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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灯光亮得晃眼,白得刺目,几乎要灼伤视网膜。空气里弥漫着空调冷气和新地毯混合的化学气味,干燥,没有一丝人味。陈锦一坐在靠门边的硬木椅子上,指腹无意识地捻着面前文件夹光滑的封皮,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察觉的摩擦声。她目光低垂,视线落在桌面上光可鉴人的倒影里,那里映照出门口攒动的人影轮廓。耳朵却像装了精准的雷达,捕捉着那个方向传来的每一个音节。

“李导,您放心,舞台效果那块我们团队绝对给您做到位……对,升降台的安全系数是最高标准……”

“王总客气了,能请到您公司作为首席赞助,是我们的荣幸……”

那声音。低沉的,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磁性,尾音微微上扬,圆滑得像被打磨过无数遍的鹅卵石。每一个停顿,每一次轻笑,都精准地落在社交场合最需要的位置。游刃有余,滴水不漏。这是现在的陈九福。一个陌生的、顶流歌手陈九福。

时间……真是个难以言喻的东西。陈锦一心里无声地喟叹。它能像砂轮一样磨掉少年人所有毛躁的棱角,也能把曾经笨拙的、固执的、沉默的男孩,锻造成眼前这副八面玲珑的模样。

她微微抬起眼睫,视线越过前面同事的肩膀,投向门口被簇拥着的中心。他穿着剪裁极好的深色休闲西装,衬得肩线挺拔。头发精心打理过,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却不失章法。侧脸对着她的方向,下颌的线条比少年时清晰锐利了许多,嘴角噙着完美的社交弧度,正微微颔首,认真听着旁边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话。

那侧脸的轮廓,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那个沉默少年的影子,但气质已是天壤之别。一种莫名的疏离感,混合着此刻会议室里空调的冷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住陈锦一。

不知是谁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陈锦一猛地回神,才发现会议室里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聚焦在她身上。空气凝滞了一瞬。

“锦一?”负责对接的演唱会制作人张姐带着点探寻的笑意看着她,“陈老师问你呢,对这个时间安排有没有问题?”

陈锦一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狠狠撞了一下,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她迅速抬眼,目光恰好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那双眼睛的主人在人群中心,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几张会议桌,正看着她。眼神温和,带着点礼貌的询问意味,仿佛在看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工作人员。

那眼神里,没有惊诧,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探寻。只有一片坦然的、职业化的平静。

陈锦一几乎是瞬间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平静的目光烫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看向张姐,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响起:“没问题,张姐,时间安排很合理。”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这边会全力配合。”

“好!”张姐爽朗地应了一声,转向陈九福,“陈老师,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大家回去消化一下,明天我们团队再过来,带锦一一起,把流程细节和需要翻译沟通的点再好好捋一遍?”

“当然可以。”陈九福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辛苦各位了,明天见。”

“明天见,陈老师!”众人纷纷起身,寒暄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锦一也动作麻利地合上文件夹,抓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几乎是随着人流的最边缘,快步走出了那间气氛复杂又压抑的会议室。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慌乱地回荡在耳膜里。

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没有“陈九福”这个名字带来的无形压力的空间。

直到走出场馆侧门,傍晚温热的、带着城市喧嚣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会议室里那股冰冷的化学气味,陈锦一才觉得胸腔里那阵窒闷感稍稍缓解。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手臂抬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

包!

那个装着她所有工作资料、笔记本、私人用品,甚至还有一小瓶缓解紧张用的薄荷精油的帆布通勤包,忘在会议室了!

懊恼瞬间攫住了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是因为……刚才那场猝不及防的重逢?还是因为那双平静得让她心慌的眼睛?

陈锦一站在人来人往的场馆出口,几秒钟的犹豫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折回去,意味着可能再次面对他,面对那令人无所适从的陌生感。不回去?不可能。那些资料和工作笔记太重要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人都走了,会议室肯定空了。动作快一点,拿了就走,应该不会撞见谁……尤其是他。

深吸一口气,陈锦一转身,逆着散场的人流,再次扎进了场馆内部。傍晚的通道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只有安全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通往会议室的那条内部走廊,更是显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砖上敲出清晰又孤单的回响。

越靠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她的心跳就越发擂鼓般沉重。指尖有些冰凉,她轻轻握住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屏住呼吸,手上用力——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刺得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偌大的会议室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桌椅归位得整整齐齐,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很多人聚集过的气息。

她的包,那个深蓝色的帆布包,还安静地放在她之前坐过的那张靠门边的椅子上。像一个被遗落的小小孤岛。

陈锦一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重重落回实处。还好。她快步走进去,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一把将包捞起来挎在肩上。动作干脆利落,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她神经紧绷的地方。

就在她即将再次握住门把手的瞬间——

“嗒。”

一声极轻的,像是打火机盖合上的金属脆响,从会议室斜后方的角落里传来。

陈锦一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个角落,是会议室里视觉的死角,被一个巨大的盆栽绿植和一组文件柜巧妙地遮挡着。刚才她进来时,视线完全被空荡的主会议区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高大的盆栽阔叶植物的阴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斜倚着文件柜。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仿佛融入了那片阴影本身。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姿态是卸下了所有表演后的松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刚才那声轻响,正是他合上银色打火机盖的声音。

是陈九福。

他并没有看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指间那支未点燃的烟上。会议室顶灯的光线被盆栽的枝叶切割,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开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寂静,不再是那种社交场合刻意维持的安静,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弯呼吸的凝滞。

陈锦一感觉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发麻,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刚才在众人面前那个谈笑风生、光芒四射的巨星消失了,此刻阴影里的男人,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沉郁,仿佛背负着看不见的重量。这陌生感比刚才更甚,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令人心悸的压迫。

她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硬地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走?还是留下?说点什么?说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黏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终于,那个倚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从指尖的烟,缓缓抬起,越过几米的距离和空荡的桌椅,落在了陈锦一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方才那种礼貌性的平静。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深潭底部被搅动的泥沙,有审视,有探究,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着的、不易察觉的什么。

陈锦一的心脏被那目光攥得生疼。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得不像话的字,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好巧。”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蠢话?好巧?在刚刚结束的工作会议后,在属于他的场地里?这简直比空气还要苍白无力。

陈九福似乎也因为她这句干巴巴的开场白而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又看了她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在无声地掂量着她这句“好巧”背后所有的慌乱和无措。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习惯性的牵扯。他直起身,从倚靠的文件柜旁走了出来,迈步向前。他走得很慢,步幅不大,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稳定的叩响。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陈锦一紧绷的神经上。他走过长长的会议桌,穿过那片明亮得晃眼的光区,径直朝她所在的门边走来。随着距离的拉近,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木质调的香水味也渐渐清晰,取代了空气里残留的烟味。

陈锦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门板。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肩上的背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在离她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社交分寸,又足以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迫人的存在感。他比她记忆中高了很多,需要微微仰视。她甚至能看清他深色西装布料上极其细微的纹理,还有他领口处解开一颗扣子露出的、线条利落的喉结。

陈九福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比刚才更直接,更专注。像是在仔细辨认一张褪色泛黄的老照片,试图从模糊的影像里找出清晰的痕迹。

“不巧,”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在会议中低沉了许多,带着点长时间说话后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我在等你。”

陈锦一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句“我在等你”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瞬间冲垮了所有试图维持平静的堤坝。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为什么?为什么要等?无数的疑问在喉咙里翻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困惑。

陈九福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自然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固执的熟稔,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右边肩膀上。

“包,”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某种质地厚重的丝绒,“还是这么沉?”

陈锦一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涌向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一把生锈却无比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锁。

“咔哒。”

时光的闸门应声而开,汹涌的洪流带着熟悉的、潮湿的、属于南方初夏黄昏的气息,瞬间将她吞没。

空气是黏腻的,饱含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窗外高大的香樟树叶子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教室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旋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搅动起一阵阵温热的气流,吹不散试卷上油墨的味道,也吹不干陈锦一额角渗出的薄汗。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趴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下巴搁在堆叠的草稿纸上,眼神放空,盯着试卷上那些密密麻麻、面目可憎的几何图形和函数符号。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陈九福……”她拖长了调子,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试卷好难啊……我不想写了……真的,一点也看不懂。”

旁边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陈九福刚从厕所回来,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因为短暂离开而堆放在他桌角的试卷——那是几个课代表塞过来的各科作业。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他把试卷的边缘在桌面上轻轻磕了磕,让它们变得整齐划一,棱角分明。

“说什么呢?”他头也没抬,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安抚,“你还没看呢。”语气笃定得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看了!看了三遍了!”陈锦一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脸颊因为闷热和烦躁而微微泛红,她胡乱地用手指戳着试卷上的一道大题,“就这个!辅助线到底添在哪儿啊?我画了三条了,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挫败的委屈。

陈九福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她指的那道题上,只停留了短短两秒。然后,他伸手,从自己整齐的试卷堆里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又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

“这里。”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铅笔尖却已经在纸上利落地划出一道清晰的直线,精准地连接了图形上的两个点,“看到没?这条线画出来,这两个角就相等了。”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飞快地标注了几个角的小符号,字迹小而清晰。

陈锦一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胳膊。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她盯着那道被赋予魔力的辅助线,又看看旁边他标注的角符号,紧锁的眉头一点点松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哦……哦!”她恍然大悟,刚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只剩下柳暗花明的兴奋,“原来是这样!陈九福,你真厉害!”

陈九福没接话,只是把那张画好辅助线的草稿纸推到她面前,然后继续低头整理他那堆似乎永远也理不完的试卷。只是微微抿着的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放学铃声终于刺破了沉闷的黄昏。教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桌椅碰撞声、拉书包拉链声、呼朋引伴声交织在一起。

陈锦一手忙脚乱地把摊开的试卷、练习册一股脑儿往书包里塞。陈九福已经背好了他自己的黑色双肩包,安静地站在课桌旁等着,目光落在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侧脸在暖光里显得轮廓分明。

“陈九福!”陈锦一终于把书包甩到背上,那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的小身板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一下,“放学一起走,你要等我,你昨天都没有等我!”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他身边,语气里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控诉。

陈九福闻言转过头,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像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他看着陈锦一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很认真地解释:“等你了。我昨天走得很慢很慢。”那表情,无辜又带着点被冤枉的较真。

陈锦一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样子,心底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涌起一股隐秘的、带着甜意的笑意。其实昨天放学,她因为值日出来晚了,远远地就看见他一个人背着包,慢悠悠地走在前面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那速度,简直像在丈量地砖。直到她气喘吁吁地快跑到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他才仿佛后知后觉地调整了步伐,恢复了正常的走路速度。

“知道啦知道啦!”她强忍着笑意,故意不去拆穿他,只是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走吧,陈九福!”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陈九福被她推得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很自然地和她并肩,走出了教室,汇入放学的人潮。夕阳的金辉穿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依旧湿热,但流动起来的风总算带来了一丝凉意。

陈锦一背着那个塞满了书和练习册的、对她来说略显庞大的书包,没走多远,肩膀就被勒得有点发酸,她下意识地扭了扭脖子。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旁边人的眼睛。

陈九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一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伸出右手,极其流畅地从她右肩上勾住了书包带子,然后手臂微微用力,那沉重的负担便轻巧地离开了她的肩膀,落入了他的手中。他顺势将书包换到了自己的左肩上,和他的黑色书包并排挂着。

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如同呼吸。

肩上一轻,陈锦一有些错愕地转头看他。他却已经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个体贴的动作不是他做的,只有耳根处似乎悄悄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融化在夕阳的余晖里。

“你最近写歌了吗?”陈锦一很快适应了这份轻松,脚步也轻快起来,侧着头问他,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期待。她知道陈九福的宝贝——那个藏在书包夹层里、边角都磨得起毛的硬壳歌词本。

提到这个,陈九福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有光很轻地闪了一下。他侧过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目光,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要听吗?”

“要!”陈锦一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清脆,带着雀跃。她喜欢听他写的那些旋律和词句,即使有些青涩,有些词不达意,但那里面的东西,是只属于陈九福的世界。

陈九福的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一点。他没有马上拿出歌词本,只是脚步放得更缓了些。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交叠又分开。

一段沉默的并肩后,陈锦一家那栋熟悉的、爬满了常青藤的老式居民楼出现在视线里。

“我到家了。”陈锦一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自然地朝陈九福伸出双手,要去接自己的书包,“明天见,陈九福!”她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

陈九福顺从地把书包递还给她。沉甸甸的帆布包重新落入她手中。然而,当陈锦一接过书包,习惯性地冲他挥手告别时,却发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离开。

他就站在原地,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走路时那种习惯性的低垂或平视,而是很专注地、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那眼神很深,像藏着很多话,却又被什么牢牢地锁住,一丝也泄露不出来。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将他沉默的轮廓映得格外分明。

“怎么了?”陈锦一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的心慌,手还举在半空,笑容也凝在脸上。

“……没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感。那两个字干巴巴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周围放学归家的喧闹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远处小贩的吆喝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他沉默的注视,沉甸甸地压下来。

陈锦一心头那点莫名的慌乱更甚了。她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语调:“好吧,那……明天见。”她刻意加重了“明天”两个字,像是某种确认。

陈九福依旧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无法解读,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一片虚无的空茫。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

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明天见”,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她,抬起右手,朝着身后,朝着她的方向,很轻、很克制地挥动了一下。

那挥手的动作,在夕阳里显得异常单薄,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然后,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与夕阳相反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四合的长街尽头,最终消失不见。

陈锦一抱着自己沉重的书包,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空荡荡的街口,心里某个角落,也像被那无声的挥手带走了一块,空落落的。那句没有得到回应的“明天见”,在晚风里显得格外孤单。

那天之后,陈九福真的没有再来上学。

课桌空了下来,很快被班主任安排挪到了教室后面堆放杂物。陈锦一试着去他家找过,那扇熟悉的、漆皮斑驳的绿色铁门紧闭着,敲了很久也无人应答。邻居探出头来,只含糊地说好像搬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时间像水一样漫过。教室里依旧充斥着油墨味和试卷的沙沙声,头顶的风扇依旧吱呀作响,只是身边那个沉默着整理试卷、在她抱怨难题时递来一张写着解题思路草稿纸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人会从她肩上,沉默而自然地接过那个沉重的书包。

心比天高的年纪,世界却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玫瑰色的滤镜。那些趴在课桌上抱怨试卷、畅想着“全世界都是我们的”的午后,那些关于未来天马行空的玩笑,都随着那个沉默的背影,沉入了记忆的湖底,只留下模糊的涟漪。

只有偶尔,极其偶尔,会从一些零星的、辗转的渠道传来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陈九福去南方了……”

“好像在一个挺偏的地方做地下rapper?那种酒吧……”

“嗐,好好的学不上,搞那些……”

陈锦一没有再刻意去寻找。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把那些碎片化的信息默默拼凑。她似乎能理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陈九福的世界里,除了那些沉默、那些试卷、那些她看不懂的数学题,还固执地盘踞着另一样东西——音乐。那是他的氧气,是他的血液,是他沉默外表下唯一汹涌澎湃的火山口。他是个没了音乐就不行的“疯子”。他离开,大概只是因为,他要去追他的“疯”了。那个计划,或许早就藏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神里,藏在他写满歌词的硬壳本子里,藏在他最后那个沉默的转身和挥手里。

十年。足够让一个名字从刻骨铭心变成通讯录里一个沉寂的符号,足够让少女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专业翻译,也足够让一个沉默的地下rapper,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和震耳欲聋的舞台灯光淬炼下,蜕变成如今光芒万丈的顶流歌手——陈九福。

“……锦一?锦一?”

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线,猛地将她从记忆泥沼的深处拽了回来。

陈锦一浑身一激灵,仿佛溺水的人骤然浮出水面。眼前会议室冰冷的灯光、锃亮的桌面、同事疑惑的目光瞬间取代了记忆中南方小城潮湿闷热的黄昏和那个沉默远去的背影。

她眨了眨眼,视线有些失焦,花了半秒钟才重新对焦到张姐带着询问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刚才那短暂的失神,仿佛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光阴隧道。

“怎么了?”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像蒙了一层薄尘。

张姐还没回答,陈锦一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心情,迅速抬眼看向人群的中心——那个被众星捧月的身影。

目光刚转过去,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陈九福正看着她。嘴角噙着那抹完美的、职业化的弧度,眼神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意味。那眼神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来不及掩饰的、残留着恍惚和一丝狼狈的脸庞。

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陈锦一几乎是狼狈地瞬间移开了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她强迫自己重新看向张姐,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没……没事,刚才想工作有点走神。不好意思张姐。”

张姐爽朗地笑了笑:“没事没事!年轻人用功是好事!那我们就说定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上午十点,还是这里,我们团队再过来,和锦一一起把流程细节和翻译沟通的要点都敲定,陈老师您看?”

“没问题。”陈九福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听不出任何波澜,“辛苦各位了,明天见。”他的目光礼貌地扫过全场,最后似乎在她身上极快地掠过,又移开了。

“明天见,陈老师!”众人纷纷应和着起身。

陈锦一像逃离般,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抓起薄外套,几乎是贴着人流边缘第一个溜出了会议室。走廊里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但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空寂的通道里震耳欲聋。

直到走出侧门,傍晚温热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烟火气的风吹在脸上,她才感觉能稍稍喘口气。她抬手想拢头发,手臂抬到一半,动作却僵住了。

包!那个深蓝色的帆布通勤包!

懊恼瞬间淹没她。她几乎是跑着折返回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拿了就走!千万别再碰上!

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明亮的灯光下空无一人。她的包孤零零地待在椅子上。心落回一半,她冲过去抓起包挎上肩,转身就走,一秒都不想多待。

手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

“嗒。”

一声极轻的金属脆响,从斜后方的死角传来。

血液瞬间冻结。她僵硬地转身。

那个被巨大盆栽遮蔽的阴影角落里,陈九福斜倚着文件柜,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整个人卸下了所有光鲜亮丽的包装,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疏离。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

她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两个字:“……好巧。”

他动了,从阴影里走出,一步一步,穿过空旷的会议室,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右肩上。

“包,”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像砂纸磨过心尖,“还是这么沉?”

那一刻,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轰然炸开。十年前黄昏校门口,沉重的书包压在她肩上,他沉默而自然地伸手接过……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气息,所有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来。

陈锦一抱着怀里的帆布包,像是抱着一块冰冷的浮木,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帆布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等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仿佛从未断裂过时光的问题?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毛线团,找不到任何头绪。

陈九福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也无力解读的东西。疲惫像一层厚重的阴翳,笼罩着他过分清晰的眉眼。他似乎想说什么,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那复杂的凝视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最终只是很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浓重的倦意。

然后,他侧身,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声的示意。

空气凝固了几秒。陈锦一像是被这无声的“放行”赦免了,抱着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是凭着本能,脚步有些虚浮地迈了出去。肩膀擦过他深色西装的袖管,布料冰凉而陌生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脸,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重逢现场。

一步,两步……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身后一片沉寂,仿佛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只是一个幻觉。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即将松懈下来的瞬间——

“明天见,锦一。”

声音很轻,很低沉,像一片羽毛,从身后飘落。

不是刚才会议结束时那句带着距离感的“明天见”,也不是十年前校门口那句没有得到回应的“明天见”。那声音里,剥去了所有圆滑的修饰,褪尽了职业化的外壳,只余下一种近乎原始的、带着疲惫沙哑的……熟稔。仿佛这十年从未存在过,他们只是刚结束了一场晚自习,他只是在她身后,用那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着明天再见。

陈锦一的脚步,像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死死地钉在了原地。怀里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坠着她的手臂。

她没有回头。

不能回头。

走廊尽头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傍晚那种灰蒙蒙的光线,模糊地映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那微弱的光晕里,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的身影,还有……她脸上无法控制的表情。

嘴角,正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笑容,像压抑许久的种子骤然破土,瞬间在她唇边绽放开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暖意。

前方是空寂的走廊出口,身后是那片沉默的阴影和那句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明天见”。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前方那片朦胧的光影,清晰地、用同样带着一丝微不可察颤抖的声线回应:

“明天见,陈九福。”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在空旷的走廊里漾开细微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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