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现代演艺大厅中“共赴国难”、“还我河山”的口号声此起彼伏,艾颐站在舞台中央,手持话筒,为许氏父子正名着,场面一时与两侧站着的白军成了对峙局势。
偷偷溜走的年轻白军回来时,身后跟了一队年纪稍长的士兵。那几人站在人群外围,眉头拧死死盯着台上的艾颐,眼神里满是阴鸷。
而此刻,离百乐门三条街的许公馆外,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正悄无声息地停在梧桐树下。
许应麟坐在后座,指尖夹着一份卷边的《淞沪租界章程》,指腹反复摩挲着“租界内不得非法限制侨民及合法居民人身自由”那一行字。车窗外,公馆的朱漆大门紧闭,墙头上架着的铁丝网上,挂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门两侧站着四个穿白军制服的守卫,木仓托杵在地上,眼神警惕地扫着过往行人——只是偶尔,他们的目光会不自觉地飘向义演的方向,耳朵里隐约传来的歌声,让他们的注意力散了不少。
“先生,巡捕房的刘探长到了。”前座的护卫阿昭低声开口,递过来一个眼神。
许应麟点点头,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晚风裹着秋凉吹过来,他拢了拢身上的深灰西装外套,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口。刘探长穿着藏青的巡捕制服,腰间挂着警棍,脸上堆着几分不情愿的笑,凑过来压低声音:“许会长,这事儿……要是闹大了,总巡那边不好交代啊。”
“刘探长放心,”许应麟的声音很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了过去,“白军未经巡捕房许可,私自软禁合法居民,这可是明明白白违反了租界章程。真要闹到上面去,该难办的,是他们,还是巡捕房?”
刘探长展开纸看了两眼,又抬头瞥了眼许公馆门口的白军,喉结滚了滚。他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许父是政治要员,在沪上商界与政侨界都有脸面,白军软禁他,本就是想拿人当筹码。可这租界的规矩,又是他们这些巡捕的立身之本,真要是被人揪着错处,他这个探长的位置怕是坐不稳。
“行,许会长,我信你一回。”刘探长咬了咬牙,冲身后的几个巡捕挥了挥手,“都精神点,巡捕房办案,跟我来!”
一行人往许公馆门口走,脚步声在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门口的白军守卫立刻警觉起来,端着木仓上前一步:“干什么的?这里奉命戒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刘探长把警棍往腰间一按,亮了亮胸前的徽章:“巡捕房奉命核查居民人身自由情况。你们是哪部分的?有租界当局的许可吗?”
“我们是……”那守卫顿了顿,显然没料到巡捕会突然来查,语气弱了几分,却还是硬撑着,“奉上级命令看守这里,用不着你们管!”
“用不着我们管?”许应麟上前一步,声音冷了下来,手里的租界章程在指尖展开,“《淞沪租界章程》第七条,任何外国军队及地方武装,未经租界董事会及总巡联合许可,不得在租界内执行限制人身自由之举措。你们既无许可,便是非法拘禁。现在,要么让开,要么,我现在就给领事署打电话,请他们来评评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白军守卫脸上的嚣张渐渐褪了下去,回头跟同伴对视了一眼,显然是怕了——他们只是奉命看守,真要闹到领事署,丢官是小,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让……让他们进去。”其中一个像是小队长的人,咬着牙说了句,挥手让守卫们退到了两边。
许应麟冲刘探长递了个眼神,带着四个商会护卫,快步走进了公馆大门。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过廊下的灯笼,发出轻微的晃荡声。主卧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许应麟放轻脚步走过去,手指刚碰到门板,就听到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哽咽:“……外面的歌声听得真清楚,不知道应麟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
“别担心,”是父亲的声音,比往日低沉了些,却依旧沉稳,“应麟做事有分寸,他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我们就当这段时间养身体了,放宽心。再说,盛小姐组织的这场义演,怕是也有帮我们分散注意力的意思,那孩子,心细……”
许应麟的眼眶猛地一热,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原本摆在客厅里的古董花瓶不见了,只剩下一张老旧的红木桌,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昏黄,映着父母的脸。许父坐在椅子上,才几日啊,他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白了不少,颧骨也显得有些突出,身上穿的长衫皱巴巴的,却依旧扣得整整齐齐。许母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半只没缝好的袜子,看到许应麟进来,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
“爸,妈。”许应麟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
许父抬起头,看到他的瞬间,原本平静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他看着许应麟,眼神里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嘴唇动了好几次,才吐出一句:“解决了?”
就这三个字,让许应麟再也忍不住,眼眶红得发烫。他快步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能明显感觉到父亲胳膊上的肉少了很多,骨头硌得人发疼。父亲本就病重,这次一折腾,怕是又要仔细调养很久了。“我来接您和母亲出去,我们现在就走。”
“外面……安全吗?”许母终于缓过神来,拉着许应麟的手,掌心冰凉,“那些人会不会拦着?”
“母亲放心,”许应麟拍了拍母亲的手,语气笃定,“我带了商会的护卫,还请了巡捕房的人帮忙,他们不敢拦。艾颐在外面组织了义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许父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桌上的一个小包袱——里面大概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本卷边的线装书。“好,我们走。不能让他们再拿我们当筹码,拖累了更多人。”
几人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刚才的白军小队长,带着两个守卫追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你们不能走!我要是放你们走了,上级饶不了我!”
“怎么?想违反租界规矩?”刘探长立刻上前一步,警棍在手里转了个圈,身后的巡捕也都围了过来,“刚才的话没听清楚?许先生是合法居民,你们无权软禁。再拦着,就以妨碍巡捕执行公务论处!”
那小队长看着围上来的巡捕,又看了看许应麟身边虎视眈眈的商会护卫,手里的木仓攥得死紧,却终究没敢再上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应麟扶着父母,一步步走出公馆大门,钻进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里。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了许公馆。许应麟坐在后座,看着身边的父母,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许母靠在许父肩上,眼泪还在掉,却嘴角却带着笑,低声说着:“能出来就好,能出来就好。”
许父拍了拍妻子的手,转头看向许应麟,眼神里满是赞许:“这次多亏了你,还有盛小姐。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许应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他望向车窗外,远处义演的歌声还隐约能听到,那旋律比刚才更响亮,更滚烫。
“我会的。”许应麟轻声说,语气里满是笃定。
车子穿过树荫,往艾颐一早安排好的安全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