”瞿子悦这才仰起脸,笑得像朵向日葵,“芸芸可厉害了,我都输好几局了!”她用胳膊肘碰碰还在数棋子的张芸。
张芸像是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看到瞿子龙就站在眼前,脸“唰”地红了,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瞟了一眼又低下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瞿…瞿先生…”
安父打了个哈欠坐直身体:“子龙回来啦,她可等你半天了。那个唱片公司的女同志,陈总吧?也等了好一阵,后来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就先走了!”
“嗯,好。”瞿子龙点点头,目光落在拘谨得快要缩起来的张芸身上,“走吧小芸,去我房里。悦悦,你也一块儿来。”
他特意叫上妹妹,省得孤男寡女惹闲话。
张芸松了口气,又带着莫名的失落,赶紧收拾好自己的吉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瞿子悦旁边。
客房里一股子老式家具的混合味儿。
瞿子龙走到靠窗的书桌边拉开抽屉,拿出三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
“坐。”他指指床边唯一那把椅子。
瞿子悦自来熟地拉过张芸一起坐到铺着白床单的床边。
“你看看,会唱谱不?”瞿子龙把最上面一张纸递给张芸。纸上是手抄的五线谱和简谱,还有整整齐齐的中文歌词。
张芸接过去,纤细的手指划过纸面,轻轻念着上面的音符,点点头:“会的。小时候…跟我爷爷奶奶学的。”她声音低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着,像藏着心事的小门帘。
瞿子龙没多问。这孩子昨天抱着吉他在夜市的样子,就写着故事。十七岁,本该在校园里唱歌的年纪,却扛着生活早早出来卖唱,多半是家里有事。这种时候,不问,就是最大的尊重。
“行,会就行。”瞿子龙没废话,拿起那首歌《夜色正浓》的谱子,“这首你感觉快慢?”
“轻快点的,像小风吹过麦田?”张芸试探着说。
“对头!”瞿子龙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当指挥棒比划起来,“预备——起!‘吹呀吹’——哎注意,不是‘也色’,是‘夜色’,带点俏皮儿!‘桌上的咖啡’——想象那个咖啡馆的窗户,午夜月光!”
他没什么架子,教得特接地气。哪里该像叹气,哪里该像抿嘴偷笑,哪里该换气藏起来,掰开了揉碎了讲。
张芸是棵好苗子,一点就透,清亮的嗓子把那几句简单又抓心的歌词唱得丝丝入扣,连旁边托着下巴听的瞿子悦都忍不住跟着晃脑袋。
接着是《爱情而已》。瞿子龙让她想象刚学会骑自行车那种晃晃悠悠、心跳怦怦的感觉,唱出那种紧张又甜蜜的笨拙。
最后是《后来笔记本》,这下不用多说,曲调里那种轻轻的遗憾和追忆,张芸自个儿就唱出了味道,眼睛微微湿润,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时间溜得飞快。窗外的太阳挪了位置,差不多一个半钟头,张芸把三首歌都顺了下来,虽然还生涩,但骨架韵律都有了。
“呼……”瞿子龙放下他那临时充当指挥棒的钢笔,吐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容,“不错!灵得很!你嗓子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抓紧练熟,把这趟水给它趟混,搅得天翻地覆!”他盯着张芸,眼神里带着鼓劲,“凭着这三把火,把名头打响!响到你爸爸不用再那么辛苦,响到你妈妈去最好的医院瞧病,都掏得起!”
“掏得起”三个字落进耳朵,像冰凿子狠狠凿开了张芸心里冻着的那层冰壳!
她一直低着头,努力强忍着。从爷爷走,到奶奶没了,再到妈妈的病掏空了整个家,父亲累弯了腰,她放下书本去街头卖唱……所有的委屈、心疼、不甘和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相识才一天、却给了她巨大希望的男人一句话——一句平平常常、实实在在的“掏得起”——彻底引爆了!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
她猛地抬头看向瞿子龙,那双总是怯怯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泪水,雾气后面是汹涌的感激和剧烈挣扎后迸发的光。
“瞿先生!”她突然喊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
她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坚硬的水磨石地上!膝盖砸地的声音清晰又突兀!
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苍白瘦小的脸。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想说话,嘴唇哆嗦了半天,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谢谢…谢谢您…您是我家……是我家的……”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把旁边的瞿子悦吓得跳了起来!“哎呀芸芸!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呀!”她赶紧蹲下去用力拉扯张芸,声音也带了哭腔,“别这样!地上多凉啊!”
瞿子龙也怔住了,随即眉头紧紧锁起。他一步上前,不是去扶,而是带着点严肃地低喝了一声:
“起来!”
这一句不像命令,更像是长辈看孩子做错事时的心疼和着急。他沉着脸:“张芸,起来!咱不兴这个!膝盖是用来站直了走路的,不是用来弯的!”
张芸被他严肃的语气和眼神震得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命令,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理解,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又说了几句,瞿子龙转身出屋,安慰女孩子这事他不擅长,唉,交给老妹!
刚从楼梯拐下来,就瞧见靠窗卡座那边,陈明娜正跟安父安母聊得热火朝天。
安母眉开眼笑,安父也难得放松,比划着手势说什么。
陈明娜一身剪裁利落的米色套装,搁在八十年代的旅馆大堂里扎眼得很,像颗进口水果糖。她笑得优雅,话也接得滴水不漏,可瞿子龙心里门儿清——这女人,套话呢。
“陈总监,久等。”瞿子龙走过去,面上带笑。
“哎呀瞿先生,”陈明娜站起身,笑容跟量过尺寸似的标准,“应该的应该的。张芸呢?我们可以签合约了。”她手里一个崭新的公文包打开,抽出三份打印好的合同,纸页挺括得硌手。
瞿子龙没客气,接过来一份就翻。
张芸这时候也从楼梯口冒头了,眼睛还有点红,但精神头不一样了,像颗吸饱水的小苗。
瞿子悦跟在她旁边,嘟起的嘴角全是委屈。
陈明娜耐心指着条款解释,主要是对着张芸:“小芸你看这,分红比例、录制义务……这是标准新人约,公司这边资源投入很大的……”
瞿子龙听得仔细,主要是确认分成比例没被加塞。
张芸听得懵懂,呃,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懵,
瞿子龙就时不时点一句:“小芸,你唱歌的辛苦钱,攥紧了。”
张芸就用力点头。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三份合约签完,陈明娜的笑容真切了些,但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疏离还在——这内地来的后生,撞大运弄出几首好歌罢了,还不值得她陈总监高看一眼。她把合同仔细收好,正想客套两句走人。
哐当!
旅馆那两扇对开的玻璃门被人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嗡嗡响!一个穿着件半旧浅灰衬衣、脚踩黑布鞋的微胖气派男人堵在门口,一手叉腰,额头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朝着大厅里头就开吼:
“瞿子悦!你个死丫头片子!来了沪市都不知道给你四叔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