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盘的爆亏，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
虽然没有损失一分钱的真金白银，但它对我造成的精神打击，甚至比之前实盘亏损几十万还要巨大。因为这一次，我不是输给了市场，我是彻彻底底地，输给了自己。
我精心设计的“牛肉面交易系统”，在我的贪婪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废纸。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证明了它的有效性；却只用了一天，就证明了我自己的无效性。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面馆。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对着那次失败的模拟交易记录，复盘了一遍又一遍。我试图找出除了“贪婪”之外的其它借口，比如“消息面太突然”、“监管太无情”，但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所有的根源，都在于我破坏了纪律。
是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菜单”。
第二天，我怀着一种类似“罪人忏悔”的心情，去了面馆。我把模拟盘的交易记录拿给老李看，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等待着他的审判。
我以为他会痛骂我一顿，骂我“烂泥扶不上墙”。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只是平静地看完了记录，然后说了一句：“很正常。”
“正常？”我抬起头，满脸困惑。
“你以为交易系统是什么？是刀枪不入的铠甲吗？”老李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系统，只是一张地图。它告诉你哪里有路，哪里有坑。但走路的人，是你自己。你心里有鬼，就算给你一张天堂的地图，你也能走出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心里的鬼……”我喃喃自语。
“是啊，”老李叹了口气，“贪婪、恐惧、侥幸、悔恨……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让你亏钱的元凶。不把这些心魔给降服了，给你再好的系统，也没用。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关键时刻，背叛你自己的原则。”
“那我该怎么办？”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我原以为找到了交易的“圣杯”，却发现，我连拿起圣杯的资格都没有。
老李沉吟了片刻，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店里帮忙了。”
我心里一沉，以为他要赶我走。
“你去一个地方。”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去证券公司的散户大厅。什么都不要做，不用开户，也不用交易。你就每天去那里坐着，从开盘，坐到收盘。像你看我做面一样，去看那些股民。”
“看他们？”
“对，看他们。看他们怎么笑，怎么哭，怎么骂娘，怎么吹牛。看他们是怎么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挣扎的。”老李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你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你自己的影子。什么时候，你看明白了他们，也就看明白了你自己。什么时候，你看着他们狂喜或者崩溃，而你的内心能做到不起一丝波澜，你的第一层心魔，才算炼成了。”
我似懂非懂地接过了那张纸条。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来到了华夏证券青石市解放路营业部。这里，是我噩梦开始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开通了融资融券账户，签下了那份让我万劫不复的协议。
再次踏入这个地方，我的手心都在冒汗。
散户大厅里，一如既往的热闹。几十个中老年人，占据着一排排的座位，像看一场盛大的演出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
红的，绿的，数字不停地跳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廉价茶叶的味道。
我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开始了我奇特的“修行”。
起初的几天，我非常不适应。周围的嘈杂声让我无法静心。左边的大爷在唾沫横飞地分析“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右边的大妈在跟小姐妹炫耀她买的股票又涨停了。
“看见没！xx股份！我上个礼拜听了‘涨停敢死队’的消息买的，今天第三个板了！我跟你说，这票啊，要上天！”
“哎哟，王姐你可真厉害！我那个破银行股，趴着跟死狗一样！早知道跟你买了！”
我听着这些对话，内心五味杂陈。我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刚入市，意气风发的自己。也是这样，因为一两次的幸运，就以为自己掌握了财富的密码。
我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当大盘拉升时，整个大厅都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每个人都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十岁。而当大盘跳水时，气氛瞬间凝固，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一个个都紧锁眉头，死死地盯着屏幕，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有一个大爷，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每天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雷打不动地坐在第一排。他从不跟人交流，只是默默地看着屏幕，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我注意到，他只操作一只股票，一只业绩很差的St股。那只股票常年不动，偶尔脉冲一下，又很快跌回去。他每天都在做t+0，试图从那一两分钱的波动里，赚取微薄的差价。
有一次，那只股票突然直线拉升了3个点，他迅速地卖掉了手里的筹码。然后，他脸上露出了满足而骄傲的笑容，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那一天剩下的时间，无论那只股票后来是涨是跌，他都再也没有操作过。
还有一次，他想买入的时候，股价突然下跌，他没来得及撤单，买在了相对高点。他没有懊恼，也没有咒骂，只是在本子上划了一笔，然后就合上本子，闭目养神。
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感觉，这个人，跟大厅里所有追涨杀跌、情绪失控的散户，都不一样。他似乎，也有着一套自己的“菜单”。
一个月过去了，我每天都像个幽灵一样，坐在散户大厅里。我见证了无数的狂欢和崩溃。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因为重仓的股票连续三个跌停，当场情绪失控，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也看到一个大妈，因为买的股票重组复牌，连续十几个一字涨停，高兴得见人就发喜糖，说她终于可以给儿子买婚房了。
这些极致的情绪，像一幕幕戏剧，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一开始，我还会受到感染，为他们高兴，或者为他们惋惜。但渐渐地，我麻木了。
我发现，无论他们今天赚了多少，明天亏了多少，最终的结局，似乎都早已注定。那个赚了大钱的大妈，没过多久，就把利润全部投入到了一只更加疯狂的题材股里，最后被套在了山顶上，之前的喜糖，仿佛成了一个笑话。而那个摔手机的年轻人，第二天又借了钱，冲进了另一只热门股里，试图回本。
他们就像在一个巨大的轮盘赌上，不停地下注。赢了，就加倍下注；输了，就借钱下注。周而复始，直到被彻底清扫出局。
我终于明白了老李的用意。
他让我看的，不是股票，是人性。是人性在金钱的诱惑和恐惧的威胁下，所展现出的最赤裸、最真实的一面。
而我，我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个穿着中山装的大爷，依旧每天准时出现。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他身边坐下。
“大爷，您也炒股啊？”我没话找话。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您……怎么只做这一只股票啊？”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因为，我只看得懂它。”
“看得懂？”
“是啊，”他打开他那个已经磨得破了边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数字，“这只票，股性我熟。每天的开盘价、收盘价、最高价、最低价，都在一个很小的区间里波动。它的主力，没什么格局，就是来回做差价。我每天只要能比他早一步，赚个饭钱就够了。”
“那万一它哪天突然涨停或者跌停了呢？”我问。
“那我认栽。”他坦然地说，“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我每天就带一万块钱进来玩，这是我的‘本金’。今天赚了五百，我就收手。亏了五百，我也收手。明天再来。一个月下来，总归是赚的。”
我呆住了。
一万块钱的本金。
每天五百块的止盈止损线。
只做自己看得懂的股票。
严格遵守纪律。
这……这不就是一套最简单，却又最有效的“交易系统”吗？他的“菜单”，就是这只St股的t+0。他的“风险控制”，就是那一万块的本金和五百块的盈亏线。
我感觉，我辛辛苦苦构建的那个复杂的“牛肉面系统”，在这个大爷简单朴素的“馒头咸菜系统”面前，简直是华而不实。
那一刻，我对他肃然起敬。
原来，真正的高手，从来不在乎工具的华丽。他们用的，或许只是最笨拙的锄头，但他们日复一日，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精耕细作。而我，却像一个拿着屠龙刀，却连鸡都不会杀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