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义课大堂内,人满为患,连窗外都挤满了探头探脑的高年级学子。
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几位老教习,也破天荒地出现在后排,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火药味。
刘教习端坐讲台,面沉如水,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所到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
正课生席位首排,裴云程身侧围着几名同伴,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当看到林昭三人施施然走入,在最前排那三张扎眼的典鹿生专席落座时,裴云程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轻蔑。
他心中笃定,一个六岁的黄口小儿,学问根基能有多深?
今日,他就要将这所谓的“神童”光环,亲手砸个粉碎!
林昭无视了周围那些探究、嫉妒、幸灾乐祸的目光,甚至迎着裴云程的挑衅,回了一个纯净无害的孩童式微笑。
不知为何,那笑容让裴云程心头猛地一跳,竟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当——”
钟声悠扬,刘教习缓缓起身,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堂每个角落。
“今日经义课,依旧讲《孟子·离娄》。有学子欲当堂辩析,老夫便允了。学问之道,在于切磋琢磨,今日便让老夫看看,尔等这些时日究竟用功几分。”
他的目光在林昭与裴云程之间顿了顿,意味深长。
“裴云程,你先来。”
裴云程霍然起身,先是对刘教习深施一礼,而后转身面向全堂,朗声道:“诸位同窗,今日在下不揣冒昧,欲与林昭师弟切磋一二。题目,便是府试策论之题——'徒法不能以自行'。”
他语调一扬,目光如剑,直刺林昭:“敢问林师弟,可还记得自己那篇策论的开篇立意?”
林昭缓缓站起,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讲堂里,显得有些单薄。
但他开口的声音,却如珠落玉盘,清脆而沉稳:“自然记得。小子拙作,开篇言'法者,天下之准绳也'。”
“好!”裴云程眼中精光暴涨,“那在下再问,此句出自《孟子》何篇何章?历代大儒,又有几种主流注解?”
此问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是典型的考据功夫,对一个六岁孩童而言,无异于天堑。
齐洲在席间轻摇折扇,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来了,果然是这一招。
林昭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歪着小脑袋,做出一个天真的思考模样。
“此句出自《离娄上》第一章。至于注解嘛……小子愚钝,只记得两种。其一是朱子集注,言'法度虽善,无贤人以行之,则法不能自立'。其二……”
他故意一顿,目光扫过裴云程骤然变化的脸。
“其二,是小子偶然在一本宋刻本《孟子正义》的残篇中见过一处异文,说这'离娄'二字,本意并非'明目者',而是'离析之娄',意指法度与民心分离疏远之危。”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就连讲台上的刘教习,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都起了一丝波澜。
这个解释,他也是多年前才在一本孤本中得见,这孩子……
裴云程的脸色瞬间僵住,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
宋刻本异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小兄弟果然博闻强记,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不过,既然谈到经义,终究要回归义理。那在下再请教一句,这'徒法不能以自行',若以《公孙丑》'人和'之论来解,又当如何?”
这是他昨夜准备的杀手锏,他就不信,对方连这个都有所准备!
林昭依旧微笑着,声音清脆如童谣:“《公孙丑》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若以此解,法令便是天时,执法者为地利,而百姓之心,即是人和。有良法,有良吏,更需得民心。三者缺一,法便如无根之木,行之不远。”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裴云程:“不过,裴兄问了这么多书本上的道理,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裴云程正欲再度发难,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堵得气息一滞。
林昭继续道:“读书,总得知其所以然。就如这'离娄',据说能看清百步之外的毫毛,可他看得清田间农人额头的汗珠吗?咱们在这里引经据典,辩得面红耳赤,可有谁知道,书院外的农夫,今日下田,是喜是忧?”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一个六岁的孩子,竟将话题陡然拔高,反过来质问在场所有学子读书的本心!
裴云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些在他脑中盘桓了数日、自以为精妙绝伦的考据诘难,此刻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间变得可笑又苍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的话语,在“百姓的汗珠”这五个字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刘教习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激赏。这孩子,不仅有学问,更有心性。
他没有陷入对方的圈套,反而一举跳出棋盘,反客为主。
这场辩论,高下之势,已然初现。
面对林昭“百姓汗珠”的质问,全场哗然。裴云程脸色由红转青,强自镇定后,发出一声冷笑。
“黄口小儿,拾人牙慧!空谈民生谁不会?你可知一县税赋几何?一亩良田产出几许?未曾亲历,便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这话掷地有声,台下不少人暗自点头。
确实,一个六岁的孩子,锦衣玉食,哪里知道什么民生疾苦?
这一击,可谓正中要害。
齐洲的扇子停了,黄文轩的拳头攥得更紧。
然而,林昭却笑了,那笑容天真烂漫,落在裴云程眼中,却让他心底寒意更甚。
“裴兄说得对,空谈的确无用。”林昭竟先是点头赞同,“那小子便说说亲历之事。”
他清了清嗓子,童稚的声音在大堂内清晰回荡:“去年冬日,天寒地冻,小子家中断粮三日。那时方知,饿肚子的滋味,远比书上'饥寒交迫'四字,要疼得多。那是一种五脏六腑都像被刀子绞着的感觉,眼前发黑,浑身无力。”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无法想象这个被山长青睐的“神童”,竟有过这般经历。
“后来,小子有幸跟随恩师魏县令下乡查案。”林昭的声音依旧平缓。
“亲眼见过,一户农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能见客的裤子。亲眼见过,一位寡母,为了一文钱的税银,在县衙门口,把额头都磕破了。”
稚嫩的童音,诉说着最沉重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小锤,轻轻敲在众人心上。
“裴兄问小子一县税赋,小子不敢说全知,却还记得恩师灯下叹息时提过,我们越城县一年到头,收上来的税银足有八千多两。可小子也记得,农人最好的田,一亩地产出的稻谷也不过八石,交完租子国税,又能剩下几口果腹的粮食?这些账,书上不写,可小子饿过肚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满堂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连刘教习都为之动容,这些浸透着血泪的数字,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具力量。
林昭感知着全场的情绪,从震惊、不信到惭愧、反思,他知道,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清亮,直视脸色已然惨白的裴云程。
“所以裴兄,小子也想问问你——”
“你可曾饿过肚子?可曾见过农夫开裂的双手?可曾听过孤儿寡母夜半的哭声?”
“你我今日辩经,辩的是'徒法不能以自行'。可裴兄你,连百姓的苦都没见过,连民间的法是何物都不懂,你所谈之法,不过是纸上之法;你所辩之理,亦是空中楼阁。一个连地都没踩过的读书人,又凭什么说别人是沽名钓誉?”
话音落下,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裴云程浑身一颤,面如金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