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那件承载了千言万语的天青色里衣,玄烨几乎是踏着云端回到紫禁城的。
胸腔里那股滚烫的、饱胀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连带着平日里威严沉肃的乾清宫,在他眼中都仿佛明亮温暖了许多。
梁九功觑着万岁爷那压都压不下去的唇角,和眼底眉梢藏不住的春风得意,心中又是了然又是感慨:得,看这架势,赫舍里夫人那关,万岁爷这是彻底闯过去了!瞧这高兴的,跟个毛头小子得了心上人青眼似的…
玄烨确实如同毛头小子。他反复摩挲着那件柔软的里衣,指腹感受着细密的针脚,眼前浮现的便是她低头缝制时温婉的侧影,以及今日在沁芳园中,她含泪点头时那脆弱又坚定的模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巨大的欣悦充斥着他的身心,让他只想做点什么,来宣泄这澎湃的情感,来为她做点什么。
他忽然停下脚步,站在空旷的殿宇中央,目光扫过四周。这乾清宫,是他处理政务、召见臣工、安寝就卧之处,威严,却也冰冷。
而她…他的月亮,那般清雅柔韧,合该住在最精致、最舒适、最能配得上她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梁九功。”他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奴才在。”梁九功连忙躬身。
玄烨的目光投向坤宁宫的方向,却又很快移开。坤宁宫是皇后正殿,意义非凡,眼下并非合适的时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距离乾清宫不远、位置绝佳、却因前朝某位独宠太妃薨逝后便一直闲置、稍显寥落的 坤栩宫 上。
“传朕旨意,”玄烨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着内务府拨付库银,抽调能工巧匠,重修坤栩宫。一应规制用度,皆按…贵妃份例,不,再添三成。务必精益求精,务求舒适雅致,朕要它…焕然一新。”
这道旨意,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梁九功脑子都懵了一瞬!
重修坤栩宫?!还按贵妃份例再添三成?!
这…这是要为哪位主子准备的?!
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贵妃佟佳氏,居承乾宫,难道皇上是要给贵妃挪宫?可承乾宫已是极好的所在,且无端重修坤栩宫给贵妃,这…于礼不合啊!
若不是贵妃…那后宫之中,还有谁当得起如此殊宠?!德妃?宜妃?荣妃?可她们位份皆在贵妃之下,岂能居所规制逾矩?
梁九功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连忙躬身应道:“嗻!奴才遵旨!定当督促内务府,竭尽全力,将坤栩宫修缮得尽善尽美!”
玄烨满意地颔首,又补充了一句:“工期要快,但也不可赶工糙率。所需物料,拣选最好的送来朕过目。”
“嗻!”梁九功心中更是凛然,连物料都要万岁爷亲自过目?!这坤栩宫未来的主人,在万岁爷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重上千百倍!
【我的老天爷…这怕不是…要给那位赫舍里夫人预备的吧?!】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猜测在梁九功脑中成型,惊得他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若真是如此…那这后宫,怕是要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了!
旨意迅速传遍内廷。
皇帝无端下旨重修已闲置多年的坤栩宫,且规制远超贵妃份例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在各宫主位之间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和无数猜测。
承乾宫内,佟佳贵妃正在用一碗冰糖燕窝,闻听此讯,手中的甜白釉小碗“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滚热的燕窝泼洒出来,染脏了她华贵的旗袍下摆。
她却浑然未觉,脸色煞白,指尖冰凉。
坤栩宫?!皇上他…是要给谁住?!
德妃?宜妃?还是…那个一直不声不响的荣妃?!
无论是谁,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逾制的恩宠,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她这个位份最高的贵妃脸上!皇上这是…彻底厌弃她了吗?连最后的脸面都不愿给她留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屈辱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永和宫内,德妃正对着镜子试戴一对新得的东珠耳珰,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镜中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锐利和不解。
“坤栩宫…”她轻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皇上这步棋,下得真是让人看不懂了。贵妃尚在,谁能越得过她去住那地方?除非…”她眸光一闪,想到了某种可能,却又轻轻摇了摇头,“且看着吧,这后宫,怕是要有新鲜事儿了。”
翊坤宫的宜妃性子最是爽利,直接对着心腹宫女笑道:“哟!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上竟想起修那个破落院子了?还这般大的手笔!我瞧着,贵妃姐姐这会儿怕是坐不住了吧?就是不知道,是哪位妹妹有这般大的福气,能入得了皇上的眼,住进那堪比皇后规制的宫苑里去?”她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的兴奋和对贵妃的幸灾乐祸。
就连一向深居简出、仿佛置身事外的荣妃,听闻此事后,捻着佛珠的手也停顿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一时间,后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座尚未开始动工的坤栩宫上,各种猜测流言纷飞。有人猜是德妃圣眷优渥,即将晋位;有人猜是宜妃性子讨喜,入了帝心;
更有人暗中揣测,是不是皇上属意大臣的哪位格格,要提前准备宫室…唯独没有人,会将这泼天的恩宠,与一个早已和离、居于宫外的臣子之妇联系起来。
与皇宫内的暗潮汹涌不同,赫舍里府依旧是一片温馨宁静。
舒云自沁芳园归来后,连着两日,唇角都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浅浅笑意。
他接过衣服时那毫不掩饰的狂喜,他那番近乎剖心剜肝的真诚告白,如同暖流,持续不断地温熨着她那颗曾冰冷孤寂的心。
她坐在窗下做针线时,会不自觉地出神,回味着水榭中他握着她指尖时,那份坚定而灼热的温度。
然而,当最初的悸动和甜蜜渐渐沉淀,深藏于心底的现实忧虑,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出水面。
她是和离归家的妇人。
而他,是身份尊贵、权势滔天的王爷。
据她所知,他府中定然早有福晋,或许还有侧妃、侍妾…
那日情动,她鼓起勇气问了他真心,却独独漏了最重要的一句,你待我如此,究竟欲以何位相待?
是纳入府中为妾?还是…如同那些见不得光的外室,藏于金屋?
这两个念头甫一冒出,便让她心口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一股混合着羞耻和自我厌弃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
为妾?
她赫舍里·舒云,纵然家道中落,也曾是正经的八旗贵女,隆科多的正妻。如今虽和离,却也是皇上圣旨认可、保留了诰命的自由身。
让她伏低做小,看她人脸色度日…光是想想,便觉得尊严扫地,难以忍受。
做外室?那更是连妾室都不如,是彻底不见天日的玩物,是权贵男子闲暇时的消遣。
若真如此,她今日付出的真心,来日必将成为最大的笑话和屈辱。
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清丽、却已不再年轻、更添风霜的面容,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与他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更是这世俗礼法、嫡庶尊卑的深深鸿沟。
他那番深情或许不假,可在这森严的规矩面前,又能坚持多久?又能为她破例几分?
难道她刚挣脱一个牢笼,便要因这片刻的心动,心甘情愿地踏入另一个或许更加华丽的牢笼吗?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日他赠的白玉兰花簪,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那满腔刚刚升腾起的、对未来的些许期盼和勇气,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
她将玉簪取下,轻轻放回妆匣底层,如同将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愫,也暂时深藏起来。
窗外月色清冷,海棠花的影子在风中摇曳,如同她此刻纷乱不安的心绪。
她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清楚自已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能承受得起怎样的代价。
而此刻的紫禁城内,玄烨正对着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坤栩宫修缮的初步方案仔细审阅,时不时提出修改意见,务求尽善尽美。
他满心憧憬着未来将她接入宫中,安置在这座精心为她打造的宫殿里的景象,却丝毫不知,他心尖上的人儿,正因为那未曾言明的“名分”之事,陷入了怎样的纠结与自我怀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