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车合烈跟丢了魂一般。
这天,车合烈又在屋里呆坐。布姆妈端着茶水进来,轻轻放下,问:“老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车合烈勉强干笑,答了一句:“无事。”说完,发呆依旧。
布姆妈道:“自从阿依慕小姐走后,老爷便如此,连着好些天了。老爷若不怪老妇多事,也可以和老妇说说。阿依慕小姐也是老妇一手带大。”
车合烈望了望布姆妈。当初刚刚随妻子过来时,布姆妈脸色红润,头发乌黑浓密,勤劳能干,朴素大方。如今一晃十多年,勤劳如常,朴素依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悄悄爬上了脸庞。
“怎会怪姆妈多事?可是……”车合烈欲言又止。布姆妈像慈祥的长辈,仍旧耐心等着。
布姆妈本就是车合烈故妻的乳娘,又给车合烈做了十多年管家,早和家人无异。车合烈想了想,心道:“姆妈本分,对我忠心耿耿,和阿依慕更是亲熟,不是外人,说也无妨。”便请布姆妈坐下,将他与阿依慕的事情和盘托出。
布姆妈听罢,叹息道:“阿依慕小姐对老爷倾心已经许多年了,老妇早就知晓。老爷之前没有感觉吗?”
车合烈道:“也略略觉知一二,但又不太确定。她一个姑娘家家,我便是知道,又怎好去问?”
“老爷勿怪,老妇再问一句,老爷对小姐有意否?”
车合烈涨红了脸,嗫嚅道:“确实喜欢……也不知始于何时。只是……”车合烈说到此处,不再言语。
“只是觉得,对不起夫人。”布姆妈补充道。
“对。”车合烈哽咽道:“我曾在夫人墓前发誓,终身不复娶、不生养,只好生将小夕带大,亲手付与良人,此生便已无憾,可含笑与夫人相会。”
“是了,当时老爷带兵在外,连夫人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赶回来时,夫人已是冢中之人,只能坟前祭拜。那日老爷墓前发誓,老妇也在,小姐也在……老爷,或许就是因为您那日的誓言,小姐独身枯守了十几年。”
说到这里,布姆妈流下泪来,摇头长叹:“夫人、小姐都是多好的女子,怎的都如此命苦……”
悲伤了一阵,布姆妈擦掉眼泪劝道:“老爷,您的誓言,夫人是听不到的,珍惜眼前人吧。”
车合烈虽面含沮色,却仍坚持道:“男子汉自立的誓言都守不住,如何立于天地间?”
布姆妈苦笑:“老爷何必执拗?若守得誓言,却违了夫人心愿,让夫人在冥河彼岸心焦,老爷心安否?”
车合烈大惑不解,问道:“姆妈,此话怎讲?”
布姆妈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在回忆中徐徐讲述:
“那夜,夫人已入弥留,自知等不来老爷,便唤我和小姐到床前来。”
“谁知刚到床边,小夕公主又在摇篮大声哭闹。老妇哄不住,小姐便返身去哄,抱着小夕公主,一大一小,哭在一处……哎,也说不上一大一小,那年小姐也不过十五岁,都是苦命的孩子……”
说到此处,布姆妈又流下泪来。
“夫人已没了力气,连小姐都等不得了,便将最后的话,都说与老妇了。”
“夫人说了什么?”车合烈也流了眼泪。
“夫人说,她放心不下小夕公主,放心不下老爷你。夫人拜托老妇,照顾你们。夫人还说……”
“还说了什么?”车合烈抓着布姆妈双手哭问。
“夫人还说,她放心不下妹妹——阿依慕小姐。夫人说,她对不住小姐。带着小姐嫁过来,本是存了私心,想借着老爷的身份,给小姐寻个王族夫婿,风光嫁了,富贵一生。却不想寻觅几年,只见纨绔子弟,哪有靠谱之人?”
“夫人知小姐非一般女子,心性高傲,绝看不上那些浮浪之徒,忧她误了终身大事。所以,夫人含泪嘱托老妇,小姐长大以后,若不反感老爷,便请老妇从中撮合。”
“夫人最后说,小夕公主、老爷、小姐都是她最最心爱之人,若还能处作一家,她便可含笑九泉了。”
“这是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老爷,老妇不想戳老爷伤心之处,但老爷可知,夫人最后流着泪,都没合上眼,心中多少不甘啊……”
布姆妈终于失声痛哭。车合烈的妻子,是她用自己的乳汁哺育的,是她亲手带大的,是她陪着出嫁的,又是她亲眼看着撒手人寰的……布姆妈心中的悲痛,无人可知。
车合烈也低声啜泣。
良久,布姆妈轻声说道:
“老爷,老妇知道老爷对夫人情深义重,所以一直也不敢劝。就连老爷问我夫人遗言,老妇都不曾明言。多年前还想着小姐大了,也许能自已碰到一个好姻缘,这件事情也就罢了。”
“谁知小姐倾慕老爷,心比金坚。可是老妇什么身份?虽有夫人嘱托,又如何敢劝?这一拖就是如此多年。”
“如今,老爷和小姐一夜不慎,行了夫妻之事,只怕也是天意。既然如此,老妇斗胆劝老爷一句,莫再执着誓言,不单是负了小姐,其实也负了夫人的心愿啊!”
沉默了一会儿,车合烈道:“姆妈,夫人的遗言,多谢如实相告。待方便时,我便去和小夕谈谈。希望小夕可以接受。”
布姆妈闻言,转悲为喜道:“甚好,甚好。老爷放心,小夕公主也会高兴的。”
车合烈笑笑,脸上却仍惴惴。
布姆妈看出车合烈不安,便出言宽慰:“老爷难道忘了,那个时候,你不说,我不说,直到四岁,小夕公主都以为小姐就是她妈妈。其实老妇试着问过小夕公主,若是小姨真成了妈妈,愿不愿意?公主说愿意,肯定得很呢。或许,公主早就把小姐当成自己妈妈了吧。老爷放心吧。”
说完,布姆妈将桌上的茶水置回托盘道:“老爷,茶水凉了,老妇给您换杯新的。”
布姆妈刻意等了很久,不再打扰车合烈。再进来时,车合烈脸色似已释然。
“姆妈,”车合烈说:“你慢慢把府上的东西收拾收拾吧。”
“老爷,老妇每日……都有收拾。”布姆妈不解。
车合烈笑道:“我的意思是,该带走的东西收拾出来,打包,装敛,慢慢来。下个月,咱们一起回交河城去吧。”
“老爷此话当真?”布姆妈喜道,眼中闪过泪花。
“自然当真。”车合烈回答。
却在此时,一名卫兵慌慌张张跑来禀道:“掌军!边境军情,十万火急,汗王请你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