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坐在坟头,鞋底的泥干了,脚趾缝里还夹着半片纸灰。井口的油膜散了,功德沙树的影子歪在草上,像根晒蔫的香。他摸了摸算盘,珠子没弹,就那么搁着,像是连使坏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林守拙来的时候,驴正啃他道袍下摆。老头儿提着一卷纸,鞋底沾着胶水,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说:“新出的防水钞,阴兵收了,阳间纸坊炸锅了。”
陈三槐没抬头:“炸了让他们自己扑。”
“扑不了。全城都在抄你那套‘三浸三晒’工艺,纸马刚扎完就泡汤,烧到一半变纸糊风筝,鬼差拿它点烟。”
“活该。”
“可问题来了。”林守拙把纸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仿钞样本,“阴司财政厅刚发话,说市面上三成冥钞是你的,但七成是仿的。真假混烧,功德算谁的?”
陈三槐这才抬眼。
“他们不认账?”
“认,但只认带防伪水印的。你那批防水钞,浸过孟婆汤还能显‘陈’字暗纹的,才算数。”
他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往驴耳朵上一拍。驴甩头,钞票飞出去,一张贴在树干上,一张飘进井口。
“老子烧了三万张,地府连个收据都没有。现在倒想起验真伪了?”
话音未落,张黑子从墙头翻下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哭丧棒上挂着个金漆封皮的公文袋。
“十万两。”他把袋子往陈三槐膝盖上一搁,“奶粉钱,专款专用。”
“谁给的?”
“地府财政司,盖了阎罗王私印。备注写得清楚——‘用于婴灵托管所建设,不许买AJ纸鞋’。”
林守拙噗地笑出声:“他们怕你给纸人穿潮牌?”
“上次我让老林你扎双限量款,你非说手艺传女不传男,卡在第十九变动不了手。”陈三槐拆开公文,扫了一眼,“还带审计编号?挺正规啊。”
“正规个屁。”张黑子吐掉草根,“我路过账房,听见陆离那判官笔灰还在冒烟,新来的会计吓得不敢盖章,最后是太公远程登录功德簿,亲自批的。”
陈三槐手指顿了顿。
“他又改记录了?”
“改了。把‘陈氏子债父偿’那条删了,补了句‘历史遗留问题,建议豁免’。现在你家祖坟信用评级升到A+。”
“那他跳广场舞的会员费,是不是也能报销了?”
“报不了。系统说‘娱乐性支出不予覆盖’。”
张黑子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陈三槐叫住他,“这钱……真能到账?”
“已经进了你在阴德银行的户头。密码是你娘生你那天的黄历宜忌——‘忌动土,宜收惊’。”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那驴最近在奈何桥头直播带货,卖防水冥钞,挂的还是你名。建议早点管管,再这么下去,阴司要收你平台税。”
驴打了个响鼻,像是听懂了。
陈三槐低头看公文,金漆在阳光下反光,照得他补丁道袍上的北斗七星一闪一闪。他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是身子,是心。救了人,烧了笔,清了债,结果第二天就得算钱从哪儿来、地往哪儿买。
林守拙拍拍他肩:“走,去造纸坊。我新搞了批纸马摇摇车,装了微型香炉,烧一张,能绕坟跑三圈。阴间家长抢着给孩子买。”
“别整这些花的。先解决假钞问题。”
“早解决了。”林守拙咧嘴,“我把防水工艺改了。现在真钞要过三关——孟婆汤泡、驴蹄碾、VR检测仪扫。假的沾水就化,碾了成渣,扫出来直接报毒。”
“谁出的主意?”
“汤映红。她说你们那口井底的孟婆浆配方,正好当验钞液用。”
话音刚落,一阵甜腻的香味飘过来。
汤映红拎着个保温桶走进坟地,头发挽成髻,插了根檀木簪,身上没穿旗袍,倒是套了件印着“孟婆汤连锁·上市筹备组”的t恤。
“十万两到账了?”她把桶往地上一放,“我刚从地府财务厅出来,顺手帮你查了流水。”
陈三槐右眼突然一热,眼泪往下掉。
祖宗们又开始了。
“好小子!有女掌柜上门送钱,还不赶紧签婚书!”
“这汤婆子不错,会算账!”
“快认了,再拖下去你太公要给你介绍纸扎女鬼了!”
他抬手抹泪,辩道:“我连道袍补丁都是拼的,哪敢谈婚论嫁。”
汤映红冷笑,从桶里抽出一份合同,拍桌上:“分红变股权。你出技术,我出渠道,托管所归我们 jointly——哦,不对,**共同运营**。”
“jointly是啥?”
“就是‘一起扛债,一起赚钱’。”
“那你上次给我喝的健忘草,是不是也该停了?”
“停不了。”她拧开桶盖,舀出一勺珍珠奶茶味的汤,“明天我就在所有门店上新‘忘情双人套餐’,买一送一,喝完连对方名字都记不住。除非——你签了字。”
林守拙在旁边憋笑,差点呛住。
陈三槐盯着合同,纸是特制的,遇光显影,上面浮着一行小字:“违约者,终生供应健忘汤。”
他刚要说话,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石头提着夜壶冲过来,明光铠上贴着“信用土地”铜牌,老头衫领子歪了,气喘吁吁:“朝廷……朝廷来单了!”
“又通缉我?”
“采购单!不是通缉!”他把一张黄纸拍在合同上,“清明上河图全套纸扎,要能动的,要会唱戏的,要带地暖的纸宅子。预算不封顶。”
林守拙眼睛亮了:“这单够烧三年纸。”
“记得给我夜壶贴金箔。”杨石头喘匀了气,“我提着它跑了一路,屁股都凉了。”
陈三槐没动。
他低头,把算盘拿出来,弹了一颗铜珠,不往天上,也不往车轴,就那么轻轻一推,珠子滚进茶碗,撞得碗壁叮一声响。
汤映红看着他:“怎么,怕了?”
“不怕。”他抬头,右眼还在流,但这次没骂声,只有一股暖流,“就是觉得……怎么刚救完人,就得开始做生意了。”
“不然呢?”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碗茶,“你以为地府发钱是做慈善?他们是怕你撂挑子,下个婴灵没人管。”
林守拙搓着手:“图纸我今晚就画。纸马配蓝牙,纸楼装电梯,纸船带GpS。保证让宋朝百姓活得比现代人舒坦。”
杨石头补充:“记得在虹桥底下给我留个棋牌室,我要和野猫打升级。”
陈三槐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防水冥钞,撕成两半,一半压在合同下,一半塞进算盘夹层。
“行。托管所建起来,名字就叫‘三槐托管’。但有个条件——”
“你说。”
“所有纸人,不许穿AJ。”
汤映红翻白眼:“早说过了,那款不归我管。”
林守拙笑出声:“那是我闺女的遗愿,我得守规矩。”
陈三槐点头,正要收算盘,右眼忽然又热了一下。
祖宗们的声音低低响起:“……这孙子,以后能当族长了。”
他没抹泪,就那么坐着,风吹过坟头,纸灰打着旋,落在他露脚趾的鞋边。
汤映红合上保温桶,站起身:“明早九点,地府财务厅签股权协议。迟到的话,健忘汤升级成特浓版。”
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住:“对了,你弟弟那口井,我让人装了自动雾化器。每天定时喷孟婆浆,保质期三年。”
陈三槐嗯了一声。
林守拙扛起图纸要走,杨石头提着夜壶跟上,边走边嘀咕:“金箔得是真金,不然我不进账。”
坟地安静下来。
陈三槐低头,看见算盘珠还在碗里转,没停。
他伸手,想去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