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忠义军帅府。
当怀州七日而下的捷报传回时,整座帅府的空气都被点燃了。
赵猛兴奋得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屋顶瓦片簌簌作响,灰尘弥漫。
“他娘的!葛从周这老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打起仗来是真他娘的快!”
他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吼道:“相公,怀州都拿下了,洛阳那不就是咱们案板上的肉?末将请命,愿为先锋,三天,就三天!我把张全义那老狗的脑袋给您提回来!”
“赵将军莫急,莫急。”
一旁的刘闯笑呵呵地拦住他,眼神里全是热切。
“洛阳可是千年古都,那油水,你一个人可吞不下,怎么也得分兄弟们一口汤喝。”
将领们个个摩拳擦掌,那神情,仿佛洛阳的金砖已经在向他们招手。
李烨含笑看着这群骄兵悍将,眼底深处却一片澄澈。
怀州之胜,是奇谋,是攻心。
而洛阳,将会是一场截然不同的血战。
庆功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夜色浸染了庭院。
书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李烨与军师罗隐二人对坐。
李烨亲自为罗隐斟上一杯热茶,茶香袅袅。
“先生,怀州这颗钉子算是钉牢了。”
“洛阳那座大门,我们该如何敲开?”
罗隐拢了拢宽大的衣袖,神情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洛阳乃四战之地,城高池深,更是朱温的心头肉。那河南尹张全义,是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强攻,是为下策。即便打下来,我军也必折损惨重,朱温坐收渔利,我们得不偿失。”
李烨微微颔首,这与他的判断一致。
罗隐伸出三根瘦长的手指,在烛火的映照下,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属下愚见,取洛阳,有三策可行。”
“愿闻其详。”
“下策,便是强攻。此法如以血肉之躯撞击铜墙铁壁,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可用。”
“中策,围而不攻。”
罗隐的手指在地图上,绕着洛阳城,虚虚地画了一个圈。
“我军陈兵城下,日日操练,夜夜叫骂,只摆出攻城的架势,却不发一兵一卒。城里的张全义,必然日夜不宁,向汴梁的求援文书会像雪片一样飞去。”
“朱温救,还是不救?”罗隐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他不救,则威信扫地,河南诸将离心离德。他若发大兵来救,我军便可以逸待劳,在野外寻机,毕其功于一役!”
李烨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围点打援,这招够老,也够辣。
“那上策呢?”
罗隐的嘴角终于掀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笑意里藏着刀锋。
“上策,兵不血刃,策反张全义!”
“让他,亲自为我等打开洛阳的城门。”
李烨眉峰一挑:“张全义此人,反复无常,野心不小,岂会轻易倒向我方?”
“主公,世上最坚固的城池,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罗隐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贴着地面在游走。
“张全义与朱温,看似主仆情深,实则早已裂痕遍布。朱温生性多疑,主公手握天子诏书,名正言顺为东都留守,朱温岂能不猜忌他脚下的张全义?”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只需往这猜忌的火种上,再浇一瓢滚油。”
“属下已命谛听的人,在汴梁城内散布消息,就说张全义早已是我的人,怀州之所以败得那么快,就是他故意拖延援军所致。”
“同时,再派一个舌灿莲花的说客,潜入洛阳。不必许诺高官厚禄,只需将朱温的刻薄寡恩、兔死狗烹,与主公的仁德大义,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说与他听。”
“再把这天下大势,给他讲透了。张全义是聪明人,聪明人,总会选一条活路。”
一个多疑到变态的主子。
一个首鼠两端的下属。
再加上一根在中间不断拱火的搅屎棍……
李烨抚掌,笑声在书房中回荡。
“好!好一招攻心为上!此事,便全权交由先生了!”
“主公放心。”罗隐躬身领命,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双手奉上,“主公,谛听还探得了几条消息,关乎天下大局。”
李烨接过密报,展开细看。
“河东李克用,正被他的北边邻居,卢龙节度使李全忠、大同防御使赫连铎死死缠住。云州、蔚州一线已杀成了一片血肉磨坊。短时间内,沙陀人的兵锋,到不了中原。”
“西蜀王建,已尽占两川,自立为蜀。此人虽有野心,但秦岭天险如巨龙横卧,暂时碍不着我们。”
“最值得留意的,是淮南的杨行密。”
罗隐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的东南角。
“此人刚吞了蔡州刘建锋和扬州高骈的地盘,兵锋正盛,与朱温的宣州、歙州犬牙交错。杨行密与朱温有血海深仇,恨不得生啖其肉。若能遣使联络,许以重利,约定东西夹击……”
李烨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游走。
北方的李克用,西边的王建,东南的杨行密。
一张更加宏大,也更加凶险的棋盘,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要对弈的,早已不只是一个朱温。
而是这乱世中,所有的豺狼虎豹。
“先生所言极是。”
李烨将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
“朱温是狼,可这天下的狼,又何止他一只。我们需得走一步,看三步。”
“联络杨行密之事,可暗中进行。但眼下,我们所有的刀,都要对准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西方的沉沉夜幕。
那里,洛阳城如一头酣睡的巨兽,蛰伏在黑暗中。
而他,已经捏好了那根即将刺入巨兽梦境的毒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