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林昭正陪着小林安辨认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小家伙一笔一划都极为认真,那副专注的模样,引得林昭唇边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根端着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儿子身上。他努力想从这个九岁少年挺拔的坐姿和沉静的眉眼间,找出三年前那个瘦弱孩童的影子,却发现越来越难。
那份超乎年龄的安然,让林根这个当爹的心里又骄傲又发慌,话到了嘴边,都得先掂量一下。
“昭儿,”林根斟酌着开口,“在书院这三年,可有什么趣事?”
林昭放下笔,略作思索:“并无特别之处,无非是随先生读书,结交了三五好友。学问尚可,未曾懈怠,先生们也常夸我勤勉。”
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些搅动一州风云的惊心博弈,都只是寻常的课业罢了。
听到儿子平淡的回答,林根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里的光彩稍稍黯淡下去。
他原以为能听到些波澜壮阔的奇闻异事,好去外头跟人说道说道。
可转念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地坐在面前,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那就好,那就好。”林根连连点头,“读书人,本就该踏实做学问。”
这时,李氏端着一大盘红烧肉从厨房出来,肉块炖得油光锃亮,浓郁的酱香瞬间溢满了屋子。
林昭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暖流涌动,笑着推辞:“爹,我还小,不能饮酒。”
“对对,瞧我这脑子!”李氏连忙拍了丈夫一下,“哪有当爹的灌孩子酒的!”
林根讪讪地收回酒壶,自己却仰头干了一杯,话匣子就此打开,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三年的家中变化。
李氏则不停地给林昭夹菜,嘴里念叨着:“快吃,昭儿,看你瘦的,在外头定是吃苦了。”
林昭小口吃着饭菜,听着父亲的絮叨,感受着这个家的变化。
父亲的腰杆挺直了,母亲的笑容多了,就连小林安也养得白胖可爱。
这不再是物质上的富足,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底气和安乐。
酒过三巡,林根面色更红:“昭儿,你这次回来,可是为了院试?若能考中秀才,咱老林家可就真要光宗耀祖了!”
“嗯,老师已经安排妥当,过几日便要去荆州府学准备。”林昭如实道。
“荆州府学?”李氏立刻紧张起来,“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去,会不会受欺负?”
“娘,我已不是三岁孩童了。”林昭温声安慰,“府学里皆是读书人,不会有事的。”
李氏仍不放心:“要不让你爹陪你去?”
“不用,”林昭摇头,“爹的生意离不开人,我独自能行。”
林根虽有担忧,但更多的是骄傲:“咱昭儿有出息,肯定没问题!等考上秀才,全镇的人都得高看咱们一眼!”
小林安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哥哥又要走,他攥紧林昭的衣袖,小声问:“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林昭摸了摸弟弟的头,郑重承诺:“当然会。哥哥考完试,就回家。”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夜深了,临睡前,李氏又拉着林昭说了许久的话,将三年的牵挂与叮嘱尽数倾倒出来。
林昭耐心地听着,一一应下。
回到久违的卧房,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窗外月色如水。
三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可以卸下一切伪装的港湾。
一夜无话,风尘尽洗。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林家大宅的后院已是炊烟袅袅。
李氏在灶房忙碌,小米粥的香气和白面馒头的甜味飘散开来。
堂屋里,一家人围坐用着早饭。林根喝粥喝得呼噜作响,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满足。
小林安挨着林昭,一手抓馒头,另一只手攥着哥哥的衣角,生怕一眨眼人又不见了。
林昭小口喝着粥,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安宁。
这碗寻常的小米粥,比白鹿书院任何山珍都要暖胃。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快步从院外走入。
来人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下巴一撮山羊胡,正是林家如今的大管家,张德才。
三年过去,这位铁嘴张也脱胎换骨,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大商号掌柜的气度。
他一脚踏入堂屋,那双习惯于算计人心的眸子飞快地扫过一圈,最后,牢牢定格在那个安静喝粥的少年身上。
一瞬间,张德才眼中惯有的精明算计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
找到了!主心骨回来了!
三年来,他张德才凭着一道安神散的方子,将青云商号做得风生水起,从落魄的算命先生变成了镇上人人敬畏的张大管家。
但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过是狐假虎威,真正撑起这一切的,是那个三年前就敢翻云覆雨的六岁孩童!
如今,他回来了!
而且这气度……
张德才心头狂跳,他那点祖传的望气本事在疯狂示警,眼前这少年潜龙在渊的气象,比三年前浓厚了何止十倍!
张德才心神激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腰身一躬,那声酝酿了三年的少爷已冲到喉口,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眼看就要拜下。
也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垂眸喝粥的少年,慢悠悠抬起了眼。
他没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幽沉无波的眸子,淡淡地瞥了过来。
嗡!
张德才的脑子像是被无形的重物撞了一下,满腔的热血瞬间冰凉。
那声少爷被他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差点憋过气去。
“东家,主母!”他猛地挺直腰板,嗓门洪亮,仿佛刚才那个差点跪倒的人根本不是他。
“有些账目,小的琢磨了一夜,觉得必须立刻向二位报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