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瀚那句“我,是来跟你谈,未来的”,像一道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了车间内所有的声音与空气流动。秦若菲准备好的一切解释、辩白、乃至恳求,都被这句话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的褪去。未来,一个多么充满希望的词语,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审判般的冰冷与沉重。
他平静地注视着秦若菲,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压迫感,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力量。他继续用那种不带个人情感、却字字千钧的语调说道:“电话里,我的核心意思,其实已经表述得很清楚了。今天见面,是想让你更直观、更深刻地理解我们的立场。”
“国资,代表的是国家的利益,是十四亿人民的根本利益。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投资者。一个理性的、以国有资产保值增值为第一要务的投资者,而不是一个感情用事、挥霍善意的慈善家。”
“所以,”他的声音微微加重,像是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我们,不会为任何人的家族恩怨,和个人情感买单。无论是谁。”
他停顿了片刻,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给了秦若菲一个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喘息时间。然后,他说出了一句比这废弃工厂里的钢铁还要冰冷、还要坚硬的话。
“——秦氏集团,是秦振云他们那一代人,顺应国家发展的浪潮,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这一点,我们永远铭记和尊重。但是,若菲,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它,不姓‘秦’。”
“——它的第一大股东,是国家。”
“——这一点,我希望你,以及你那位远道而来的对手,史蒂文先生,都能够从始至终,彻彻底底地搞清楚。”
这句话,就像一把最锋利、最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这场被外界渲染得轰轰烈烈的豪门战争,露出了其最核心,也最血淋淋的本质!
所谓的继承权之争,所谓的王子复仇记,所谓的家族荣耀与使命……在“国家利益”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在“第一大股东”这个不容置喙的法理身份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渺小、脆弱,甚至有些滑稽可笑。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世袭罔替的王座,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血脉传承。有的,只是一个能者居之、价高者得的职业经理人岗位。谁能为国家创造更大的价值,谁能让这份庞大的国有资产实现更高效的增值,谁,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秦若菲的嘴唇剧烈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她那张惨白的脸上,瞬间交织着屈辱、不甘、愤怒,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被现实彻底击溃的无力感。她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支撑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铁皮桌面。
她无力反驳。因为周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是这个商业世界里,最冷酷,也最不容置疑的铁律。
“当然,”周瀚仿佛没有看到她脸上那副濒临崩溃的表情,又或许,在他眼中,这种程度的情绪波动根本不值一提。他继续用那恒定的语调说道:“我们,也不是完全不讲人情。毕竟,你父亲秦振云同志,为国家的经济建设,确实做出过巨大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对于这样的功勋企业家,我们始终怀有崇高的敬意。”
“所以,基于这份敬意,我们愿意打破常规,给你们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机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工装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文件,然后,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中央。那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决定生死的棋子。
“这是史蒂文先生,前天通过特定渠道,转交给我们国资委的一份文件。一份关于‘秦氏集团未来五年战略转型暨市值重塑计划’的方案。”
“我看过了,”周瀚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于欣赏的情绪,尽管那情绪依旧是克制而客观的,“写得很精彩,很有想象力。也,很大胆。”
他刻意在“大胆”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按照他的计划,他将引入华尔街最顶尖的投行和技术团队,对秦氏集团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换血,一次大刀阔斧、甚至是刮骨疗毒式的改革。他会剥离集团旗下所有的重资产和传统制造业——也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所代表的一切。然后,集中全部资源,让集团全面转型,进军目前全球资本市场最炙手可热的人工智能和生物医药两大领域。”
“并且,他为此立下了军令状。承诺在五年之内,让秦氏集团的整体市值,在现有基础上,翻三倍!”
——翻三倍!
当这个数字从周瀚口中被平淡地吐出时,连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个史蒂文,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更是一个精通人性的赌徒!他深知对于“投资者”周瀚而言,什么东西最具诱惑力。他这根本不是在经营一家企业,而是要把整个秦氏集团,连同其数十年的基业、数万名员工的生计,全部压上赌桌,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豪赌!用秦氏的根基,去赌一个他口中无比辉煌的未来。
“坦白说,这个方案,我们原则上,很欣赏。”周瀚的目光终于从文件上移开,再次落回到秦若菲身上,那目光,也第一次变得锐利如刀,“它展现出的魄力和前景,非常诱人。但是,国资行事,也需要货比三家,需要一个更稳妥的选择。”
“所以,我们,也想看看你的,‘投名状’。”
“我们决定,也给你一个机会。我们也需要你,在同样的时间内,拿出一份能够让我们看到秦氏的未来、看到另一种希望的方案来。”
“一份,能够向我们证明,你,比史蒂文,更有能力、更有资格带领秦氏集团,去创造更高、更稳定价值的方案!”
说着,他伸出食指,将那份来自史蒂文的计划书,在桌面上轻轻地、缓缓地,推到了秦若菲的面前。
那哪里是一份计划书。那分明是一份充满了挑战与羞辱的战书!更是一份由“国家队”亲自出题,决定秦若菲与整个秦氏旧部命运的生死考卷!
“——我给你,三天时间。”
周瀚看着脸色已经毫无血色,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的秦若菲,用一种近乎于下达最后通牒的、不容任何商量的语气,说道。
“三天后,同样的时间,我需要在这张桌子上,看到你的答案。”
“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我们满意。”
“那么,对不起。”他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遗憾,“为了保证国有资产的安全和高效增值,我们,只能选择那个看起来更具爆发力、也更‘靠谱’的合作者了。”
“到时候,希望你,和你父亲,都能够理解,并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番话,无异于宣告了死刑的最终判决,只是将执行日期,延后了七十二个小时。
说完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缓缓站起身。他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将里面已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然后,他对着已经失魂落魄的我们,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和煦的、邻家大叔般的微笑,点了点头。
“好了,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若菲,林顾问,好好加油。”
“——我们,很期待看到你们的作品。”
话音落下,他便在那两个自始至终如同影子的黑衣男人的陪同下,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毫不留恋地走进了那片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车间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留下我和秦若菲两个人,坐在那张冰冷的铁皮桌子前。桌上,那份来自史蒂文的计划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张催命的符咒。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两尊,刚刚被宣判了死刑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