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火还没灭。
陈三槐掌心那粒纸灰落进去的瞬间,火焰猛地一缩,像是被人从背后掐住了喉咙。火光映在他左眼上,阴债清单哗啦啦地翻,不是滚动,是疯了一样往上蹿,几十个名字的还款期限全挤到了“子时”,利率那一栏红得发黑,数字跳动着,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他没眨眼,也没动。
右手从算盘夹层抽出那张折好的客户登记表,指尖在“信号源:酆都城东区账房分部”那行字上蹭了两下,忽然笑了。
笑得挺小声,嘴角往下扯了一下,像被谁踩了脚后跟。
“陆-审-04……你连编号都懒得换?”他把登记表往香炉口一挡,火光穿过纸面,背面浮出细密纹路——和路由器里锡箔上的逆行往生咒一模一样,墨色偏朱,笔锋带钩,典型的判官笔手写体。
他收回手,火苗窜高半尺,颜色由橙转暗,最后竟泛出一层油膜似的黑光。就在这光里,左眼中的债务条目突然静止,所有乱跳的数字汇成一条资金流向线,终点清晰标着同一个加密编号。
和路由器内的一致。
和昨夜无人机残骸主板烧出来的标记一致。
他低头看供桌,从《金融鬼话》书页边缘刮下一小撮朱砂碎屑,指腹碾了碾,撒向空中。
碎屑没落地,悬在半空,被阴气托着,慢慢拼出一行小字:
**利率浮动非备案,阳寿折算已执行**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右眼开始发热。
一滴泪无声滑落,砸在桌面上,发出轻微“滋”声,留下一个焦黑小点。
他没擦,也没抬头,只是把左手搭上算盘,指甲盖磕了磕最边上那颗珠子。珠子弹起,撞到屋顶横梁,反弹回来,正好落在“三倍罚金”那页纸上。
他知道这玩意儿压不住事了。
真正能掀桌子的,得是体制内的反水。
他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只暗红色千纸鹤——杨石头送来的第三只,一直没拆。翅膀上印着模糊的阴司户籍章,像是用旧印泥盖的,边角还沾着点供饼渣。
他轻轻展开。
里面不是空白,是一张微型账单截图:某城南富商缴纳“长寿险”功德三千斤,实际到账仅八百,差额标注为“系统调优扣除”。
他又拆第二只。
第三只。
每一只里面都藏着一张类似的记录,时间跨度三个月,涉及三十七个辖区,赔付比例平均缩水七成以上,理由五花八门:“数据校准损耗”“跨区结算手续费”“阴阳汇率波动补偿”。
他一张张摊开,叠成塔状,放在供桌中央。
然后从袖袋里摸出一盏祖传灯油,铜嘴木身,壶底刻着“照魂”二字。他拧开盖子,往纸鹤塔底倒了一圈。
油味很冲,带着点陈年棺木的霉气。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油线。
火苗一起,纸鹤竟没烧塌,反而缓缓升空,在热流中自动排列,最终拼成一封完整的信:
**联名举报书**
**举报人:三十七方城隍土地神**
**被举报人:判官陆离**
**事由:私自调整阴阳轮回贷款基准利率,截留功德抵扣阳寿,涉嫌系统性贪污与生命剥削**
落款处,三十七个土地神的名字以微雕字体环形排列,最后一个正是杨石头,签名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酒壶。
屋外忽然闷雷一响。
一道幽光自酆都方向射来,不粗,但极亮,直直打在功德银行屋顶。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先响了三十六下,清脆有序,最后一声拖得极长,像是卡住了,颤巍巍地晃了半天才停。
陈三槐没抬头看天。
他弯腰脱下那只露脚趾的千层底布鞋,从鞋垫夹层抠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铜绿厚得几乎看不出原形,只有边缘一道槐木纹理还隐约可见——师父咽气前塞给他的,说是二十年功德熔铸的信物。
他捏着铜钱,走到香炉前,抬手一抛。
铜钱落入火中,没沉,反而浮在火焰表面,像块烧不化的铁皮。
紧接着,他闭上右眼,用力一挤。
一滴泪落下,正中炉心。
火势骤然一收,随即炸开一朵墨色火花,冲天而起,穿透屋顶,消失在云层里。
几乎同一秒,远在阎罗殿深处,一本厚重古籍猛然自行翻页。
那是生死簿。
尘封多年的暗格“咔”地弹开,一页泛黄卷宗缓缓浮现,标题赫然:
**阴阳利率异常调整记录·责任人:陆离**
更诡异的是,那本生死簿竟发出低沉吟声,像是有人在读——
“经查,判官陆离于癸卯年三月至丙午年七日,私自上调轮回贷款基准利率三十七次,最高达百分之三百零九……每笔超额利息,皆以缩减借贷者阳寿抵扣。”
声音不大,却穿透冥冥界限,清晰回荡在功德银行上空。
陈三槐站在原地,听见了。
门外几个排队的活人也听见了,当场愣住,手里黄纸散了一地。
他没回头,也没解释,只是闭上左眼,再睁开时,通阴眼全力催动。
视野里,阴债清单如瀑布滚动,突然定格在一串跳动的数字上——某富豪名下的“阴宅按揭”利率赫然标注“37%复利”,而其现实寿命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每跳一下,就缩一截。
他右眼又流泪了。
泪珠落地,烧出焦痕,拼成一幅动态画面:陆离坐在账房案前,手持判官笔,在一本账册上轻划一笔,随即一名活人七窍渗血,倒地身亡。画外音响起:
“阳寿可押,利率自调,何须报备?”
画面一闪即逝。
陈三槐睁眼,脸色铁青。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债务危机,也不是技术入侵。
这是把人命当KpI考核。
每一笔超额利息,都是从活人身上硬生生剜走的阳寿;每一次还款倒计时,都是死亡预告。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拿起一支普通毛笔,蘸了砚台里剩下的朱砂,转身走向门口白幡。
笔锋落下,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利率杀人**
写完,他手腕一抖,笔尖朝地一掷。
笔杆扎进青石缝,直立不倒。
他退回柜台内侧,坐回原位,左手搭上算盘,右手摊开掌心。
一片新的纸灰从屋顶飘落,轻轻落在他掌心,没化,也没散。
窗外乌云裂开一线,透出微光。
功德银行门口,那个外卖员还站着,嘴唇发白:“我……我刚接到系统通知,说我爷爷的‘信用分期’逾期了,要扣我十年阳寿……”
陈三槐没看他,也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右手,将掌心那粒纸灰轻轻按进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