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林昭睁开眼时,就听到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张德才那中气十足的嗓门。
张德才正和林根把板车拾掇干净,准备着回李氏娘家的礼品。
李氏更是容光焕发,在屋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将几件压箱底的体面衣裳拿出来反复比量,眼角眉梢都挂着藏不住的喜意。
整个林宅,一扫往日的沉闷,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
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了明确的奔头。
林昭安静地吃完早饭,背上由李氏用新布缝制的小书包,和父母、张德才告别后,独自一人朝着黄氏族学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烟火气。
但林昭却隐隐感觉,今天学堂里不会平静。
果不其然。
当他一脚踏入学堂的门槛时,学堂学子嘈杂的嗡嗡声瞬间停止。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他的身影上。
那些目光复杂,有惊惧、嫉妒,更有疏远和排斥。
以往那些围在黄少安身边,一口一个少安哥叫得亲热的孩童,此刻都把头埋进书本里,恨不得离林昭远远的。
黄明远父子被逐出宗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黄氏宗族的每一个角落。
对于这些孩童而言,他们或许不明白其中复杂的利益纠葛,但他们看懂了一件事。
那个平日里独来独往的林昭,是个能把黄明远家都克走的煞星!
林昭甚至只需要稍稍动用鉴微的能力,那些念头碎片就扑面而来。
【离他远点】。
【我爹说了,不让我跟他玩……】
【他好吓人……黄少安再也不来上学了。】
林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
那些投来的目光,于他而言与窗外的风声、树影并无二致。
他从书包里拿出书本细细品读,仿佛置身于一个无人的书斋,周围的一切嘈杂与他全然无关。
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镇定和从容,让那些原本还想偷偷蛐蛐他的孩子,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林昭和他们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门外的黄启蒙将一切尽收眼底。
作为黄景山的族侄,他一直在蒙学班任教,见过的孩子太多了。
可像林昭这般,身处风暴中心却稳如磐石的孩童,却是他生平仅见!
这不是简单的聪慧,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心性!
“咳!”
黄启蒙清了清嗓子,走进教室。
将戒尺在讲台上一拍,学堂里立刻恢复了肃静。
“今日,我们讲《论语》。”
朗朗的读书声再次响起。
黄启蒙讲了半个时辰,见众人有些疲劳便停了下来。
“书,不光要背,更要解其意。”
“下面我来考考你们。”
讲台下孩子们的心,立马提了起来,更是有几个犯瞌睡的孩童,瞬间被吓醒。
黄启蒙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安安静静的身影上。
“林昭。”
全场再次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林昭,眼神各异。
林昭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他在学堂中年纪最小,且之前家境又差,即使站起来也只比坐着的同窗高出半个头。
“先生。”
“我问你,”黄启蒙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里格外清晰,“子曰:君子不忧不惧。何解?”
这是《论语》里的基础句子,大部分学童都能背出注解。
林昭不假思索,朗声答道:“回先生,意为君子内心坦荡,反省自己而无愧于心,所以无所忧愁;认清道义,所以无所畏惧。”
回答得标准流利,且无可挑剔。
若是寻常孩童回答出来,黄启蒙定会点头称赞。
但他看着林昭,心中却生出了更深的考较之意。
他又·追问道:“你说君子,那何为君子?”
这个问题一出,学堂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个问题好宽泛啊……”
“君子就是……就是读书人?”
“我爹说要做个君子,不能做小人,那等我长大就是君子了。”
黄启蒙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只是静静地等待林昭的答案。
林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
就在一些孩子以为他答不上来,脸上泛起笑容,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时,林昭开口了。
“弟子以为,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黄启蒙握着戒尺的手猛地一紧。
这四个字,出自《论语·为政》,意思是君子不像器具那样,只有一种用途。
这种话任何一个有志读书科举的人都能答出,但从一个五岁孩童口中说出,并且用来回答何为君子,这其中的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不等黄启蒙追问,林昭便继续阐述着他的见解。
“先生,杯子用来喝水,碗用来吃饭。这一类东西都有固定的用处,就是器。”
“但人,尤其是君子,不应该像一个物件。”
“君子应当有广博的见识,通达的胸怀。”
“他看见高山,便心有丘壑;看见江河,便胸怀万里。他的才能不应该只局限在某一件事上。他的心,应该像青天一样,能容纳万物。”
一番话说完,整个学堂死一般的寂静。
学堂里几个年长些的学童听得一知半解,而更多年幼的则完全是满脸茫然。
这个和他们一样大的孩子,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孩童,刚刚还在纠结到底是不器还是不气,现在彻底放弃了思考,开始偷偷掰手指计算离下学还有多久。
黄启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惊才绝艳!
他此生所见,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好半晌,他才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
“坐下吧。”
他对林昭的回答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只是平静地让林昭坐下。
这番反常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林昭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锋芒需要露,但不能灼伤自己。
黄启蒙若是当场大肆褒奖,反而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如今这般,才是最稳妥的处理。
接下来的课,黄启蒙讲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学童们作鸟兽散。
“林昭,你留下。”
正准备收拾书包的林昭脚步一顿,平静地应了一声,留在了原地。
待所有人都走后,黄启蒙快步走下讲台,来到林昭面前。
他半蹲下来,让自己能平视这个孩子。
“林昭,告诉我,君子不器这番道理,是谁教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回先生,”林昭的回答滴水不漏。
“家中无藏书,只反复读先生所授的几本书。读得多了,想得便也多了。夜里睡不着,看着天上的星星,就觉得人不该只活在一个小院子里。”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让黄启蒙听得心头巨震。
天授之才!这必然是天授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