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星港重逢
丧尸爆发第十年,公元2036年5月15日,星期一,上午。
天幕如洗,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初夏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粤北大地,将清远市郊外这片被巨型铁丝网和合金隔离墙圈起的庞大区域烘烤得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灼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味、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气息。
这里是世安军清远劳工中转站——一座矗立在末日废墟边缘,连接着地球炼狱与太空“天堂”的冰冷闸口。
巨大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蚁群般蠕动。粗略估计,人数已近三万。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交织着疲惫、麻木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一丝渺茫的憧憬。沉重的包袱压在背上,简陋的铺盖卷夹在腋下,拖家带口者紧紧攥着孩子枯瘦的小手,生怕在拥挤中失散。队列缓慢地向前挪动,尽头是数座半封闭的合金棚屋,那里正在进行着登舰前的最后身份核验、基础检疫和物品检查(极其严格,几乎不允许携带任何私人物品)。棚屋后方,几艘涂装成灰白色、外形粗犷如同巨型金属棺材的“工蚁级”运输飞船,正敞开着冰冷的腹舱门,等待着将这些“自愿契约劳工”吞噬进去,运往遥远的拉格朗日点空间站——新桥矿星。
末日十年,资源枯竭,秩序崩坏。对于地球上这些挣扎在最底层、既无赖以生存的一技之长,又无力对抗丧尸和更为凶残的人类掠夺者,更寻不到一处安全栖息地的“冗余人口”来说,签署那份几乎等同于卖身契的“自愿劳务输出协议”,登上那艘驶向未知深空的飞船,几乎是唯一能换取一日三餐、基础医疗保障和不被随意屠戮的“生路”。协议期通常十年起步,工作环境艰苦,报酬微薄(基本以信用点形式发放,只能在舰队内部系统兑换有限物资),且几乎没有返回地球的可能。但至少,那里据说没有丧尸,有饭吃,有基本秩序。
世安军在这里的角色微妙而冷漠。他们不诱导,不强迫,甚至会在登记点摆放着醒目的警示牌,用冰冷文字描述着矿星工作的超高强度、可能的辐射风险以及契约的终身捆绑性质。但同时,他们又如同最高效的秩序维护者,用绝对的武力震慑着这片人潮汹涌的焦躁之地。
今天,中转站内的气氛格外紧绷。维持秩序的世安军士兵数量明显增加了数倍。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城市作战服,外罩轻便但坚固的复合材料护甲,戴着全覆盖式头盔,面罩后的目光冰冷锐利。手中的“扞卫者”短突击步枪闪烁着幽哑的金属光泽,枪口微微下垂,但警惕的扫视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可能失控的角落。士兵们以五人一组为单位,形成严密的警戒线,穿插在庞大的人流缝隙中,关键节点更是架设了简易的合金路障。高耸的警戒塔上,狙击手的身影如同雕塑,高倍镜的镜头不时掠过下方攒动的人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钢铁般的压迫感。
“妈的,今天怎么这么多兵?查得也更严了……”
“谁知道呢,听说前几天广州那边的官老爷们都被将军收拾了,是不是风声紧了?”
“嘘!小声点!别惹麻烦!能上去就行……”
人群中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力量感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广场上沉闷的嗡鸣。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从中转站唯一一条直通外部公路的专用通道上,一支由七辆黑色改装越野车组成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疾驰而来。打头的是两辆线条粗犷、如同装甲猛兽般的“磐石”军用越野车,车顶架设着遥控武器站,黑洞洞的机枪口闪烁着寒光。中间拱卫着的,是一辆加长型的梅赛德斯-迈巴赫 S680 pullman Guard,通体哑光黑,流畅的线条下隐藏着厚重的复合装甲和防弹玻璃,车身侧面,一枚纯金色的、威严盘绕的龙形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队的尾部,同样是两辆全副武装的“磐石”压阵。
“龙纹车!是将军的车!”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变调。
“将军?磐石将军?”
“真的是!我在广州城墙上远远见过一次!”
“天啊!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溅入一滴冷水,整个广场瞬间沸腾了!原本麻木、疲惫、只关注着前方登舰通道的人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搅动。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那支疾驰而来的车队,尤其是中间那辆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庇护的金龙座驾。渴望、敬畏、卑微的祈求、甚至一丝疯狂的希冀,在无数张憔悴的面孔上炸裂开来。他们踮起脚尖,拼命想看得更清楚些,仿佛那辆车里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能瞬间改变他们悲苦命运的神只。
“将军!将军救命啊!”
“将军!求求您给个机会!让我进世安军吧!我什么都能干!”
“将军!看看我们吧!我们不想去天上挖矿啊!”
“将军!我儿子才十四……”
骚动如同瘟疫般蔓延。靠近车队行进路线的人群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拥挤推搡,试图冲破警戒线,朝着金龙座驾挥手呐喊。维持秩序的世安军士兵压力陡增,厉声呵斥着:
“退后!全部退后!”
“保持队列!不准冲击警戒线!”
“警告第一次!退后!”
冰冷的枪托重重砸在最前面几个试图冲撞的劳工胸口和肩头,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将他们砸得踉跄后退,痛苦地蜷缩下去。这凶狠的镇压暂时遏制了最前排的混乱,却无法阻止后排人群更加狂热的呼喊和推挤。绝望中的希望一旦被点燃,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也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车队对此毫无反应,仿佛那些呼喊和骚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它在训练有素的武装护卫下,强硬地分开人潮,无视周围伸出的无数双手和嘶哑的哀求,稳稳地停在了距离登舰棚屋约五十米外、一处被士兵提前清空并戒严的小型广场上。
车门几乎同时打开。
首先下车的是外围车辆的护卫。十余名身着“磐石II型”轻型动力外骨骼、装备精良的暗刃特勤局精锐。他们动作迅捷如猎豹,落地瞬间便占据了各个关键位置,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形壁垒。冰冷的复合装甲在阳光下泛着哑光,头盔面罩将他们的表情完全遮蔽,只留下扫描四周的战术目镜闪烁着危险的红点。他们手中的武器处于随时可击发的状态,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瞬间将周围的喧嚣压抑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远处人群压抑的骚动。
接着,中间那辆金龙座驾的后车门被一只穿着黑色高级定制皮鞋的脚推开。
李峰的身影出现在车外。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毛混纺立领军装常服,肩章上没有繁杂的绶带,只有代表最高统帅权的暗金色磐石徽记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如松,仿佛十载风霜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疲态。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扫过眼前这片混乱与卑微交织的景象时,没有波澜,只有纯粹的掌控力与一种历经尸山血海后淬炼出的漠然。
令人意外的是,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九岁的李承安穿着一身合体的小号迷彩作训服,样式与世安军军装如出一辙,只是没有徽章。小家伙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困倦,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乌黑明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怯生生又充满探究地打量着外面这片喧嚣而陌生的世界。父亲坚实的手臂和胸膛是他最安全的港湾,即使周围有那么多激动嘶喊的人,他也只是微微缩了缩,并未感到真正的惧怕。
李峰单手稳稳抱着儿子,另一只手自然地护在李承安的背后,为他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外界的嘈杂视线和复杂的情绪冲击。
紧接着,另一侧车门打开。
李娜走了下来。她今天穿着一条剪裁简约却质感极佳的象牙白色亚麻长裙,外搭一件浅米色的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雅的脖颈。脸上略施淡妆,遮掩了昨夜可能因兴奋而未能安眠的痕迹,眉眼间带着温婉的笑意,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她的出现,如同给这片充斥着绝望与钢铁冰冷的景象,轻柔地注入了一股柔和而坚韧的生命力。
一家三口站定。高大的父亲抱着好奇的儿子,身旁是气质温婉的母亲。这幅画面,与周围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在士兵枪托下挣扎或瑟缩的劳工人群,构成了末日之下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天堂与地狱,仅隔五十米。
“那就是将军夫人……”
“小少爷长得真精神……”
“唉……命啊……”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射过来,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羡慕、嫉妒、敬畏、卑微的仰望……还有深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将军怀里的孩子,干净、健康、眼神清澈,被父亲如山般庇护着;而他们自己的孩子,或许就在身后的队伍里,面黄肌瘦,眼神呆滞,正等待着被送上那条近乎永别的不归路。
李峰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并漠视了这种因他而产生的巨大落差。他低声对怀里的李承安说了句什么,小家伙乖乖地点点头,把小脸埋在父亲肩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继续好奇地张望。李娜则轻轻挽住了李峰空闲的手臂,姿态自然而亲密,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仿佛周围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时间在压抑的氛围中流逝了大约一刻钟。
突然——
一阵远比“工蚁级”运输船更为低沉、浑厚、带着某种强大能量场嗡鸣的引擎声,从极高的天际传来!
所有人,包括维持秩序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苍穹之上,一个银白色的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放大!
很快,它的轮廓变得清晰:一艘流线型的飞船,体积远超下方那些“工蚁级”数倍!它通体覆盖着光滑如镜的银白色合金装甲,在阳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造型优雅而充满科技感,线条流畅得如同星际间游弋的鲸鱼。飞船底部和侧翼分布着数排幽蓝色的矢量推进器,喷吐着稳定而磅礴的离子流,没有烟尘,却让下方的空气都为之扭曲、震颤。飞船侧面,一个醒目的金色圆形徽记缓缓旋转——那是“火种舰队”的象征,环绕星辰的橄榄枝与锚链交织。
“星梭级”客运飞船!
一种专属于舰队高层和特权人士的豪华座舰!与下方那些如同铁皮罐头般的劳工运输船相比,它简直就是云端的神只!
银白色的庞然大物带着强大的压迫感缓缓下降,其精准控制的姿态和先进的降噪系统使得下落过程异常平稳,只有低沉的能量嗡鸣持续震撼着大地。它并未靠近劳工登舰区简陋的停机坪,而是优雅地悬停、转向,最终稳稳地降落在李峰一家所在的小型广场旁那片被士兵牢牢掌控、空旷平整的区域。飞船底部喷出的强劲气流(尽管被约束得很好)还是卷起了地面细微的尘土,形成一圈扩散的烟尘涟漪。
巨大的舱门无声地向下滑开,形成一道宽阔的舷梯。
首先踏出舱门的,是一队穿着火种舰队标准制式作战服的武装警卫。深灰色的紧身作战服勾勒出精悍的体型,全覆盖式头盔遮住了面容,光滑的护甲板上印着舰队的徽记。他们手持造型奇特、枪管闪烁着幽蓝能量光芒的脉冲步枪,动作迅捷而专业,落地后迅速展开,与外围的世安军暗刃部队形成默契的配合,共同拱卫着这片区域。他们身上的装备明显比世安军的制式武器更加先进、精良,带着一种来自太空的、冰冷的优越感。
肃杀的气氛凝固了数秒。
紧接着,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舱门口。
顾婉清。
时光似乎格外眷顾这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珍珠白色丝质套装,简洁的立领设计衬托出修长的脖颈,柔顺的黑色长发垂落肩头,发梢微卷,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十年的太空生活并未在她脸上刻下明显的痕迹,肌肤依旧光洁如玉,只是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沉淀了更多深邃、沉静和属于上位者的从容气度。她站在那里,身姿笔挺,气质清冷依旧,却又多了一份岁月和身份赋予的雍容与疏离。
她的目光,穿透了严密的护卫圈,精准地落在了下方那个抱着孩子、如山岳般挺立的男人身上。冰冷的面容如同春雪初融,瞬间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深切思念与温柔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将周围所有的冰冷钢铁和喧嚣绝望都暂时隔绝开来。
“妈妈!” “妈妈!”
两个稚嫩而充满无比喜悦的童音,如同破开乌云的清亮鸟鸣,骤然响起!
顾婉清的身后,两个小小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六岁的李承俊穿着深蓝色的小西装短裤套装,白衬衫上打着精致的领结,活脱脱一个小绅士的模样。但他此刻哪顾得上什么绅士风度,小脸上写满了兴奋,迈开两条小腿,噔噔噔地就顺着舷梯往下冲。
紧随其后的是四岁的李承宁。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蓬蓬纱裙,像一朵小小的、会移动的云彩。乌黑柔亮的头发扎成两个小丸子,随着她的跑动一颤一颤。她跑得没有哥哥快,小短腿有些跟不上,但小嘴咧得大大的,露出几颗珍珠般的小乳牙,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爸爸!安安哥哥!”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毛绒兔子玩偶的耳朵,兔子被她拖在身后,在舷梯上一点一点地跳动。
顾婉清看着两个飞奔而下的孩子,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宠溺和一丝紧张,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口中叮嘱着:“慢点跑!俊俊,看着妹妹!”
李峰在看到舱门口那个身影的瞬间,眼中冰封的寒潭终于彻底消融,露出了深藏其下的暖意与柔情。他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怀里的李承安,拍了拍小家伙的背:“去吧。”
李承安落地,看着飞奔而来的弟弟妹妹,脸上也绽开了大大的笑容,大叫着“俊俊!宁宁!”张开手臂就迎了上去!
三个孩子如同归巢的小鸟,在距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汇合了!
李承俊一头撞进李承安怀里,兄弟俩欢笑着抱在一起。李承宁则像颗粉色的小炮弹,直接扑向了父亲张开等待的怀抱!
“爸爸——!” 小女孩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满足的呼喊,瞬间击中了李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李峰俯身,一只手臂稳稳地托住女儿小小的身躯,将她轻盈地抱了起来。另一只手臂则张开,将紧随其后冲过来的李承俊也一同揽入怀中!
“爸爸!宁宁好想你!超级超级想!” 李承宁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小脸用力地蹭着李峰线条冷硬的下颌,仿佛要把自己揉进父亲的骨头里。温热的、带着奶香的小身体真实地依偎在胸前,那沉甸甸的思念和依赖几乎要溢出。
“爸爸!” 李承俊也紧紧抱着父亲的腰,小脑袋贴在父亲厚实的胸膛上,声音闷闷的,“俊俊也想!天天都想!飞船上的星星都看腻了!”
李峰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发顶,又用宽阔的大手有力地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孩子们身上那混合着儿童沐浴露和太空船特殊消毒剂的气息,连同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一起烙印在灵魂深处。所有的铁血杀伐、所有的冰冷算计、所有的沉重责任,在这一刻都被怀中这两团温软的、充满生命力的存在彻底融化。他抱着两个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过去错过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此刻,他不是磐石将军,只是一个被儿女思念深深缠绕的父亲。
顾婉清此时也快步走到了近前。她看着李峰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看着他那张在孩子们面前卸下所有铠甲、只剩下温情脉脉的脸庞,眼眶微微湿润了。十年分离,聚少离多,每一次重逢都显得如此珍贵。
李娜也走上前,脸上带着真诚而温暖的笑意,柔声招呼道:“婉清,一路辛苦了。”
顾婉清的目光转向李娜,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火花,没有尴尬,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共同维系着这个特殊家庭的默契与理解。她们彼此都清楚对方在李峰生命中和孩子成长历程里的位置。
“娜姐。”顾婉清微笑着回应,声音温和清越,“还好,这次航线平稳。倒是你们,等久了吧?”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李娜身边的李承安身上,“安安长高了,更帅气了!”
李承安这时已经放开了弟弟,小跑过来,对着顾婉清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声音响亮清脆:“顾阿姨好!” 小家伙的礼仪教养显然是得到严格要求的。
“安安好,真乖!”顾婉清眼中笑意更浓,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李承安刺猬般的小脑袋。她随即又看向紧紧贴在李峰怀里撒娇的女儿,“宁宁,俊俊,叫人了吗?”
李承宁这才把小脸从父亲颈窝里抬起来,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李娜,甜甜地叫道:“阿姨好!” 李承俊也赶紧转过身,跟着喊了一声:“阿姨好!”
“哎,宁宁好,俊俊好!”李娜笑着应道,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和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眼中满是喜爱,“坐飞船累不累?”
“不累!”李承俊抢着回答,小脸上满是兴奋,“我还看到地球像个蓝色的大球呢!”
“宁宁看到了云彩……像……”李承宁奶声奶气地补充,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立刻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爸爸你看!”李承俊迫不及待地从父亲手臂里滑下来,利落地取下背在身后的小书包(儿童款的太空材料双肩包,印着卡通星星图案),拉开拉链,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精致的合金模型,“这是‘探索者III’号深空探测器的模型!保罗爷爷给我的!他说这是最新的!送给你!”
那模型线条流畅,细节丰富,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与科技感。
“还有还有!”李承宁也不甘示弱,在李峰怀里扭动着小身子,努力去够自己的小兔子背包。李峰连忙将她轻轻放下。小姑娘费力地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球。水晶球里悬浮着一个微缩的、美轮美奂的太空城市模型,轻轻晃动,里面还有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闪光粉末缓缓飘落。
“爸爸,这个……给你!”她踮起脚尖,高高举起水晶球,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大眼睛里满是期待,“里面有我们的家!宁宁的家!”
李承安也想起了什么,立刻从自己随身的小腰包里摸出一个用木头精心雕刻、打磨光滑的弹弓:“俊俊,宁宁,这是我和小虎叔叔一起做的!用的是基地里最硬的铁木!送你们玩!”
“哇!谢谢安安哥哥!”李承俊两眼放光。
“好漂亮!”李承宁也被弹弓吸引了注意力。
三个孩子围在一起,兴奋地交换、展示着礼物。李承安像个尽职的大哥哥,耐心地给弟弟妹妹讲解弹弓的用法,李承俊听得聚精会神,李承宁则好奇地用小手指戳着水晶球里的“太空房子”。
李峰的目光温柔地追随着三个孩子,看着他们纯真的互动,听着他们稚嫩却充满活力的声音,心中那片被末日冰封的荒原,此刻仿佛开满了温暖的花。他这才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顾婉清身上。
顾婉清也在看着他,眼中是同样的温柔与思念。
李峰向前一步,走到顾婉清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世安军的士兵、舰队的警卫、远处无数劳工伸长脖子投来的复杂目光——他微微低下头,在顾婉清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深情的吻。
这个吻不炽热,却充满了无声的千言万语。是思念,是感谢,是对漫长分离中彼此坚守的慰藉,更是对这个在冰冷太空中为他养育一对儿女、稳固后方、维系着与舰队微妙平衡的女人的深深敬意。
“辛苦了。”李峰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种只有顾婉清才能完全理解的重量与温度。简单的三个字,承载了太多。
顾婉清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中水光盈盈。她轻轻握住李峰的手,指尖微凉,却传递着坚定的力量:“为了孩子们,为了你,值得。”
这一家团聚、温情脉脉的画面,如同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炸弹,彻底点燃了远处那数万名劳工内心深处压抑已久的、名为“不甘”与“渴望”的火焰!
将军怀中的孩子干净健康,欢声笑语;
将军身边的夫人气质高贵,宛如神女;
将军与那位来自太空的夫人之间,是令人仰望的亲昵与温情。
而他们呢?他们即将踏上的是暗无天日、生死难料的矿工生涯!他们的孩子,或许再也见不到地球的阳光!
巨大的心理落差,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将军——!”
一声凄厉如受伤野兽般的嘶吼骤然爆发!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满脸风霜、衣衫破旧不堪的男子,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李峰一家所在的方向扑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祈求:
“将军!求您开恩!给我们一条活路吧!看看我的娃!他快饿死了!让他进世安军吧!当牛做马都行!求求您了!将军——!”
这一声呼喊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将军!也看看我吧!我有力气!我能杀丧尸!”
“将军!我家闺女才十三!不能让她去挖矿啊!求您收留!”
“将军!给个机会!只要一张居民证!世安军要我干什么都行!”
“将军……”
山呼海啸般的哀嚎、乞求、呐喊声猛然爆发!数万人积蓄的绝望和看到唯一希望曙光而产生的疯狂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冲向那五十米宽的“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
人群彻底失控了!他们推倒了前面的隔离带,不顾士兵的警告和推搡,如同潮水般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去!无数双手拼命地向前伸着,枯瘦、肮脏、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掌,在空中拼命地抓挠着,仿佛要抓住那遥不可及的金色龙纹,抓住那象征着安全和尊严的“世安居民证”。一张张扭曲的脸庞上,泪水、鼻涕和汗水混合着尘土肆意流淌,写满了人世间的至悲至痛。
“退后!!”
“冲击警戒线者!格杀勿论!”
负责警戒的世安军军官脸色铁青,厉声吼出的命令如同惊雷!冷酷决绝,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早已高度戒备的士兵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
“砰!砰!砰!”
沉重的枪托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狠狠砸在冲在最前面的人群身上!力道之大,绝非之前维持秩序时的警告可比!骨骼碎裂的闷响、痛苦的惨嚎瞬间取代了哀求的哭喊!
“噗!” 一个试图翻越路障的汉子被枪托重重砸在肋骨上,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被混乱的人群挤倒,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她的手臂被士兵的枪托无情地砸开,孩子差点脱手飞出。
“不准再前进半步!” 前排士兵组成人墙,用盾牌和身体死死顶住汹涌的人潮,后排士兵则毫不犹豫地用枪托和坚硬的靴底,凶狠地砸踹着任何试图突破防线的身体!
冷酷!高效!无情!
世安军士兵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如同执行程序的杀戮机器。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只有冰冷的职责和对将军命令的绝对服从。任何胆敢逾越雷池、试图靠近将军及其家人五十米范围的生命,无论出于多么绝望的理由,都将在第一时间被暴力镇压!
惨叫声、哀求声、骨头碎裂声、士兵凶狠的呵斥声、孩子惊恐的哭嚎声……与五十米外那片温馨团聚、低声笑语、充满了高级香水与童真气息的临时“港湾”,形成了末世苍穹下最惊心动魄、最撕裂灵魂的画卷!
李承俊和李承宁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景象吓呆了!水晶球从李承宁手中滑落,被眼疾手快的顾婉清一把接住。两个孩子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腿,小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充满了恐惧。
李承安也瞪大了眼睛,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他虽然见过世面,但如此近距离、如此赤裸裸地目睹成百上千人的绝望哀嚎与随之而来的血腥镇压,还是第一次。父亲平时威严冷峻的形象,与此刻士兵们毫不留情的铁血镇压,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强烈的冲击。
李峰脸上的温情瞬间冻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他不动声色地将李承宁抱起,用宽厚的胸膛挡住女儿惊恐的视线,另一只手则坚定地按在李承俊的肩头,沉稳的力量传递过去。他的目光扫过那片混乱的镇压现场,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群需要被清理的碍事蝼蚁。
顾婉清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沉静取代。她上前一步,轻轻揽过李承安有些僵硬的小身体,将他护在自己和李娜身边,用手挡住了他看向混乱方向的视线,低声安抚:“安安别怕。”
李娜则默默握住了顾婉清的手,两个母亲在这一刻,用无声的肢体语言达成了对孩子最大的保护。
“够了。”李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传入负责警戒的军官耳中。
镇压的枪托和拳脚瞬间停止。士兵们依旧死死顶住防线,但停止了进一步的攻击动作。只有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还在回荡。
“清理通道。”李峰冰冷地命令道,目光没有再看那片绝望的人海一眼,仿佛那只是需要被扫除的路障。
“是!将军!”军官肃然领命。
士兵们立刻动作起来,如同高效的推土机,粗暴但有效地将倒在地上呻吟的人和依旧不肯退去的人强行拖回、驱赶回警戒线之后。一条通往车队的安全通道被迅速清理出来。
李峰抱着依旧有些瑟缩的李承宁,牵起脸上还带着惊悸的李承俊,在顾婉清、李娜以及紧紧依偎着顾婉清的李承安的簇拥下,在暗刃和舰队警卫滴水不漏的护卫中,大步走向那辆金龙座驾。
车门打开,一家人迅速坐了进去。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血腥和绝望。
护卫车队启动引擎,冷酷地推开前方依旧试图靠近、伸着手臂绝望呼喊的人群,朝着中转站外驶去。
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里,无数张痛苦绝望的脸庞贴在士兵的盾牌和枪杆上,变形扭曲。他们伸出的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抓挠,如同溺水者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车内。
温暖的空调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喧嚣。
李承宁把毛茸茸的小兔子紧紧抱在怀里,小脸埋在父亲胸膛,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李承俊靠在父亲身边,小脸紧绷,沉默着。
李承安坐在顾婉清和李娜中间,小手紧紧抓着两位母亲的手,低着头。
顾婉清轻轻拍着李承安的背,目光透过深色的车窗,投向外面那片迅速远去的、绝望挣扎的人间地狱,眼神深邃如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娜则拿起纸巾,温柔地擦去李承宁小脸上残留的泪痕。
李峰一手环抱着女儿,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儿子李承俊紧握的拳头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沉稳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那目光沉静如渊,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仿佛在告诉他们:无论外面如何惊涛骇浪,天崩地裂,只要父亲在,这片天地便稳如磐石。
金龙车队载着失而复得的团聚与沉重无声的责任,在无数道交织着卑微祈求与刻骨绝望的目光注视中,决绝地驶离了这片名为“希望”实为“深渊入口”的清远中转站,将那人世间最极致的温情与最冰冷的残酷,永远地抛在了扬起的尘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