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刚把越城县的轮廓勾勒出来,一辆青蓬马车便辚辚驶来,稳稳停在了林家大宅的门前。
马车不算奢华,但那匹拉车的枣红马膘肥体壮,一看便知是精心饲养的,远非寻常人家可比。
林根和李氏听到动静,慌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当看到从车上走下的黄景明和黄文轩祖孙二人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舅舅,您怎么亲自来了!”林根脸上满是拘谨。
黄景明身着一身靛蓝色的儒生长袍,虽已年过花甲,但精神矍铄,目光清明。
他摆了摆手,示意林根夫妇不必多礼,眼神却越过他们,第一时间落在了跟出来的林昭身上。
“文轩,去跟你表弟玩。”黄景明吩咐了一声。
“好嘞!”黄文轩早就等不及了,像只挣脱了缰绳的猴子,三两步蹿到林昭身边,哥俩好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兴奋道:“表弟,我爷爷可是带了好东西来!”
林昭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正堂落座,李氏连忙去沏茶。
黄景明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碗口的白气,目光扫过局促不安的林根夫妇,这才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轻轻放在了桌上。
“啪嗒”一声轻响,木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份卷好的地契。
林根和李氏的呼吸同时一滞。
“这是……?”林根的声音有些发干。
“文轩他爹一直念叨着这事呢。”黄景明微笑着,将地契取出,推到林根面前。
“府试放榜那晚,他酒后许诺了三十亩水田。我黄家之人,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断没有收回的道理。这是地契,你们收下吧。”
三十亩!
这几个字像一道天雷,直接劈在了林根和李氏的头顶。
李氏“啊”了一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舅舅,这礼太重了!那日伯远兄弟是喝多了,当不得真的!我们……我们受不起啊!”
林根也是被这天降的财富砸得晕头转向,他看着那份地契,就像看着一块烙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是一个劲地附和:“是啊,舅舅,这万万使不得,我们已经得了黄家太多恩惠了……”
看着夫妇二人惊慌失措的样子,黄景明脸上的笑意不变。
他伸出手指,将那份地契又往前推了推,直到抵住了林根的手。
“根儿,外甥媳妇,你们听我说。”
“这地契,你们必须收下。”他看着林根。
“这是文轩他爹的一片心意。昭儿为我黄家挣来了天大的脸面,他这个做长辈的,心里高兴,拿些田产出来庆贺,是理所应当。你们若是不收,便是打他的脸,让他这片心意落了空。”
李氏还想说什么,却被黄景明抬手止住。
黄景明的目光转向了安静坐在一旁的林昭,眼神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其次,这三十亩水田,与其说是我们黄家送的,不如说是昭儿自己凭本事挣来的!一个府试第八,换三十亩水田,你们觉得是我们黄家亏了,还是赚了?”
他环视着被镇住的林根夫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感叹:“你们只看到了眼前的三十亩地,我看到的,却是昭儿身后那条通天的青云路!这份礼,你们受之无愧!”
“安心收下,往后你们家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黄景明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既全了黄家的面子和承诺,又把这份天大的礼说成了林昭应得的奖赏,堵死了林根夫妇所有推辞的理由。
林根的手指颤抖着,终于碰到了那份地契。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如千钧。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坦然的舅舅,又看了看旁边面色平静的儿子,最终,那份地契紧紧攥在了手里。
黄景明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才像样。
送走了舅爷黄景明,林根捧着那份地契,手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三十亩上等水田!
这几个字,像一块巨大的蜜糖,把林家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砸得晕乎乎的,整个人都飘在云端踩不着地。
不过短短数日,府试第八的神童,又得了黄家三十亩水田的重礼!
林家那小小的院门,这下算是彻底被踩烂了。
接下来的几日,林家门庭若市。
镇上的富户、邻里,甚至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全都提着礼物,挤破了头地上门道贺。
林昭难得地享受着属于一个六岁孩子的荣耀。
他每日里就穿着新衣裳,搬个小板凳坐在堂屋,安安静静地陪着父母接待客人。
【鉴微】之下,那一张张笑脸背后翻涌的情绪,却比集市上的叫卖声还嘈杂。
“这林家真是祖坟着火了!不行,我得赶紧巴结巴结,以后这小子当了官,随便漏点油水就够我吃一辈子了!”
“哼,一个泥腿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看他爹娘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真是小人得志!”
“这孩子瞧着是真机灵,我家那傻闺女要是能嫁过来……”
林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纯真可爱,像个真正沉浸在赞美和糖果里的孩子。
而林根和李氏,则彻底被这阵仗冲昏了头。
两人整日里手忙脚乱,一会儿给人倒茶,一会儿又手足无措地收下礼物,嘴里除了“哎哎,您太客气了”,几乎说不出第二句话。
夜深人静,当天最后一位客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林家终于恢复了宁静。
李氏和林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在兴奋地清点着那堆贺礼,脸上满是幸福的疲惫。
“昭儿,累了吧?快回屋睡觉去。”李氏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嗯。”林昭乖巧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书房。
门关上的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稚气和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窗边,伸出手指,在窗棂上极有规律地,轻轻敲了三下。
“东家。”张德才一进门,便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白日见笑脸,黑夜见真佛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