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吃人的紫雾林子总算被甩在身后,可那股子阴寒恶气却像毒蛇钻进了骨头缝,怎么挣都挣不脱。二十来个平日在战场上硬邦邦、砍人头都不眨眼的汉子,此刻全成了从水里捞起来的鹌鹑,浑身透湿,瘫在林子外的荒地上呼哧带喘。没人吭声,死一样的寂静里,只听见一片牙关打颤的“咯咯”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操他姥姥的……”死寂中,一个脸上带刀疤的老兵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打破沉默,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这他妈是什么鬼门关!老子砍过的鞑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没怵过!可刚才……刚才那雾里头,我他娘的手软得连刀都握不住!”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兵士脸色惨白,嘴唇还在哆嗦:“疤哥……我、我好像听见小顺子在雾里喊我救他……可一回头,人就没了……就剩下一只鞋……”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仗还怎么打?刀枪根本不管用!”
“屁话!”另一个粗壮汉子猛地吐了口唾沫,尽管自己手还在抖,却硬撑着骂道,“刀枪不管用,就用火烧!用雷炸!老子就不信,还有轰不散的鬼雾!头儿,”他转头看向海兰察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后怕,却又强行逼出一股狠劲,“下回再撞见,咱直接抬劈山炮来,轰他娘的!”
瘫坐在地的众人像是被这话点燃了一丝血气,纷纷喘着粗气附和起来,声音虽然还发虚,却好歹压住了那令人齿冷的咯咯声。
海兰察背靠着一棵歪脖子树,身子软得站不住。他恨不得把脑袋塞裤裆里,根本没脸看那帮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头…头儿?”一个叫阿吉罕的年轻索伦兵,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凑过来小声问,“你刚才是咋了?脸白得吓人,眼珠子红得跟要吃人一样…”
海兰察猛地一激灵,像被针扎了,胡乱摇摇头,嗓子眼干得冒烟:“没…没啥…里头气闷,憋得慌…” 这谎撒得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俩嘴巴。
其他人互相瞅了瞅,眼神里都带着后怕和疑惑,但没人再问。头儿刚才那模样,太邪性,像被鬼附了身。这鬼地方邪门事儿多,谁也不敢深究。
只有巴彦没说话。这蒙古汉子是海兰察最信得过的兄弟,平时话少,但眼睛毒。他就那么盯着海兰察,眼神里有担心,但更多的是探究和一丝藏不住的忧虑。
海兰察躲开他的目光,心里跟压了块冰坨子似的,又冷又沉。他挣扎着爬起来,哑着嗓子下令:“这地儿不能待,撤!”
回去这一路,气氛压得人能憋死。没了来时的杀气,个个耷拉着脑袋,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海兰察走最前头,却觉得后背快被弟兄们的目光盯穿了,火辣辣地疼。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那冰冷的低语暂时消停了,可那股子想杀人的躁动,像暗火在他血里烧,让他坐立不安。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抠进手心,靠疼劲让自己清醒。
“不能再有下一回了!”他咬着牙对自己发狠。
可有些口子一开,就由不得他了。
打那以后,海兰察像换了个人。话更少了,几乎成了哑巴,见人就躲,尤其躲着巴彦。他玩命地接最危险的活儿,冲杀起来比谁都疯,好像只有不断见血,才能压住心里那头嗷嗷叫的饿狼。
弟兄们私下嘀咕:“头儿这是让瘴气熏魔怔了?”要么就是:“憋着劲给死去的兄弟报仇呢!”
只有海兰察自己知道,他是怕!怕一停下来,一放松,那玩意儿就又钻出来了!
这天,命令下来了,让他们配合另一队人,端掉一股占着山谷寨子的缅兵。仗打得很凶,缅兵靠着竹楼栅栏死扛。箭矢嗖嗖飞,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海兰察眼珠子通红,像头发疯的豹子,第一个撞开寨门,挥着刀玩命砍杀。他力气大得不像人,动作快得带风,缅兵碰上就非死即残。温乎乎的血溅他一脸一身,那腥气往鼻子里钻…
脑子里那冰冷的低语又来了,像毒蛇吐信子。
“对…就这么干…杀…”
“不够…还得更多…”
“痛快吧?把身子给老子…”
海兰察猛地晃脑袋,低吼着,更拼命地挥刀,想用厮杀声盖过那鬼声音。
终于,缅兵顶不住了,剩下十几个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往寨子后山的老林子里逃。
“追!一个都别放跑!”带队的把总杀红了眼,嘶声下令。
海兰察想都没想,第一个蹿出去追。巴彦和另外两个索伦弟兄立马跟上。四人像箭一样咬着溃兵的尾巴冲进了后山林子。
这片林子没紫雾,但也暗得吓人。溃兵吓破了胆,拼命逃。海兰察追得最凶,速度太快,没一会儿就把巴彦他们甩开了一小段。
眼看要追上一个落在最后、连滚带爬的缅兵,那家伙腿一软瘫倒在地,回头看着海兰察,脸上全是绝望。
海兰察举刀就要劈!
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连日的疲惫、厮杀的紧张、眼前这毫无反抗的猎物…在他精神最松懈、体力也快耗光的这一瞬——
嗡!
他感觉脑袋像被从里面狠狠砸了一锤!眼前一黑,紧接着全是一片血红!
那冰冷、充满怨毒和杀意的念头,像山洪一样冲垮了他勉强守住的堤坝!他感觉自己像被从身子里推了出去,成了个看客。
他的身体,被别的东西占了!
“呃啊啊啊——!”一声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沙哑扭曲的咆哮从他嗓子眼里炸出来!
他脸扭曲得变了形,额角那道疤红得发亮,像烧红的烙铁!一双眼睛全成了血红色,里头没一点人味儿,只有纯粹的、疯狂的杀欲!
一股狂暴的、远超平时的可怕力量灌满他全身!
地上那缅兵吓得屎尿齐流,手脚并用地想爬走。
被戾影控制的海兰察(这会儿还能叫他海兰察吗?)发出一声狞笑,手中腰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猛地劈下!
噗嗤!
血光迸溅!那缅兵哼都没哼一声,差点被劈成两半!
血腥味更浓了。
“头儿?!”后面追上来的巴彦正好看见这吓人的一幕,惊得大吼!他看见了海兰察那双完全陌生的、血红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海兰察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巴彦和刚赶到的另外两个索伦弟兄!那眼神,像在看三块肉!
“头儿!你咋了?!”另一个索伦兵也看出不对,惊恐地喊。
可被戾影控制的海兰察根本听不懂人话。他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提着滴血的刀,一步步逼过来!那强大的、带着实质杀气的压迫感,让巴彦三人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拦住他!他不对劲!”巴彦最先反应过来,虽然不明白咋回事,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嘶声大喊,同时举起了刀。
另外两人也慌忙举刀,腿肚子直转筋。
“海兰察!醒醒!是俺们!巴彦!”巴彦一边退,一边试图喊他。
回应他的,是一道快如闪电的劈砍!
当!
巴彦拼命一挡,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胳膊发麻,蹬蹬蹬连退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好险!
海兰察(戾影)一击没中,发出愤怒低吼,血红的眼睛扫过另外两个吓傻的索伦兵,竟扔下巴彦,猛地扑向其中一人!刀光再起,直砍那士兵的脖子!又快又狠!
那士兵完全吓呆了,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此刻却无比狰狞的脸和冰冷的刀劈过来,根本动不了!
“不——!”巴彦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想救却来不及!
就在那刀快要砍断兄弟脖子的千钧一发之际!
喀啦啦——!!!
天空中,毫无征兆地炸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雷!声音之大,震得整个山林都乱抖!一道刺眼的闪电像银蛇,瞬间撕破了昏黑的天!
这声突如其来的炸雷,像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被戾影控制的海兰察的意识深处!
他猛地的动作僵住了!挥出的刀险险擦着那索伦兵的脖子掠过,带起的寒风削断了他几根头发!
他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端的茫然和挣扎。
“海兰察!!”巴彦抓住这眨眼的机会,用尽吃奶的力气,发出一声带着惊骇、恐惧和最后希望的嘶喊!
那熟悉的、带着兄弟情义的喊声,像根烧红的针,刺破了重重疯狂迷雾,精准扎进了海兰察被压在最深处的本心!
“呃…”海兰察的身体猛抖了一下,眼中的血色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原本的瞳色,虽然依旧充满混乱和惊恐。
他看清了——巴彦惊骇的脸,另一个弟兄瘫软在地、裤裆湿透的惨样,还有自己手里那柄还在滴血的刀,刀锋离兄弟的脖子就差一丝…
嗡!
所有记忆和感觉瞬间回来了!他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了!明白自己差点干了什么!
当啷!
腰刀从他脱力的手里掉在地上。
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浑身剧烈哆嗦,脸白得像纸,嘴唇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巴彦,看着那两个死里逃生、用看怪物一样眼神看着他的弟兄,心脏像被冰手攥住,扔进了万丈冰窟。
完了。
彻底完了。
巴彦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慢慢走上前,警惕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海兰察,迟疑地叫了一声:“…海兰察?”
海兰察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是泪。他张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最后只变成一声极度痛苦、绝望和悔恨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污浊的泥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一头受了重伤、彻底绝望的野兽。
林子里只剩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哽咽声,和另外三人粗重惊惶的喘气声。
炸雷过后,天上飘下了冰冷的雨丝,打在树叶上,沙沙响,像是这林子里发生的惨事无声地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地上的血,却冲不散弥漫在四人中间那让人窒息的恐惧、隔阂,还有海兰察心里那头无边无际、冰冷绝望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