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整整一周里,整个卡兰共和国,都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中。
那条被命名为“羚羊”的红土公路上,焚烧了数个昼夜的冲天大火,早已被风和稀疏的夜雨彻底熄灭。然而,死亡的气息,却像是凝固的沥青,依旧黏着在这片土地上。几十具扭曲焦黑的重型卡车残骸,如同远古巨兽的森然骨架,以各种怪诞的姿态瘫痪在道路两旁。它们曾经是钢铁与力量的象征,如今却只是一座座冰冷的、沉默的钢铁墓碑,矗立在这片被鲜血浸染过的红色土地上,无声地,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诉说着那天地狱般的恐怖与毁灭。
风吹过烧焦的车体,会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如同亡魂哭泣般的声响。偶尔有胆大的秃鹫,从高空盘旋而下,落在漆黑的驾驶室顶上,歪着脑袋,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片死亡的杰作。
这场大火的余波,远比火焰本身,蔓延得更广,燃烧得更久。
“白狼”戴维将军,这头曾经在卡兰东部地区凶名赫赫的猛兽,此刻却像一头被敲碎了所有獠牙、拔光了所有利爪的老虎,彻底龟缩回了他那坚不可摧的老巢——位于群山环抱之中的钻石矿区。他下令炸毁了通往矿区的几条关键山路,用巨石和铁丝网封锁了所有对外通道,摆出了一副与世隔绝、死守到底的姿态。从零星逃出来的矿工口中,流传出各种各样的消息。据说,戴维将军在回到矿区的当晚,就亲手枪毙了三名负责运输线安全的军官,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府邸前的旗杆。但这一切血腥的手段,都无法挽回他那已经如同山崩般,跌入谷底的士气和声望。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不败神话”,在一夜之间,被那场神秘的大火,烧成了国际笑话。
而在遥远地球的另一端,纽约,华尔街。加拿大“蓝洞矿业”的股价,在经历了那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史诗级暴跌后,虽然在后续的几个交易日里,没有继续跌停,但也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僵尸,一直在历史的低位无力地徘徊。那些曾经将“蓝洞矿业”吹捧为“非洲矿业未来之星”的分析师们,此刻都像是被集体扼住了喉咙,只能含糊其辞,众说纷纭。
有的分析报告,言之凿凿地宣称,这是卡兰共和国的叛军,获得了一批神秘的军事援助后,发动的旨在颠覆国家经济的武装袭击。有的电视评论员,则将矛头指向了国际恐怖主义,声称这是某个极端组织,在非洲大陆开辟的“新战线”。更有甚者,一些深谙阴谋论的专栏作家,煞有介事地,将其归结为某个东方大国,在背后精心操纵,意图通过打击加拿大的支柱性矿业经济,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地缘政治目的。
无数的猜测,如同盘旋在腐肉上空的苍蝇,嗡嗡作响。但没有人,能真正想到,这场搅动了国际金融市场、让无数投资者血本无归的巨大风暴,其真正的源头,竟然只是在一个连空调都没有、闷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破旧帐篷里,通过几个简短的、信号时断时续的卫星电话,策划并完成的。
真正的风暴,在酝酿时,总是格外平静。
我利用这难得的、用四百万美金的利润换来的平静期,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的“养分”。我必须尽快地,将自己从一个习惯于在虚拟世界里运筹帷幄的金融操盘手,转变成一个能够在这片真实而残酷的土地上,生存下去的战争操盘手。
我让奥马尔,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把他几十年军旅生涯中,所有能搞到的军事书籍、地图、以及关于本地区各个部落的分布、势力范围、历史恩怨、矿产资源分布的详尽情报资料,全部搬到了我的帐篷里。那些资料,有些是印刷精美的现代军事教材,有些,则是殖民时期留下来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的法文手绘地图。
我的生活,变得像高考前夕般,单调、枯燥,却又充满了某种奇异的、令人着迷的张力。除了吃饭和每天不超过五个小时的短暂睡眠,我所有的时间,都沉浸在这些故纸堆和地图里。帐篷里的那盏煤油灯,几乎彻夜不熄。
这是一个全新的知识体系,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充满了血与火的领域。但我惊奇地发现,其底层的逻辑,与我过去二十年所学的一切,竟然有着惊人的、异曲同工的相似性。
我开始学会,用一个“战争操盘手”的视角,去重新审视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过去,我眼中只有K线图上那些冰冷的、上下跳动的数字。而现在,那些“支撑位”和“压力位”,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座座真实存在的、可以作为天然屏障的山脉,一条条能够阻断敌人后勤的河流,以及一个个易守难攻的险峻峡谷。
过去,我关注的是“成交量”的放大与萎缩,以此来判断市场情绪的走向。而现在,我研究的,是特定区域内兵力的集结与调动,是粮草弹药的运输流量,以此来预判对手的战略意图。
过去,我最擅长运用“金融杠杆”和“风险对冲”的工具,去撬动百倍于我本金的收益。而现在,我的“杠杆”,变成了纵横捭阖的部落联盟;我的“风险对冲”,则变成了对后勤补给线的精心构建,以及对一张庞大情报网络的细密编织。
这个世界,并没有改变它的规则。它只是换了一种,更加原始、也更加残酷的表现形式。我像一块被扔进大海的、极度干燥的海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激情,贪婪地,汲取着这一切足以让我保命,甚至取胜的知识。
为了获得最真实、最及时的战场信息,我将塔卡,以及他手下那十几个最精锐的卡亚部落猎手,从他们世代居住的“哭泣之谷”里,正式调了出来。他们是丛林真正的孩子,是这片土地上最出色的追踪者和观察家。他们不依赖任何现代设备,仅凭风中的气味、泥土上的痕迹、鸟兽的惊鸣,就能判断出几十公里外,是否有大部队经过。
他们成为了我的眼睛和耳朵,像一群无声的幽灵,潜伏在丛林的每一个角落,消失在每一个山脊的背后。每天,都会有看似不起眼的土着,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露水,来到我的帐篷外,用他们独特的、混杂着土语和法语的腔调,向我汇报着戴维矿区周围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以及其他小股势力的最新动向。这些源源不断的、最原始、也最真实的一手情报,让那张巨大的地图,在我的脑海中,第一次,真正地“活”了过来。
我的指挥帐篷,渐渐地,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住所,而是开始朝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脑中枢”演变。
作为联盟的另外两位巨头,奥马尔和优素福,虽然依旧对我这个仅仅依靠“动动嘴皮子”,就能从遥远的美国市场里,变魔术般地变出四百万美金的华夏人,心存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敬畏与疑虑,但在见识了那笔如同“神迹”般从天而降的巨款之后,他们还是给予了我最大限度的信任与支持。
他们严格地执行了我的建议,停止了所有与周边小势力的、毫无意义的小规模摩擦,开始集中所有的资源和精力,做一件他们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整编部队,进行系统性的、以班组为单位的现代化军事训练。
曾经身为政府军高级军官的奥马尔,负责起了最基础,也最重要的步兵队列、纪律和射击训练。在他的咆哮和皮鞭下,那些曾经懒散惯了的游击队员,第一次,学会了令行禁止,学会了如何在战场上进行简单的协同作战。而外号“毒蝎”的优素福,则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专门从最精悍的士兵中,挑选出了一批精英,亲自训练他们进行小规模的渗透、伪装、侦察和爆炸物使用。
我们的联盟,在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之后,第一次,褪去了一身草莽之气,有了一点“正规军”的雏形。营地里,每天都能听到整齐的口号声和清脆的枪声,一种昂扬的、充满希望的气氛,正在悄然蔓延。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我所预期的方向,平稳发展。
然而,不知为何,我内心深处的那股莫名的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我总感觉,在这片看似平静的丛林深处,有一双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它就像一个极具耐心的顶级猎手,在静静地观察着它的猎物,等待着那个,可以一击致命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