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观云小筑。
新成立的经世社第一次全体集会,院内人头攒动。曾经的正心社与格物社成员,虽还带着几分疏离,但眉宇间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石桌主位的林昭身上。
是他,舌战大儒,公堂破局,更是他,将两个水火不容的社团捏合成一股绳。
此刻,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黄文轩和齐洲分立左右,俨然是他的左膀右臂,神情间满是自豪。
林昭站起身,院内霎时鸦雀无声。
他环视一圈,声音清朗:“诸位,经世社之立,旨在穷究经纶义理,实用于济世安民。此乃千秋大业,非一人之力可成。”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胸中热血翻涌。
“故而,”林昭话音一转,神情变得肃然。
“我林昭德薄才疏,出身微末,实难当此大任。今日,我提议,经世社的日常事务,由裴云程、齐洲、黄文轩三位共同主理。”
他稍作停顿,投下了一枚惊雷。
“我,自即日起,辞去社首之位,只做经世社一名普通社员。”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黄文轩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昭昨夜那句“我若为靶,箭矢所向,便是你们所有人”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他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可胸口依旧憋闷得紧。
齐洲眼神复杂,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袖中的铜钱,却终是未发一言。
他比谁都清楚,有时候,退,是为了更猛烈地进。
裴云程站在人群中,眸光微动,最终垂下眼帘。
其他人则彻底炸开了锅,哗然之声四起。
林昭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平静地补充道:“裴兄经学冠绝书院,家学渊源,由他出面联络士林,名正言顺。齐兄机变无双,黄兄赤诚勇毅,三人合力,经世社方能行稳致远。”
这番话无懈可击,加之黄、齐二人的沉默支持,众人虽满心疑窦,却也无从反驳。
一个亲手缔造传奇的人,在最辉煌时拱手让权?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最终,这场本该是誓师大会的集会,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三天后,关于林昭的风言风语在白鹿书院传开了。那个曾经搅动风云的少年,似乎真的沉寂了。
他不再主持社团讨论,连藏书楼都很少踏足。
有人在镇上的玉石铺子,看见他正为三十文钱的差价,跟店主争得面红赤耳,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钻进钱眼里的市侩小民。
起初没人信,可渐渐地,大家不得不信。
林昭花光了月钱,买回一堆玉料和一套粗糙的雕刻工具,整日待在观云小筑里叮叮当当。
黄文轩和齐洲推门进去时,正看到林昭满头大汗,对着块玉石较劲,手里的刻刀抖得厉害。
咔嚓一声,玉石应声而裂。
“哎!”
林昭懊恼地一拍大腿,随手将废料扔进墙角的箩筐,那里已堆了小半筐残次品。
齐洲倚着门框,眼角抽搐:“行啊林昭,这手艺,我看别叫格物了,叫碎玉吧。打算什么时候给山长雕个祝寿的王八?”
林昭抹了把脸上的石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快了快了,熟能生巧。”
那股子乐在其中的傻劲儿,看得黄文轩连连叹气。
书院里对林昭的议论,从惊诧变为惋惜。
“我早说过,奇技淫巧,终非正道,乱人心性啊!”
曾经的天才少年,似乎一夜间光环褪尽,他在众人眼中的威胁性,也随之烟消云散。
夜深。
观云小筑内,烛火已熄。
林昭盘膝而坐,掌心摊开,正是那些白日里被他糟蹋的玉石碎片。
他闭上双眼,鉴微之力悄然运转。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掌心劳宫穴,缓缓沁入四肢百骸。
脑海中那片鉴微世界,原本模糊的细节此刻纤毫毕现,洞察万物的能力,正迈向一个全新的层次。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的玉石已化作一捧毫无光泽的粉末。
他睁开眼,眸光在黑暗中亮得慑人。
玩物丧志?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
经世社成立的第五天,观云小筑内人声鼎沸。
裴云程站在石桌前,他身后铺着一张巨大的豫州舆图,上面朱墨交错,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曾经那个眼高于顶的魁首,此刻神情专注,眉宇间满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豫州水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声音沉稳,传遍院内。
“我等治水,不可头痛医头。我耗时三日,草拟了一份总纲,请诸位参详。”
他引经据典,将豫州数百年的水患历史、历代方略得失剖析得淋漓尽致,书本上的文字与舆图上的山川河流相互印证,变得鲜活厚重。
“总纲分两步。第一,勘察。我等分为两组。理论组,由我主理,穷尽府库、书院所藏之一切舆图、水文志,整理归档,此为经。实践组,则需亲赴各地,实地测量,此为纬。经纬结合,方能得出实论。”
黄文轩第一个响应,拍着胸脯:“实践组算我一个!这事我在行!”
原格物社的成员纷纷附和,个个热血沸腾。
裴云程点点头,目光转向齐洲。
“齐兄,实践组所需之物非同寻常,听闻苏家有西洋传来的水准仪与测深索,此事,恐怕要劳烦你了。”
齐洲指尖的铜钱一顿,收进袖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裴大才子使唤起人来,倒是顺口。放心,苏家别的没有,这点奇巧之物还不至于拿不出手。三天之内,东西必到豫州府。”
他嘴上刻薄,办事却雷厉风行。
当天下午,加急信函便通过苏家渠道送往江南。
经世社这台机器,在裴云程的调度下,高效运转起来。
连山长苏渊都赞其有经世之风。
然而,那个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林昭,依旧在角落里叮叮当当地敲着石头。
三日后,豫州府城南官道。
齐洲与黄文轩带着几名骨干在城外的长亭焦急地等待着。
约莫午时,远处官道上烟尘大作,一列商队正朝城门而来,正是苏家的旗号。
他们兴冲冲上前,却发现商队车马凌乱,护卫人人带伤,狼狈不堪。
一名浑身泥土的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齐……齐少爷,出大事了!我们……我们在伏牛山遇上劫道的了!”
齐洲脸色一沉:“损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