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夜色如墨。
节度使府的书房之内,烛火却亮如白昼。
李烨、高郁、葛从周、赵猛四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堪舆图,神色凝重。
“饲狼噬虎之计,固然是妙。”
葛从周的手指在地图上虚点,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但李克用乃一代枭雄,性情暴烈,为人高傲,他凭什么会相信我们?又凭什么甘心为我们所用?”
赵猛瓮声瓮气地接口道:“就是!那独眼龙听说脾气臭得很,万一他把咱们的使者给咔嚓了,再把东西吞了,那咱们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郁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李烨。
李烨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
他从容地走到书房一角,那里立着十几个狭长的木箱。
他亲自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的搭扣。
“吱呀”一声轻响,箱盖开启。
一抹森然的寒光,瞬间从箱中泄出,映得众人眼眸一亮。
箱内,十把崭新的长刀并排躺在柔软的丝绸衬垫上,刀身狭长,线条流畅,通体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妖异的暗沉光泽。
那不是寻常钢铁的反光,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深邃。
“这是……”
赵猛忍不住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惊艳与渴望。
他是个识货的,只一眼,便看出这些刀绝非凡品。
“此刀,名曰破军。”
李烨伸手,拿起一把破军刀。
刀一离箱,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随之下降了几分。
他随手一挥,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声的轨迹,带起一阵细微的嘶鸣。
“公输大师耗时两月,用蔡州秘法淬炼,再以流水线之法铸造,终得此刀一百柄。”
李烨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这,便是我送给李克用的第一份礼物。”
他将破军刀交到赵猛手中,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桌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份洛阳及其周边地区的详细兵力部署图。
“洛阳虽已残破,但地处黄河要冲,是朱温的北大门,更是河东李克用南下的必经咽喉。”
李烨的手指,重重点在图上一个标注着“丁会”的名字上。
“朱温在此陈兵一万,由其心腹大将丁会镇守,分明就是想将黄河化为天堑,把李克用彻底锁死在北方。”
“李克用不是傻子,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我们不需要他相信我们,只需要他相信这份地图,相信这把刀。”
李烨拿起笔,在一封早已拟好的信函末尾,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将信纸吹干,递给高郁。
“信中,我自称晚辈,痛陈朱温名为汉臣,实为国贼,意图封锁黄河,独霸中原。我言辞恳切,只说仰慕晋王威名,愿献上百炼利刃,助他扫清南下之路的障碍。”
“这封信,配上这份地图,再加上这一百把破军刀。”
李烨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李克用纵然再高傲,面对这份足以让他撕开朱温防线的‘投名状’,他没有理由拒绝。”
高郁接过信函,郑重地放入怀中,躬身一拜。
“主公深谋远虑,高郁定不辱使命。”
“此次出使,你为正使。”李烨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但文事之外,还需武备。”
他转向门外,沉声道:“贺德伦。”
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青年将领应声而入,单膝跪地。
“末将在!”
“命你为副使,挑选五十名陷阵都精锐,伪装成商队,护送高参军,务必将礼物与信函,亲手交到李克用手中。”
“遵命!”贺德伦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烨走到他的面前,亲自将其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去太原,路途遥远,中间要穿越朱温的层层封锁,尤其是他的黑冰都,如附骨之疽,无孔不入。”
“万事,以高参军安危为先。记住,你们代表的,是忠义军的脸面。”
“末将,万死不辞!”
三日后,一支由十几辆大车组成的“商队”,缓缓驶出濮州地界,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高郁换上了一身锦缎员外服,手中把玩着两枚玉胆,一副富商模样。
贺德伦则扮作护卫头领,与五十名精锐士卒混在车队中,目光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车上装载的,明面上是皮毛布匹,暗地里,却藏着那一百把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破军刀。
行至怀州地界,此处已是宣武军的腹地。
官道上,盘查的岗哨明显增多。
正午时分,车队行至一处三岔路口,迎面撞上一队身着黑衣、腰挎弯刀的骑士。
为首一人,眼神阴鸷如鹰,正是朱温麾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密探组织——黑冰都的一名都头。
“停车!”
黑衣骑士拦住去路,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你们是何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车上运的什么?”
高郁从容下车,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谄媚笑容,拱手道:“军爷辛苦,我等是往来河东贩卖皮毛的商贾,小本生意,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然递过去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
那都头却看也不看,冷哼一声:“河东?如今朱、李两家势如水火,你们这当口去河东,怕不是贩卖皮毛这么简单吧?”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十几辆大车上刮过。
“打开,检查!”
高郁心中一紧,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军爷,这都是些不值钱的皮货,脏得很,何必劳烦军爷动手……”
“少废话!”
黑冰都都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手已按在刀柄上。
几名黑冰都校尉狞笑着上前,掀起一辆大车的油布。
贺德伦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郁忽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军爷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我等的伪装!”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那都头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高郁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去:“不瞒军爷,我等明面上是商队,实则……是奉了汴州敬先生之命,前往河东,为我家主公办一件大事。”
“敬翔先生?”都头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疑虑。
“正是!”高郁一脸笃定,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当然是仿造的,“军爷请看,此乃敬先生的信物。我等此去,是为联络李克用麾下一位重要将领,以为内应,图谋大事。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军爷……”
那都头将信将疑地接过令牌,翻看了几下。
令牌做工精良,确实像是汴州高官所用。
他盯着高郁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破绽。
高郁坦然与他对视,眼神诚恳无比。
正在此时,一名校尉掀开油布,看到的果然是满车的皮毛,一股腥膻之气扑面而来。
都头的疑心去了几分,但依旧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你们在此稍后!”
他派出一名手下,飞马向怀州城方向驰去,显然是去核实情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官道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贺德伦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一个时辰后,那名斥候飞马而回,在那都头耳边低语了几句。
都头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他将令牌扔还给高郁,冷冷道:“算你们运气好,怀州那边确实有消息,敬先生近日确有密谋。滚吧!”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高郁如蒙大赦,连连作揖,指挥车队匆匆离去。
直到走出数里之外,确认无人跟踪,高郁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然湿透。
贺德伦凑了过来,低声道:“高参军,刚才好险。您怎么知道敬翔有密谋?”
高郁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道:“我不知道,我赌的。”
“朱温要对付我们,又要防备李克用,他的首席谋士敬翔,怎么可能没有动作?我只是赌黑冰都的底层人员,不可能知道所有机密,只能含糊上报,而他们的上级,为了不显得自己无能,多半会默认确有其事。”
贺-德伦听得目瞪口呆,对这位文士的胆魄与智计,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原,河东节度使府。
大殿之内,气氛肃杀。
数十名彪悍的沙陀将领分列两侧,个个盔明甲亮,气息慑人。
主位之上,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人,正用一只眼睛冷冷地俯视着殿下的来使。
他便是威震天下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
“你说,你是濮州李烨派来的?”
李克用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烨?昔日孤讨伐黄巢,他不过坐拥一州之地的黄口小儿而已。”
殿下的沙陀将领们发出一阵哄笑,看向高郁的眼神充满了轻蔑。
高郁身着一袭青衫,在这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间,如同一叶孤舟。
但他面色平静,不卑不亢,朗声道:“节帅,此言差矣。英雄不问出处,我家主公以弱冠之龄,起于微末,数年之间,连克强敌,收复三州之地,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如此人物,岂是‘黄口小儿’四字可以概括?”
“哦?”李克用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牙尖嘴利。”
“本王听说,他如今被朱全忠困在陈蔡,缺粮少兵,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派你来太原?”
高郁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李烨的亲笔信函,双手奉上。
“我家主公深知,当今天下,能与国贼朱温抗衡者,唯有大王一人。朱温倒行逆施,意图封锁黄河,将大王困死于北方,此乃人尽皆知之阴谋。”
“我家主公不才,愿为大王前驱,献上薄礼,助大王早日扫清南下障碍,匡扶大唐社稷!”
一名内侍接过信函,呈给李克用。
李克用看也未看,只是冷笑道:“薄礼?他李烨自己都快饿死了,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来人,”高郁向后一挥手,“将主公赠予大王的礼物,呈上来!”
贺德伦亲自捧着一个狭长的黑漆木盒,大步走入殿中。
他将木盒放在大殿中央,缓缓打开。
嗡!
一柄破军刀,静静地躺在红色丝绸上,森然的刀气仿佛凝成了实质。
“一把刀?”
李克用嗤笑一声。
他麾下大将李存孝上前一步,不屑道:“我家大王府库中,神兵利器不计其数,还差你这一把破铜烂铁?”
高郁面色不变,只道:“此刀是否是破铜烂铁,一试便知。”
“好!”李克用独眼中精光一闪,“存孝,让他试试!”
李存孝狞笑一声,拔出腰间百炼佩刀,那也是一柄难得的宝刀。
“小子,看好了!”
他双手持刀,猛地向木盒中的破军刀劈去。
贺德伦目光一凝,不退反进,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伸手握住了破军刀的刀柄。
他没有格挡,而是手腕一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迎着李存孝的刀锋,自下而上,斜斜一削!
“锵!”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李存孝手中的百炼佩刀,从中断为两截!
上半截刀身在空中打着旋,无力地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数步之外。
而贺德伦手中的破军刀,刀锋之上,连一丝缺口都没有!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沙陀将领脸上的嘲讽与轻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以复加的震惊。
李存孝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刀!”
李克用猛地从王座上站起,那只独眼中爆发出炽热无比的光芒。
他几步走到殿中,从贺德伦手中接过那把破军刀。
入手微沉,刀柄的触感极佳,仿佛与手掌融为一体。
他用手指轻轻一弹刀身,刀身发出一阵清越悠长的龙吟。
“好!好!好!”
李克用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贪婪与杀机毫不掩饰。
他这才拿起那封被他弃之一旁的信,仔细读了起来。
信上的内容,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尤其是关于朱温在洛阳的布防,与他麾下探子回报的情报完全吻合,甚至更为详尽。
李克用读完信,沉默了良久。
大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他抬起头,独眼死死地盯着高郁。
“李烨送我这份大礼,他想要什么?”
高郁躬身一拜,声音清晰而有力。
“我家主公别无所求。”
“只望大王南下之时,能与我忠义军守望相助,共同对抗国贼朱温。”
“守望相助?”
李克用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枭雄的霸道与猜忌。
他将破军刀高高举起,对着烛火。
森然的刀锋,映出他那只闪烁着无尽欲望的独眼。
“这份投名状,本王收下了。”
“传令下去,好生款待使者。”
他转过身,声音传遍整个大殿。
“至于李烨……倒是个有意思的棋子。”
一场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棋局,随着这柄破军刀的出现,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