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映红的手还抓着陈三槐的腕子,力道没松,但人已经昏过去了。她的嘴唇还在动,像是要把一句话从梦里挤出来,可声音卡在喉咙,只吐出半缕带香的气。
陈三槐没甩开她。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攥住的手,又抬头望向阴渠口。那股绿色蒸汽正顺着地缝往上冒,像煮沸的茶水顶着壶盖。十几个亡魂排成一列,嘴里喊的全是四川话,调子一个比一个高。
“老子的投胎志愿填的是杭州!咋个变成成都了?”
“我注册的是冥婚介绍所,不是川剧变脸培训班!”
一个穿旗袍的老太太举着手机,屏幕亮着相亲平台界面,匹配对象赫然写着“关银屏”,距离仅0.3里。她一脚踹在基站外壳上,发出闷响。
系统立刻报警。
基站顶部的功德天线“咔”地一转,对准人群释放出一道高压阴气波。几个靠前的鬼影被打得踉跄后退,衣服都结了霜,可他们不跑,反而更来劲了。
“打人咯!地府耍流氓!”
“要得嘛!今天非把这破站拆了不可!”
陈三槐叹了口气,把手从汤映红手里抽出来,顺手把她往后挪了半步,靠在纸马边上。纸马打了个响鼻,耳朵抖了抖,像是也被吵得心烦。
“她说得对。”陈三槐自言自语,“她不是来喝汤的。”
林守拙蹲在一旁翻图谱,听见这话头也不抬:“那你倒是说说,她是来干啥的?”
“她是开关。”陈三槐从道袍补丁里抠出一小撮土,灰扑扑的,带着点烧纸后的焦味,“所有喝过她汤的鬼,魂里都沾了她那股香。现在她身份醒了,那些魂也跟着共振——不是记忆被篡改,是本来就没忘干净。”
杨石头蹲在结界边,夜壶搁腿上,舀了一勺蒸汽往里灌。土遇气冒烟,颜色由黄转黑。
“封不住。”他说,“再这么下去,整个黄泉路都要开始摆龙门阵。”
张黑子站在陈三槐身后,哭丧棒拄地,影子拉得老长。他没说话,但棒子尖一直在颤,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陈三槐没理他,把祖坟土摊在掌心,又捻了点纸灰混进去。他咬破指尖,在空中画符。原本想写个“静”字,结果笔画刚落,那团灰土突然发烫,往下滴落时竟凝成一块方方正正、冒着红油泡的东西。
他盯着它看了两秒。
“……火锅底料?”
林守拙抬头:“你说啥?”
“我说,我他妈画了个麻辣锅底。”陈三槐把它放在地上,那玩意儿还滋滋作响,香味直冲脑门,“估计是汤老板刚才那口气太冲,玫瑰香掺进去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西装的男鬼冲到跟前,指着底料大吼:“你这是牛油锅?正宗不?我要蘸碟!”
陈三槐一脚把人踹开。
“别碰!这玩意儿是符!不是调料!”
可已经晚了。
绿色蒸汽碰到锅底边缘,瞬间被吸进去一半。那块底料猛地涨大一圈,表面浮出一层金纹,隐约是个“关”字。
亡魂们的声浪稍稍弱了点。
“有点用。”杨石头眯眼,“但不够。”
“不够就加料。”陈三槐拎起底料,塞到林守拙面前,“你那纸马吃不吃辣?”
林守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想让它载道?可第十九变我一直没参透……”
“现在不是参透的时候。”陈三槐把底料往纸马嘴边一递,“是它该自己醒的时候。”
纸马嗅了嗅,打了个响鼻,突然张嘴一口吞下。
它肚子鼓了起来,四蹄轻踏地面,像是消化不良。几息之后,腹部“咚”地一震,它低头一张嘴——
一台路由器掉了出来。
鸳鸯锅造型,红白两色汤面翻滚,顶部两根天线弯成筷子状,底下还刻着四个小字:“巴适得板”。
它落地自动开机,屏幕亮起,传出电子音:
“欢迎连接功德wiFi,密码:要得要得。”
信号一出,方圆十丈内的亡魂全愣住了。
一个正举着拐杖准备砸基站的大爷停下动作,低头看手机。屏幕上弹出提示:“检测到本地文化共鸣,是否开启方言净化模式?”
他点了“确定”。
下一秒,他眼神缓了下来,喃喃一句:“哎哟,心头敞亮了哈。”
旁边大妈也开始搓手:“我想吃毛肚……虚拟的也行噻。”
路由器不断广播:“莫慌莫慌,情绪稳定。涮锅五分钟,忘忧两小时。”
越来越多的鬼围上来,掏出手机连网。有人开始跳坝坝舞,有人对着空气涮菜,还有人抱着膝盖哭了起来,边哭边笑:“我想起我妈喊我吃饭的声音了……”
暴动停了。
不是被镇压,是被转化了。
陈三槐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路由器外壳,烫手。
“能撑多久?”他低声问。
路由器答:“信号满格,防火墙抗不了下一轮文化输出。建议尽快升级核心协议。”
他回头看了眼汤映红。
她还在昏睡,脖颈处那道金纹时隐时现,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拉锯。张黑子的哭丧棒依旧指向她,没放下。
“你还挺敬业。”陈三槐对张黑子说。
“它自己指的。”张黑子握紧棒子,“我不敢动。”
林守拙坐在纸马背上,手里捧着图谱,眉头皱成一团:“第十九变……原来不是让人变纸,是让纸通人心。可为啥偏偏是鸳鸯锅?”
“因为川人不怕辣,鬼也不怕痛。”陈三槐冷笑,“痛了就吃顿火锅,眼泪鼻涕一起流,事儿就过去了。这地方的人,连死都要闹热。”
杨石头把夜壶里的最后一滴绿气倒进小瓶,塞紧塞子:“我拿回去化验。要是这里面真有秦桧的魂渣,咱就得重新算账了。”
“算啥账?”林守拙问。
“阴债利率。”陈三槐盯着路由器,“他当年签的合同,是不是也用了方言做暗码?一口川普,骗了多少鬼签字画押。”
话刚说完,路由器突然闪了下红灯。
所有连上wiFi的亡魂同时打了个嗝,吐出一口带辣味的雾气。
“警告。”路由器说,“检测到深层数据包试图注入,来源:孟婆汤店地下三层。”
陈三槐站起身,走到汤映红身边蹲下。他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正常,可指尖触到她鬓角时,忽然一顿。
那里有一粒极细的灰,不是纸灰,是某种药渣,混着一点干掉的汤渍。
他捻了捻,闻了闻。
苦中带甜,尾调发腥。
这不是普通的汤。
这是被反复熬炼、掺了记忆残片的废料,像榨过三遍的茶叶,还在勉强泡水。
“你不是孟婆。”他低声说,声音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你也不是关银屏。你是她们之间漏掉的那一勺汤——没人记得你存在过,可所有人喝了你,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风轻轻吹过。
汤映红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脖子上的金纹突然亮了一瞬,随即缩回皮下,像蛇钻进了洞。
绿色蒸汽停止蔓延。
路由器发出一声轻快的提示音:“当前区域已净化,是否开启直播功能?”
陈三槐没回答。
他慢慢举起玫瑰金麦克风,对准路由器天线。
就在他拇指即将按下发射键时,汤映红的手指微微勾动,指甲刮过纸马的纸腿,留下一道浅痕。
纸马耳朵一抖,突然转向她,低头蹭了蹭她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