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魏博节度使府邸。
肃杀之气弥漫。
宽阔的校场上,旌旗如林,甲胄如云。
两万魏博精锐列成森严的方阵,长矛如林,寒光映照着阴沉的天色。
最前方,是身披亮银锁子甲、手持丈八点钢枪的“银枪效节都”,他们是魏博牙兵的王牌,此刻人人眼神凶悍,杀气腾腾。
点将台上,魏博节度使乐彦祯一身华丽的金漆山文甲,猩红大氅迎风招展。
他年近五旬,面容方正,但此刻脸上只有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
他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大军,声音通过扩音的号角,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士兵耳中:
“将士们!”
乐彦祯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威严,“逆贼李烨,本是我魏博一小小都头!其父战死,本使念其旧情,未曾苛待!然此獠不思报效,反而弑杀主母,叛出魏博,杀我将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天理难容!”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南方濮州方向:“濮州,乃我魏博南进河南之门户!岂容此等叛贼窃据?今日本使亲率尔等,渡河讨逆!诛杀李烨,夺回濮州!用叛贼的血,洗刷我魏博的耻辱!用濮州的城砖,铺就我魏博南下的通途!儿郎们,随我杀!”
“杀!杀!杀!”
“诛杀李烨,夺回濮州!”
震耳欲聋的吼声冲天而起,兵刃顿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整个魏州城仿佛都在颤抖。
乐彦祯看着这军容鼎盛的场面,感受着那滔天的杀气,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
两万精锐,对付李烨那点残兵败将,还不是手到擒来?
拿下濮州,不仅报仇雪恨,更能以此为跳板,将触角伸向富庶的河南道,他乐彦祯的权势将更上一层楼!
大军开拔,铁蹄滚滚,烟尘如龙,向着黄河渡口汹涌而去。
乐彦祯踌躇满志地坐在高大的战马上,仿佛已经看到了李烨授首、濮州城头插上魏博大旗的景象。
然而,就在他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离开魏州城不过半日。
节度使府邸后宅,一处装饰奢靡、燃着浓郁暖香的房间里。
乐彦祯之子乐从训,一个面色苍白、眼袋浮肿的年轻人,正饮酒作乐。
他生得倒有几分像乐彦祯,但眉宇间尽是浮夸淫逸之气,眼神浑浊,毫无其父的半分威严。
“父亲大人总算走了!”
乐从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空杯砸在一个侍女身上,引得一声娇呼。
他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又迫不及待的扭曲笑容,“整天板着脸训斥,烦都烦死了!这魏州,现在是我说了算!”
一个心腹小厮谄媚地凑上来:“少帅说的是!老节度使不在,这魏博上下,自然唯少帅马首是瞻!您想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
乐从训哈哈大笑,眼神却瞟向了内宅深处,那里住着在魏州声名鹊起艳妇,王氏。
自从第一眼见到这个妇人,乐从训就心痒难耐,只是碍于乐彦祯的威严不敢造次。
此刻,酒精和膨胀的权欲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
“去!把那个王氏,给我‘请’过来!就说…就说本少帅有要事相询!”
乐从训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淫邪光芒。
小厮心领神会,露出猥琐的笑容:“小的明白!这就去‘请’!”
不多时,王氏到了乐从训的寝殿。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云鬓微乱,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和强装的镇定。
她深知这位少帅的荒唐名声,心中警铃大作。
“少帅…不知唤妾身前来,有何吩咐?”
王氏强作镇定,微微福身。
乐从训挥退了姬妾和小厮,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和王氏两人。
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一种危险的暧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王氏,眼神肆无忌惮地扫视。
“吩咐?”乐从训嘿嘿一笑,带着浓重的酒气,“没什么吩咐,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王氏,力量大得惊人。
王氏脸色煞白,奋力挣扎:“少帅!请自重!”
“父亲?”乐从训狂笑打断,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他现在正忙着去杀那个小杂种李烨呢!顾不上你!”
他猛地用力,将王氏狠狠拽入怀中,另一只手粗暴的撕开衣襟。
“啊!放开我!乐彦祯不会放过你的!”
王氏惊恐尖叫,拼命捶打挣扎。
“叫吧!你叫破喉咙也没用!”乐从训喘着粗气,脸上是病态的兴奋,“这府里现在我说了算!父亲?等他回来,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还能为了你而杀了我不成?”
他仗着酒劲和骤然膨胀的权力欲,彻底撕下了伪装。
锦帐被粗暴地扯落,暖炉的炭火噼啪作响。
王氏的哭喊、咒骂声最终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布帛被撕裂的刺耳声响。
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蠕动的黑影。
乐从训的行为,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节度使前脚刚走,少主就胡作非为,如同瘟疫般迅速在魏州高层和牙兵将领间隐秘流传。
虽然无人敢公开议论,但一种强烈的鄙夷、愤怒和不安的情绪在暗中发酵。
忠于乐彦祯的老将们扼腕叹息,心思活络者开始暗中盘算。
魏博这座看似强大的战争机器,其内部的核心,已经开始悄然腐朽。
濮州城头,北风凛冽。
李烨粗糙的手指抚过一段新夯的土墙,指尖传来冰冷粗糙的触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气。
这该死的天气!
连续的冻雨断断续续,将城墙加固的工程拖得如同陷入泥潭。
“都头!”
赵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大步流星地走上城头,甲叶铿锵作响,溅起的泥点甩在李烨的袍角上。
他黝黑的脸上沾着泥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东面那段低洼处,昨晚又塌了一小块!这鬼天气,土根本夯不实!工匠们手脚都冻僵了,怨声载道。”
李烨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北方,那片被铅灰色云层覆盖的、属于魏博镇的方向。
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身形在风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连日操劳,让他深邃的眼窝下泛着青影,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怨声载道?”李烨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像冰凌敲击,“告诉他们,塌了,就再夯!人手不够,从新兵营抽!天黑之前,必须把那缺口堵上!用木头、用石头,哪怕用尸体去填,也要给我堵上!”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城墙,是他们唯一的依仗!
赵猛心中一凛,抱拳沉声道:“喏!末将亲自去盯着!”他转身欲走,又忍不住低声道:“都头,护城河…挖到一半全是冻土和石头,进展太慢了。还有瓮城和马面,砖石都备好了,可这天气…”
“我知道。”李烨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赵猛疲惫的脸,“我们缺的不是砖石,是时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份焦灼压下去,“魏博那边,有消息了吗?”
赵猛脸色更沉:“探马刚报回来,乐彦祯…动了!魏州城点兵聚将,声势浩大。银枪效节都的旗号都打出来了!看样子,是冲着咱们来的!”
“终于来了。”李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凝重的寒光。
银枪效节都,魏博牙兵精锐中的精锐,周彪曾是其主将。
乐彦祯把这支压箱底的部队都拉出来,杀意之盛,可见一斑。
“两万人?”
他追问。
“探马估算,只多不少!而且…是乐彦祯亲自挂帅!”
赵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两千对两万,还是野战无敌的魏博牙兵精锐!
这悬殊如同天堑。
“亲自来?也好,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李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却已发白。
他望向城外那片泥泞不堪的土地,仿佛已经看到了铁蹄践踏、烟尘蔽日的景象。
“南边呢?黄巢那边可有动静?”
“暂时没有黄巢的确切消息,但溃兵流言不少,都说黄巢在故阳里吃了大亏,正在收缩兵力。不过…他绝不会放过濮州这个钉子。”
赵猛忧心忡忡。
“南北夹击…”
李烨喃喃自语,目光重新投向脚下尚未完工、处处透着脆弱的城墙。
雨水在墙垛上汇聚,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像极了催命的鼓点。
时间!
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猛地一拍冰冷的城砖,震落一片碎屑,“传令下去:全城进入战时戒备!征发所有青壮,不分昼夜,抢修城墙、深挖壕沟!怠工、动摇军心者,斩!”
“喏!”
赵猛感受到了那份决绝,大声应命,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城墙上回荡。
李烨独自伫立城头,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地牢的阴冷、黄河渡口的血浪、刘勋狰狞的面孔…一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好不容易有了这块立锥之地,难道就要在魏博的铁蹄和黄巢的利刃下,再次化为齑粉?
不!
绝不!
一股桀骜不屈的火焰在他胸中熊熊燃起。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四射,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
他环视着这座尚未完全属于他的城池,每一个未完成的马面,每一段湿软的护墙,都将是他的战场!
他的手指再次抚过冰冷的城墙,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乐彦祯…黄巢…”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即将带来滔天杀劫的名字,声音冰冷如铁,“来吧,看看这濮州城,究竟是你们的坟墓,还是我李烨…腾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