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的空气绷得比弓弦还紧，艾颐攥着牛皮文件袋往片场走，袋里装着指挥部刚交接的布防图——说是去片场，实则是要借着拍外景的由头，把图交给潜伏在剧组的联络员。风里裹着股煤烟和火药混合的怪味，远处虹口方向偶尔传来几声闷响，像远处的雷，却比雷声更让人心里发毛。
“艾小姐，您慢点走！”身后传来场务老周的声音，他扛着摄影机跑过来，脸上带着慌色，“刚才听巡捕房的人说，北边租界外不太平，您这手里的东西……”
艾颐脚步没停，只是回头冲他笑了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上的铜扣：“没事，就是些拍戏用的脚本。倒是你，把机器看好，下午的外景还得靠它。”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清楚，R军最近动作反常，她今晚务必把图送出去，迟了怕是……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炸响在头顶，艾颐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石板路像是活了过来，猛地往上拱了拱。她下意识往街角的石库门墙根缩，文件袋死死护在怀里，碎玻璃像下雨似的从头顶落下，其中一块擦着胳膊划过去，火辣辣的疼。
“炸！炸过来了！”老周的声音变了调，抱着摄影机往她这边扑，“是火包弹！快躲进防空洞！”
艾颐抬头往声响处看，只见北边的天空腾起一团黑红色的硝烟，像块脏污的破布罩在建筑上。街角的水果摊被气浪掀翻，苹果滚得满地都是，混着碎石子砸在砖墙上，发出“噼啪”的脆响。行人尖叫着往最近的防空洞跑，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鞋跑掉了也顾不上，哭声在混乱里格外刺耳。
“走！”艾颐拽住老周的胳膊，往片场后门的方向跑——那边有个废弃的防空洞，是之前拍战争戏时特意整修过的，够隐蔽。文件袋在怀里硌得慌，她却不敢松手，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快要蹦出来，每跑一步，胳膊上的伤口就扯着疼。
防空洞的入口藏在棵老槐树后面，掀开盖在上面的油布，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艾颐先把老周推进去，自己跟着钻进去时，又一声火包弹炸响，震得洞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她反手把油布盖好，只留道细缝透气，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往洞里看——已经挤了七八个人，有剧组的演员，也有附近的居民，都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水……谁有水？”角落里传来个微弱的声音，是个穿旗袍的女演员，脸色白得像纸，手里还攥着支断了的口红。没人应声，倒是有个老伯伯颤巍巍摸出个搪瓷缸，里面剩了小半缸水，递过去时手还在抖：“省着点喝，不知道要待多久。”
艾颐靠在潮湿的洞壁上，才敢低头看自己的胳膊——伤口不算深，可血已经渗进了袖口，把米白色的衬里染成了暗褐色。她从文件袋里摸出块干净的手帕，胡乱摁在伤口上，目光却落在了袋底——那里藏着台巴掌大的微型相机，是之前许应麟托人给她的，说“万一见到什么，留着证据总有用”。艾颐想了想，摸了摸怀里——一个小巧的打火机出现在手里。
外面的木仓火包声越来越密，“轰隆”的火包弹声夹杂着“哒哒”的机枪声，像无数把锤子在砸防空洞的顶。洞里的人都低着头，有个年轻的学徒工没忍住，哭了起来，被他师傅狠狠拍了下：“哭什么！熬过去就好了！”可师傅的声音也发颤，谁都知道，这“熬过去”三个字，此刻有多沉。
艾颐悄悄摸出打火机，手指调整着藏在里面的镜头，对准防空洞的细缝——外面的硝烟正往这边飘，能看见远处的屋顶塌了半边，断壁残垣里还冒着烟。
“咔嚓。”
快门声被外面的木仓火包声盖得严严实实，艾颐屏住呼吸，又往细缝挪了挪——镜头里闯进个穿卡其色军装的身影，正举着木仓往巷子里扫，街边的店铺招牌被打得稀烂，“绸缎庄”的“缎”字掉在地上，被马蹄踩得粉碎。她赶紧按下快门。
“艾小姐，你在干什么？”瞥见老周凑过来，艾颐偷偷把打火机换成了许应麟给的小相机，老周看见她手里的相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时候还拍……”
“得拍。”艾颐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声音压得很低，却很坚定，“这些都是证据，等以后……等胜利那天，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老周没再说话，只是往她身边凑了凑，用身子帮她挡住另一边的人——他虽不知道艾颐拍这些要做什么，却懂“证据”这两个字的分量。洞里的哭声停了，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之前听巡捕说，R军昨晚增了兵，还说租界里的外媒都在往这边赶。艾颐听着，心里却亮堂了些——许应麟说的没错，只要有人看着，只要有证据，他们就不能为所欲为。
外面的木仓火包声不知何时弱了些，只剩下零星的木仓响。艾颐摸出文件袋里的布防图，借着透进来的微光确认了下——图纸没湿，也没损坏。她把图重新折好，塞进贴身处，又把打火机里的胶卷小心取出来，藏进鞋底的暗格里——这胶卷比布防图更重要，是硝烟里的星火，得好好护着。
“好像……不炸了？”有人小声问。
艾颐掀开油布的一角往外看，天已经有些暗了，霞飞路的路灯倒还亮着几盏，只是灯光昏黄，照在满地狼藉上，说不出的凄凉。远处有巡捕在维持秩序，还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往北边跑，白色的床单在风里飘，像面单薄的旗子。
“我们得走了。”艾颐把油布完全掀开，转头对老周说，“得把东西送出去，不能等。”
老周点点头，扛起摄影机跟在她身后。艾颐走在前面，胳膊上的伤口还在疼，可脚步却比来时稳了许多。她摸了摸鞋底的胶卷，又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春日的风里还带着寒凉，可她心里却燃着团火。
她得活着，不仅要活着把布防图送出去，还要活着等到胜利那天。等到那天，她要把这些照片洗出来，贴满整条霞飞路，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春天里的硝烟，和占戈火中的希望。
身后的防空洞渐渐远了，艾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只有风里，还留着点打火机的煤油味，像颗不肯灭的星晨，照亮沪上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