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时间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父亲林瀚章粗重的喘息声,弟弟林向洋倔强挺直的脊梁,母亲周文瑾压抑不住的啜泣,还有碗碟狼藉的桌面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火药味,共同构成了一幅破碎的家庭图景。林卫东站在父亲与弟弟之间,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道骤然裂开的深渊边缘,两侧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却各自固守着一片截然不同的精神大陆。
他理解父亲。
那种理解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从遥远的基地回来,行李箱里没有时髦的礼物,只有一摞摞厚重的技术书籍和笔记。他记得父亲在昏黄的台灯下伏案绘图的身影,记得父亲谈起某个技术难题被攻克时,眼中闪烁的、堪比星辰的光芒。那不是简单的\"工作\",那是信仰,是融入血脉的使命。\"国家需要\"这四个字,对父亲那代人来说,不是口号,是毕生行动的准则,是高于个人得失、甚至高于家庭团聚的至高信念。弟弟那句\"过时了\"和\"穷光荣\",无异于用锤子砸碎了父亲视若珍宝的精神丰碑。父亲颤抖的手,煞白的脸,那不是单纯的愤怒,是信仰被最亲的人亵渎后,产生的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悲凉。
他也试图理解弟弟。
虽然弟弟的描述带着夸张和年轻人特有的张扬,但林卫东并非完全隔绝于世。基地也在经历\"军转民\"的阵痛,他也听说过南方经济特区的飞速发展。弟弟口中那个\"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世界,虽然与他熟悉的、讲究奉献和纪律的科研环境大相径庭,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那或许是国家正在探索的另一条腿走路的方式。弟弟不想像父辈那样\"苦一辈子\",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种最朴素的愿望,本身有错吗?弟弟身上那股敢闯敢拼的劲头,那种对市场机会的敏锐,不也正是基地在转型中所欠缺的吗?
内心两种声音在激烈交锋。一边是自幼耳濡目染的家国情怀和奉献精神,一边是对新时代浪潮的隐约感知和对弟弟个人选择的同理心。他既无法完全赞同父亲将一切商业行为斥为\"投机钻营\"和\"铜臭\",也无法全然认可弟弟那种将金钱收入作为唯一价值尺度的偏激。
僵持,不是办法。这个家,不能在新年的鞭炮声中分崩离析。
林卫东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饭菜冷却的油腻味和硝烟未散的紧张感。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弯下腰,默默地扶起了被父亲撞开的椅子,将其轻轻归位。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试图恢复秩序的信号。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瓶本地产的、廉价的白酒,走到父亲身边。林瀚章依旧紧绷着脸,目光沉痛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不愿再看这令他失望透顶的屋内一眼。
\"爸,\"林卫东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敬重,他缓缓地将父亲面前那只小小的陶瓷酒杯斟满。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您先喝口酒,顺顺气。\"
他没有急于为弟弟辩解,而是先表达了对父亲的关切。酒,在这个时候,更像是一种缓和情绪、搭建台阶的媒介。
林瀚章没有动,也没有看那杯酒,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毫米。
林卫东又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已经没什么热气的红烧肉,放到了弟弟林向洋的碗里。\"向洋,你也吃点东西。跑那么远回来,一路上也累了。\"
林向洋梗着脖子,但大哥这个出乎意料的、充满关怀的举动,让他汹涌的怒气稍微滞涩了一下。他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肉,没有动筷,但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
做完这两个看似平常,在此刻却意义非凡的动作后,林卫东才回到自己的座位,用他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语调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试图在那道观念的鸿沟上,架起一座脆弱的桥梁。
\"爸,\"他再次看向父亲,语气诚恳,\"向洋他……年轻气盛,说话没轻没重,冲撞了您,我代他给您赔个不是。\"他先定了性,是\"年轻气盛\",是\"冲撞\",而不是原则上的对立,这给了父亲一个下来的台阶。
\"但是,\"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扫过弟弟,又回到父亲身上,\"他向洋,一个人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们可能都想象不到。他这么做,归根结底,也是想靠自己的双手,干出一番事业来。只是……\"他斟酌着用词,\"只是他选择的这条路子,跟咱们家以前熟悉的,不太一样。\"
\"路子不同而已。\"他重复并强化了这个说法,试图将尖锐的意识形态冲突,降维成具体路径选择的差异。
接着,他转向林向洋,眼神里带着兄长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引导和劝诫:\"向洋,你也要理解爸。爸不是不让你赚钱,更不是不希望你过得好。他是担心你!南方那边,我们了解得少,听说情况复杂,坑蒙拐骗的事情也多。爸是怕你年纪轻,经不住诱惑,为了赚钱走了歪路,忘了做人的根本!\"
他巧妙地将父亲的\"鄙夷\"部分转化为\"担忧\",这更容易让人接受。
\"钱,是要赚。\"林卫东看着弟弟,语气变得郑重,\"但爸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脚踏实地。这不管是在山沟里搞科研,还是在南方做生意,道理都是一样的!钱要赚得光明正大,心里的那股正气,那份信念,不能丢!不能因为钻进了钱眼里,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根在哪里!\"
\"信念\"!
林卫东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词。他没有具体定义这个\"信念\"是什么,是父亲的\"家国情怀\",还是更普世的\"做人原则\",他留下了模糊的空间。但他强调,无论走哪条路,都需要有\"信念\"的支撑。
他试图在父亲坚守的\"崇高价值\"和弟弟追求的\"经济利益\"之间,找到一个看似可以共存的支点——那就是\"正道\"和\"信念\"。他告诉父亲,弟弟也想\"好好干事业\"(符合父亲对\"奋斗\"的认可);他告诉弟弟,赚钱可以,但不能走歪路,心中要有信念(回应了父亲对\"精神失落\"的担忧)。
这是一个典型的,身处变革时代中间一代的调和策略。他们承袭了上一代的精神遗产,又不得不面对新一代的现实选择。他们无法彻底倒向任何一边,只能努力寻找那微小的、可能存在的共识区域,试图用\"殊途同归\"、\"正道\"等相对模糊且包容性更强的概念,来维系表面的和谐与内在的平衡。
林卫东的话语,像一股微温的流水,暂时没有扑灭那熊熊燃烧的观念之火,但至少,让那灼人的烈焰,稍微降低了一些温度。餐厅里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周文瑾停止了哭泣,满怀期望地看着大儿子,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丈夫和小儿子的反应。赵庆兰也暗暗松了口气,觉得卫东的话在情在理。
林瀚章依旧沉默着,但不再看向窗外,而是盯着面前那杯斟满的酒,目光深沉,无人能窥见他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波澜。是觉得大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还是依旧无法释怀小儿子对\"奉献\"二字的彻底背叛?
林向洋也抿着嘴,大哥的话,他听进去了一些。\"走了歪路\"、\"忘了根本\",这些词触动了他。他想起了那个差点骗走他钱的\"老乡\",想起了生意场上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但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对\"财富\"的追求是错的。只是,面对大哥这番情理兼备的劝解,他一时也找不到更激烈的话来反驳。
调和,只是让激烈的交锋暂时停火。观念的裂痕,远未弥合。但至少,对话的可能,被林卫东艰难地重新打开了。接下来,更需要母亲那超越理念的、纯粹基于亲情的抚慰,来为这个受伤的家庭,涂抹一层缓解疼痛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