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亚部落休整的日子,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漫长梦境。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原本清晰的刻度,被日出与日落、篝火与星辰分割成一个个原始而纯粹的片段。
白日里,当温暖的阳光穿透峡谷的薄雾,将金色的光辉洒满整个村寨时,我会卸下“神使”的光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人类学家式的好奇,观察并学习着这个古老部落的一切。我看着女人们用石器刮去兽皮上残留的脂肪,再用某种植物的汁液反复揉搓,使其变得柔软坚韧;我看着男人们打磨着兽骨和石块,为自己的长矛与箭矢制作出锋利的尖端;我看着那些浑身晒得黝黑、光着脚丫的孩子们,在泥地里追逐嬉戏,发出一阵阵清脆得如同鸟鸣的笑声。这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未经雕琢的生命力,让我仿佛置身于一部跨越了时空的、活着的纪录片之中。
而当夜幕降临,巨大的篝火在村寨中央再次燃起时,我便不得不重新戴上那副神圣的面具,在所有族人敬畏的目光中,扮演着他们眼中那个无所不能、却又保持着神圣距离感的“东方神使”。我需要坐在酋长的身边,接受他们最虔诚的供奉,用沉默和高深莫测的微笑,回应他们所有的崇拜与祈祷。我像一个被架在神坛上的囚徒,享受着至高的荣耀,也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孤独。
最让我感到无所适从的,还是我那三个“甜蜜的烦恼”。
那三个在庆典之夜被酋长“许配”给我的孙女,并没有因为我那番“神性”的表演而彻底放弃。她们的仰慕,只是从一种直接的、原始的占有欲,转变成了一种更加含蓄、也更加执着的崇拜。
尤其是那个最大胆的、名叫莉亚的女孩。她的那双眼睛,像林中的小鹿一般,总是能在我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捕捉到我的身影。她们不会鲁莽地直接靠近我,打破我刻意营造的“神圣距离感”,只是远远地,用那种混杂着少女的羞涩、好奇与毫不掩饰的爱慕的复杂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我。
有时候,我清晨走出茅草屋,会发现门口那块平整的石头上,摆放着一小簇还带着露珠的、不知名的鲜艳花朵,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品种;有时候,阿奇娅会端来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兽腿,告诉我,这是莉亚姐姐她们在溪流里清洗了很久,又挑选了最好的柴火,专门为“神使大人”烤制的。
这是一种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的情感。她们的付出,不求任何回报,仅仅是源于她们内心最朴素的、对强者的仰慕,以及对拯救了她们亲人的“神明”的感激。这份情感,与我在那个钢筋水泥的都市里所经历的、那些充满了利益权衡、现实算计与心理博弈的男女关系,截然不同。
这种纯粹,让我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不自在,却也有一丝久违的、被毫无保留的善意所包围的温暖。但理智又在时刻提醒着我,我与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文明”的鸿沟。
我深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族人的敬畏、酋长的信任、以及女孩们纯真的仰慕——都源于我头顶那虚幻的“神使”光环。这种微妙的平衡,脆弱得如同朝露。一旦我走下神坛,暴露出我凡人的本质,所有的敬畏与崇拜,都可能在一瞬间崩塌,甚至转变为对“伪神”的愤怒与唾弃。所以,我必须继续“装”下去,直到我达成目的,离开这里。
几天后,一个喜人的变化,让我感觉时机正在逐渐成熟。
那个被我用一粒退烧药救回来的小男孩,已经能下地走路了。我看到他跟在姐姐阿奇娅的身后,在阳光下蹒跚学步,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重新焕发光彩的眼睛,已经证明他彻底摆脱了死神的威胁。
我的“神迹”,经由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已经彻底巩固,成为了部落里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事实”。我感觉,是时候了,是时候去完成我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真正的目的了。
当天晚上,在酋长那间巨大的、作为部落议事厅的茅草屋里,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我通过阿奇娅——这个现在几乎已经成了我专属“翻译官”的小女孩,向巴颂酋长和部落的几位核心长者,正式表达了我的意愿。
在摇曳的火光下,我用一截燃烧剩下的木炭,在一张处理得十分平整的巨大兽皮上,吃力地,画出了我那台探矿仪的大致形状——一个方方正正的、侧面带着一些圆形旋钮和复杂刻度的铁盒子。
当巴颂酋长看清我画出的图案时,他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苍老脸庞上,瞬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随即与身旁的巫医,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敬畏,有恍然,还有着深深的忌惮。
“禁地……”巴颂酋长看着兽皮上的图案,用他那蹩脚的、仅有的几个外来词汇,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词。
一旁的巫医,也像是被触动了某个禁忌的开关,身体微微一颤。他用一种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的语气,对着酋长,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他的语速极快,情绪激动,不时地用手指向山谷的某个方向,脸上满是惊恐。
阿奇娅紧锁着眉头,努力地为我翻译着:“巫医爷爷说,您画的这个东西……和那些人留下的一个铁盒子很像。那个地方,是‘恶灵的巢穴’,是部落的禁地。自从那些和神使您一样……嗯,一样穿着奇怪衣服的人离开后,那个巢穴里,就总会发出奇怪的、像野兽一样的咆哮声(发电机的轰鸣声)。靠近那里的猎物,都神秘地消失了。后来,部落里就开始有人生奇怪的病,就像我弟弟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心中了然。巫医的这番话,更加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那台被遗弃的小型柴油发电机,恐怕是因为某种原因偶尔还会启动,其产生的噪音和磁场,被部落的人理解成了恶灵的咆哮。而后续的瘟疫,虽然可能与勘探队遗留的生活垃圾有关,但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两件事,已经被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是时候,为我的行为,赋予“神圣”的合理性了。
“告诉酋长和巫医,”我看着他们,脸上缓缓地,露出了“神使”专属的、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恶灵之所以会出来作祟,正是因为我们部落的‘圣物’,被遗失在了它的巢穴里。”
我伸出手指,郑重地点了点兽皮上那个探矿仪的图案。
“这件圣物,拥有着镇压恶灵的强大力量。现在,圣物蒙尘,神力被遮蔽,恶灵才会挣脱束缚,跑出来作乱,给卡亚部落带来灾祸。”我顿了顿,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我的话,然后用一种更加庄严的语气说道:“我这一次来到这里,正是奉了我们部落大酋长(老李)和至高天神的旨意,前来取回圣物,并用神的力量,彻底净化那片被恶灵污染的土地!”
我将自己寻找探矿仪这个极其功利性的私人目的,巧妙地,包装成了一次“寻找圣物、替天行道”的宏大宗教行为。
这个解释,显然非常符合他们的认知逻辑,完美地解答了他们心中所有的困惑。
巴颂酋长和巫医,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彻底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是那个营地带来了恶灵,而是因为镇压恶灵的圣物不在了!我们都错怪了那些外来者!
这个逻辑,让他们瞬间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