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U阅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康叔醒来时,天仍是蒙昧未开的一片灰,几乎同他入睡前全无二致。草铺里那股捂了整夜的、湿漉漉的秸秆混合着身体浊气、以及某种不易察觉却始终存在的腐殖质气息,更加沉重地压在了舌根上。他习惯性地先侧耳听了听,隔壁草窝里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传过来,是小草醒了,正小心地自己挪动着身子爬下草铺,怕惊扰了他。他心里微微一刺,那点残余的昏沉睡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外面没有落雨声。他坐起身,粗糙的草梗扎进皮肉里也浑然不觉。苇杆搭成的矮棚子下,水,深灰色的浊水,泛着腥气,正无声无息地贴着棚子的最底下几层苇杆滑淌过去。目光扫过棚内几乎无处下脚的狭窄泥地,除了他们躺卧的草铺这块小小高地,棚内的每一个角落都汪着浊水。水面上漂浮着细碎的草屑和说不清来源的污垢,缓慢地打着旋。

他摸索着移开当作挡板的半片破陶瓮,浑浊的污水立刻涌进棚内,发出贪婪的吮吸声。棚外世界彻底展露:天空是铁砧般的铅灰色,不见日月。目光所及,一片广袤无垠的死寂大水。昔日隆起的、草木葱茏的连绵丘陵山包,如今只剩下些零星的墨绿色发髻露在无边水面上,顽强又可怜。浑浊的、泛着肮脏黄褐色的水流缓慢地裹挟着庞大的力量,绕行过这些残存的高地,无声地涌动。水面上,漂浮着树枝、破损的渔网、甚至偶尔能瞥见一个胀鼓得不成形状的牲畜尸体,缓慢地载沉载浮,像这黄汤大地上臃肿腐败的痤疮。

康叔抓起棚角一块浸透的破布,在水里用力绞了绞,冰冷的浊水顺着指缝滴落。他捧起冰水,狠狠揉了揉干涩发痛的脸颊。冷水激得他猛地吸了口气,那股无处不在的腐朽水腥味也随之冲入了鼻腔深处。他低头看看水面晃动的倒影,浑浊的水纹里映出一张沟壑纵横如同旱裂田地的脸,眼珠深深地陷入眼眶,浑浊不堪。他伸出手,指节粗大,上面遍布着被洪水里的尖锐枯枝硬石划出的新鲜旧痕,指甲缝里嵌满深褐色的、洗不去的污垢,那是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泥腥气。

“爷?”小草细弱的声音在草铺旁响起。六岁的小孙女依偎在草堆里,也瘦小的可怜,一双眼睛因饥饿显得格外大,却黯淡无光。她的小手正无意识地使劲抓挠着右手臂外侧那片顽固不消的湿疹,又红又肿的皮肤被抓破了好几处,渗着微黄的水痕。

“别抓,乖。”康叔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挪过去抓住那只瘦小的手腕,动作尽量放轻,可他那劳作了几十年的粗糙手掌,触碰到女孩细嫩的皮肤依旧显得笨拙沉重。“抓破了疼,惹虫。”他另一只手摸索着从草铺深处掏出一个破旧的陶罐,揭开盖着半片树皮的盖子。里面是少得可怜的一撮枯干草叶,勉强算是草药。他用一块略干净的布蘸了浑浊的积水——棚内干净的水早耗尽了——潦草地浸洗着孙女手臂上那些溃烂处。水冰凉刺骨,草药碎屑粘在溃口上,很快又被浊水冲开。小草疼得咧了咧干裂的嘴唇,硬是没哭出声。

棚外不远处的水响忽然大了些,夹杂着几声低沉、艰难的人语。康叔抬眼望去,是邻舍瘦三家的儿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后生,挽着破烂不堪的裤腿,小心翼翼地下到深可及腰的水中。他微微弓着腰,枯瘦的身体在冰凉浑浊的水流里摇摇晃晃,几乎要被那水流的力道冲倒,摸索着靠近不远处唯一显露着些许青色的地方——一小片刚刚冒出水面的、约摸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黍子尖顶,颤巍巍地挺着微弱的穗苞。少年瘦弱的身躯在水流里摇晃得更剧烈了,却仍顽强地伸出同样枯瘦黝黑的手,像捧着一根救命的稻草,极其谨慎地将那小得可怜的穗苞掐了下来。水浪的波动使他摇晃得更厉害,他得拼命稳住身子,才能避免那粒小小果实掉落进无尽的浑浊深渊里。

小草的目光也被那边吸引了,饥饿让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她看到那少年捧起那一小捧青黄色的黍子尖,凑到鼻子下,深深地嗅了一口,如同在汲取最后一丝希望的气味。然后他转身,淌着水,把东西送回了岸上,交给了守在稍高泥坎上的父亲瘦三。瘦三接过那几不可见的一点青绿,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有热泪要滚出来。他珍重无比地把它放进了身边一个破陶碗里。小草的目光随着那点珍贵的食物移动,直到它消失在父亲的破陶碗中,才不舍地收回视线,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黎明里格外清晰。她窘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爷爷的眼睛。

康叔没说话,粗糙的大手无声地在小草削瘦的脊背上拍了拍。他站起身,身体每一处骨节都在湿冷中被碾磨得钝痛。他得行动了。他挪开棚口那块沉重的卵石障碍,这是晚上封棚口防备夜里随水游荡而来的蛇鼠所设。棚口的浊水没了阻拦,缓慢地流了一小股进来,漫过他那双早已破得包不住脚趾的草鞋。

他踏出棚子,双脚深深陷入及膝深的稀烂淤泥里。泥浆冰凉得彻骨,刺穿着皮肤。水面上浮动着一片腐烂的树叶,发出微弱的酸腐气息。他弯腰,从棚根浅滩的水底,摸索着拽起一只破旧的藤篓。篓身浸透了污水,沉甸甸的。他把篓口倾斜,浑浊的水哗啦流出来,沥了一会儿,才露出底部可怜的一点东西:两三条指头长短、瘦得几乎透明的杂鱼,几根纠结缠绕的水草根茎,还有一小把黏糊糊、颜色发暗的螺。这就是他与小草活下去的全部指望。他默不作声地开始费力地收拾篓底那点可怜的收获,冰冷黏腻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麻木的心脏。指头不知在篓底被什么硬物划破了,殷红的血珠刚沁出来,瞬间就被浑浊的水浪稀释、带走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灰黑刺目的浅痕。

水线依旧缓慢,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往上爬。康叔低头收拾藤篓时,浑浊的水流边缘又漫过棚子最底下一根苇杆几寸。水面折射着无力的天光,倒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以及远处更远处丘陵上那些墨绿色的、如同溺水者发冠的树木顶梢。其中最大的一丛绿意,盘踞在东北方向那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格外显眼。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墨绿。就在几年前,洪水第一次狂暴地撕扯大地时,那里曾是一个宽阔平缓的土坡。姚伯,村中的富户,带人用麻袋装土、伐木钉桩,垒砌起高于平地数尺的坡塬。大水来来回回冲刷啃噬,终究没能啃下这块肥腻的硬骨头。姚家在坡塬上开辟田地,那绿意便日渐浓密、厚实。康叔的眼神在那片盎然的生机上停留片刻,随即空洞地移开,落在眼前浑浊无边、漂着烂柴烂叶的水面上。

风不知从哪里钻来一丝空隙,送来一缕若有似无的烟味,混杂着谷物被火燎过的焦香。康叔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姚家高坡塬方向传来的气味。那烟,是麦饭快熟时锅灶间腾起的烟。这气味像钝刀子,反复拉割着他们这些低洼沼泽里挣扎的人腹中早已饿得贴了后脊梁的肠胃。

小草不知何时也跟到了棚口,小手扶着湿漉漉的苇杆壁,小脸贴在缝隙处费力地向外张望。她自然也闻到了那气味,目光贪婪地锁着东北方向飘起的、常人几乎难以觉察的薄薄烟气,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细微吞咽声。

“爷……”她声音细得像蚊蚋,“饿。”

康叔没回头,依旧低着头收拾藤篓里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停滞了一瞬。他沙哑地应道:“快了,快了。等下爷再出去找找。”这话干涩空洞,在水流的沉默中显得格外虚浮。

他收拾好那点勉强称之为食物的东西,放在棚边一块略高的石头上,转身走向那簇新露出水面的黍子残茬。瘦三家少年小心翼翼地护着方才摘下来的那点黍子尖,已经回到矮坎上,和父亲瘦三一起整理极其微薄的收获。

康叔走到那水中的黍子丛前,浑浊的水面下,依稀可见几根同样细小、尚未成熟的黍子尖顶。旁边还戳着半截断茬,那是瘦三儿子刚刚掐过的残迹。他伸手入水,浑浊的水带着寒意瞬间没过手腕。他摸索着,抓住了一根微微摇晃的黍秆。杆子很细,很软,显然并未真正成熟。他小心地将其掐断,和之前收拾出来的那些浑浊杂鱼腥草螺蛳放在一处。总共也就那么一小把,蔫蔫的。

瘦三在不远处望着他,眼神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灰翳。康叔没抬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边。浑浊的水流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无声地包裹着他的双腿。浑浊的水面下,几块深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凸起在视线边缘一晃而过,看不清是朽木还是沉泥。他感到水底下的脚边,淤泥松动了一下,一个硬硬的、带着弧度的东西蹭过了他的脚踝。康叔猛地缩了下腿,心头一悸。

他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探出手,摸索进水底的淤泥里。手指很快触碰到了一块冷硬的木头,用力拔出——那竟是一根断裂的、带着明显雕凿痕迹的木梁残骸。那断裂的木茬刺目如同獠牙,表面还残留着模糊暗黑、早已被水泡胀而无法辨认的纹路……这是洪水前某家坚固屋宇的脊梁。康叔捏着这湿冷沉重的断梁,仿佛捏着一块朽烂的骸骨。过去无数个日子里的鸡鸣、犬吠、婴啼、农忙时的喧笑与劳作声……所有熟悉的、曾经踏实的声响如同沉船中翻腾的气泡,在冰冷的水流中瞬间破裂,只剩下浑浊的死寂。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手中那截朽木。腐木噗通一声沉回泥沼,只留下一串污浊的气泡浮上水面,又迅速破灭。小草被那声响惊动,小小的身体在棚子门口瑟缩了一下。

瘦三家的矮坎边,一个更小的草棚簌簌作响。那是瘦三老婆带着几个更小的孩子勉强栖身之处。咳嗽声压抑不住地撕破了清晨那点可怜的安静,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拉扯着喉咙。病弱的气息,混合着烂泥和水腥味,沉沉地压在康叔的心口。他无言地收回目光。

忽然,草棚方向传来小草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啊!”

康叔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扑跳着转过身。只见小草蹲在棚口,吓得往后缩着身体,一只沾满泥水的小手胡乱地向前指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就在离棚口不足三尺的水面上,一小块暗色浮物正静静漂着,被水流推动几乎要撞上棚壁——那是半颗泡胀发白的人头,深紫色的头发像一团腐烂的水草,纠缠地粘附在肿胀的皮肉上。一只肿胀溃烂的眼睛直直地对着棚内的方向,空洞地瞪着,另一只眼眶里填满泥沙。腐败的气息虽被浓郁的水腥和淤泥味盖住了大半,但在寂静中仍隐隐飘来一缕,让康叔胃里一阵剧烈地翻搅。

康叔两步冲过去,低吼一声,抄起靠在棚壁边的一根长树枝,咬紧牙关用力一撑,将这狰狞浮物推向远处水流更急的方向。看着那污浊之物终于顺流漂开,他才剧烈喘息着靠回泥墙,冰冷的汗瞬间浸透破烂单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小草无声地哭了,小小的身体抽动着,满是皲裂小口的手死死揪住爷爷破烂的衣角,恐惧让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哆嗦。

“不怕,”康叔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粗糙的手掌用力按在小草单薄的肩膀上,“死人水鬼……也……也饿!淹死的,也怕活人身上的火气!” 他刻意拔高了调子,对着那片死寂浑浊的水面大声呵斥,与其说是在安慰孙女,不如说是在逼迫自己喉咙中仅剩的气力嘶吼出来,对抗这无边无声的死亡气息。那具肿胀的尸体最终晃悠着,被涌动的浊浪越推越远。

“饿鬼,不怕!活人还在!” 康叔的声音破碎得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他徒劳地对着水面吼着,手臂挥舞着。浊水翻滚,吞没了那残骸的轮廓。

康叔蹲在棚角那块略为干硬的泥地上,面前是一个不大的土坑,里面摊放着几条瘦弱的小鱼、一把水草根、几只小螺,还有那一小捧蔫蔫的黍子尖。棚子中间的地面中央,歪着一个用三块石头支起来的粗劣陶罐,是做饭的简易灶膛。

小草坐在草铺上,蜷着小小的身体,无精打采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和水。她的脸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瘦得颧骨凸起。

康叔沉默地将那些沾泥带水的“食材”稍作处理,几根草根简单掐掉烂须,小鱼用指甲抠掉肚腹里的污物,黍子尖抖掉水珠。一股浓重刺鼻的泥腥气弥漫开来。他找来几根湿柴。火种是精心藏在干燥土罐里的,用了好一阵,已微弱得几乎只剩一星红炭。他用草绒去引燃,费力地吹了好半天,脸都涨红了,才勉强引着了两根细细的湿柴。

烟一下窜起,带着刺鼻的潮气,熏得他连连咳嗽,棚子里顿时烟蒙蒙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火艰难地舔舐着陶罐粗糙的底部,黍子尖、水草根和小鱼小螺被一同投入罐中浑浊的水里。水很快泛起灰黑和淡淡的浑浊白色泡沫。

小草被烟呛得也咳了几声,随即又被罐里冒出的微乎其微的、混合着腥气的稀薄水汽勾得眼巴巴地盯着。她下意识凑近了一点,瘦骨伶仃的脊梁微微向前探着。

康叔拨弄着湿柴,小心地控制着微弱的火苗。浑浊的灰烟呛得他眼里火辣辣地疼。他看到小草的靠近,低哑地喝止:“别往前凑,烟大!小心燎着!”

柴火终究太湿,火焰挣扎几下,渐渐微弱下去,最终不甘地化作几缕青烟,徒剩罐底半熄的星点湿炭在残喘。罐子里那点浑浊的水刚刚起了点小泡,旋即又冷了下去,浮着点菜叶和螺壳,发出一股刺鼻的腥沤气味。

小草失望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水泡破裂。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窝进草堆更深处,抱着膝盖,把头埋了下去,只露出一点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只瘦弱小手紧紧捂着的、因为饥饿而发出轻微鸣叫的小肚子。那小声的鸣叫在灰烟尚未散尽的棚子里显得格外揪心。

康叔看着那罐几乎未烧开的“食物”,浑浊的眼里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沉入水底般的灰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他抓起罐子边一块粗糙的木棍,用尽全力捣碎那些黍子苞。苞粒未熟,只捣出一点点稀汤寡水的汁,混杂着碎叶。他又舀起罐里的东西,连同腥气扑鼻的半温汤水,囫囵倒进旁边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汤水泛着泥黄和灰色浮沫,里面滚动着破碎的螺壳和没完全洗掉污秽的鱼内脏碎片。

他把碗递到小草面前,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本的腔调:“吃吧,好歹……热乎气儿还在。”

小草抬起头,看着那碗浑浊不堪的东西,里面破碎的螺壳边缘泛着铁灰色的锋利光泽。她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畏惧,小嘴瘪了瘪。浓重的腥沤气味冲击着她小小的感官,胃部一阵不受控制的翻搅痉挛,让她本能地想往后缩。康叔捏着陶碗粗糙边缘的手指关节绷得发白,浑浊的眼睛望着她,里面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比这洪水还要绝望的疲惫。小草看到了爷爷眼中的疲惫,那沉甸甸的东西比饥饿本身还要令她惶恐。她最终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那个又沉又破的碗。

她用小得可怜的手指,笨拙地、几乎是惊惧地避开那些尖锐的螺壳碎屑,试图舀起一点点汤水和稀烂的黍子碎糊糊。那腥气顽固地钻进她的鼻孔。她闭了闭眼,屏住呼吸,将一小块碎糊糊塞进嘴里,几乎是囫囵咽了下去。接着第二口,第三口……每咽下一口,小小的身体都难以抑制地抽搐一下,像是与自己的身体本能进行着无声的搏斗。那味道混杂着泥土腥、鱼类未洗净内脏的强烈异味以及水的腐败气息,猛烈地撞击着她脆弱的胃壁。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了一声,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睛里呛出泪水。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努力咽了好几口口水,终于把那强烈的恶心感艰难地压了下去。几根被捣碎的草根也勉强被她嚼烂咽下。最后碗底只剩下那些锋利的螺壳碎片和捣不烂的鱼骨碎刺,在浑浊的汤水里晃着。她抬起头,看看爷爷,把碗轻轻往爷爷的方向推了一点点,动作细弱无力。

康叔望着碗底剩下的那些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又看看小草痛苦咽下的勉强维持点水分的草根糊糊,喉头像被那粗硬的黍子苞粒狠狠硌住。他背过身去,手在背后用力地攥紧,枯瘦的指关节捏得咔吧响了几声。

洪水依旧缓慢而永恒地流淌,漂来枯枝败叶。棚外死水潭边缘的腐殖质淤积处,几只硕大的长脚蚊子嗡嗡飞舞,灰白的翅翼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冷。

“……水……”小草虚弱的声音在康叔背后响起,又干又哑。

康叔转过身,那个装水的陶瓮早已空了。他默默走到棚口,拿起地上唯一还算完整的一个粗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棚外的浅水里。浑浊的水面浮动着一层细微的浮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碎屑。他用罐子舀起满满的水。水里旋转着杂质,透着一股不祥的暗黄。

他提着沉重的水罐回到棚内,放在角落,并不急于拿给小草喝。小草眼巴巴地看着那罐浑浊的水,舌头无意识地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

就在这时,一阵极不协调的哗啦水声由远及近,沉重地踩踏泥水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鲁的人语,清晰地传来。康叔警觉地抬起头,透过苇杆缝隙向外望。只见两三个家丁打扮的汉子正分开混浊的水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趟来。领头那个身材壮实,脸膛黝黑,眼睛小且精光四射,正是姚家的管事刁七。他们腰间裹着油布,脚上踩着相对完好的厚底草鞋,显然防水要好些。三人背上捆扎着粗麻绳,手里都提着一捆用藤条绑好的大捆新鲜带刺的荆条,颜色鲜绿,显然是从高坡塬上的荆棘丛中新砍下来的。

那刁七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康叔所在的棚子,尤其在棚顶那些稀疏破败的茅草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如同看一块垃圾般的鄙夷。

“刁……刁七爷?”康叔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一点称唿,扶着湿滑的棚壁站起身,下意识地将小草挡在身后,佝偻的腰背不由自主地又弯下了一点。家丁们趟水的哗哗声近在咫尺,踏出的淤泥搅动着棚口死水潭里的杂质和沉底的腐败气息,使得棚内本就污浊的空气更加沉闷。小草死死抓住爷爷后背的衣服,枯瘦的手指在破烂的衣料里揪紧,微微发抖。

刁七在那片微高的泥地上站定,目光先在康叔那佝偻的身影、以及棚口破陶罐里那份刚刚捣烂、还飘着未熟黍子碎和草根浮沫的混浊食物上掠过一眼,那眼神像是看到水沟里腐烂的蟾蜍。他抬脚随意地踢了踢旁边一棵勉强支撑着的老槐树干,树干被洪水泡软,落下一块松动的树皮。

“康叔头,”刁七终于开口,声音响亮粗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东家传话啦!日子快到了,大伙儿都紧巴!”他拖长的尾音在湿气里格外生硬。

康叔的脊背绷紧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破风箱漏了气:“求……七爷再宽限些时日……水太大,实在是……”

刁七根本不等他说完,布满老茧的手直接指向康叔这破败窝棚顶上那几簇稀稀拉拉、枯黄败坏的草盖。“宽限?”他嘴角撇出一个冷笑,那笑意冰冷锋利,直指要害,“你家顶上的柴草,东家都瞧过了!烂糟糟的,不成个东西!看着就丧气!天晓得是不是招了瘟、惹了虫!”他朝身后一个家丁扬了扬下巴,“老规矩!敬献!灶神娘娘的火头,也分高下贵贱!东西不干不净,敬上去,神仙也皱眉!这是要连累一方水头倒大霉的!”

另一个家丁立刻上前两步,动作粗鲁地甩开手里的荆条捆,满是尖刺的鲜绿荆棘条噼啪作响地摔在地上,溅起点点浑浊的水花和泥浆。他熟练地从中挑拣出一根相对细些、却同样布满硬刺的荆条,不由分说地塞到康叔枯槁的手里。荆条上的硬刺扎进了他粗糙的皮肤里。

康叔拿着那根带刺的荆条,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枯瘦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他死死攥紧那根布满倒刺的荆条,尖锐的硬刺深深扎进了他掌心粗厚的茧子缝隙里,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七爷……”康叔喉头滚动,浑浊的目光如同在浑浊的泥浆里绝望挣扎,扫过棚内角落。除了那个刚舀了泥水的陶罐、那个已经空了的装水陶瓮、还有棚子深处小草躺着的那一小堆稀薄的茅草,以及刚刚被用做灶膛支撑石头的那只破陶罐……这里唯一能称得上器具的,便只有支在灶坑边那只满是油污龟裂、豁口缺了一大块的粗陶碗——小草刚刚用它勉强咽下那点浑浊草叶碎黍的碗。

他伸出颤抖的手,去够那只破碗。

“得了!”刁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讨嫌的苍蝇,声音里满是不屑与不耐,“当东家要你这脏烂物件?晦气!”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扫过缩在康叔背后、只露出一点蓬乱头发的小草单薄身影,“留着给她装喂猪食的东西吧!”这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过来。小草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抓住爷爷后背衣角的手指蜷缩得更紧。

康叔像是被那冰锥狠狠刺穿了心脏,浑身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攥着荆条的手指甲瞬间掐进肉里,渗出一点点暗红,又迅速被荆条上的灰绿汁液和泥污吞噬。他浑浊的老眼充血,直直地瞪着刁七那张油汗混合着不耐烦的脸,喉结剧烈地上下耸动着,胸膛起伏得像只破风箱,却吐不出半个字,只有粗重浑浊的喘息声撕裂了棚内的死寂。旁边洼地的枯苇在风中细微的摇曳声,此刻清晰得刺耳。

刁七似乎满意于这种沉默的压力,鼻子里哼了一声,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康叔那张被愤怒、屈辱和最深沉的无力感扭曲得几乎变形、却又死死压抑着的枯槁面容。另外两个家丁脸上也挂起一丝若有似无、麻木的嘲弄。

时间在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流淌。康叔最终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弯下了他那被生活和洪水彻底摧毁过的脊梁。他背过身去,避开了小草惊惧不安的泪眼,肩膀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终于压下那股直冲喉头的腥甜和要将一切撕碎的戾气。他佝偻着,一步一步挪到棚内一个角落里。那里,靠墙斜放着一把已经钝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破石斧,刃口布满崩痕和霉点。他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手指在斧面上缓慢而用力地摩挲了几下冰冷的石头和那些深刻的凹痕,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冰冷坚硬的支撑。

然后,他转身,重新面对刁七等人。他高高地举起了那把沉重的石斧,在昏黄污浊的光线里划出一道沉重模糊的弧线。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爆发,几乎掀翻了这脆弱如纸的草棚。声音不是来自康叔,而是缩在角落的瘦三老婆!她仿佛被那石斧挥下的轨迹抽去了灵魂,眼睛惊恐地瞪得溜圆,布满血丝,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和脸上本就混杂的泥污混在一起。她死死抱住怀里一个气息微弱的小孩,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毫无意义的、野兽般的嚎啕,身体因恐惧和绝望而筛糠似的颤抖:“天神啊!灶神娘娘啊!活不了了!不让人活了啊……”凄厉的声音如同钝器刮过布满污垢的瓦缸。

康叔那举着石斧的身影在惨叫声中只是顿了一下,随即重重落下!石斧带着沉闷的风声,毫不留情地砸向那充当棚顶柱子的几根枯朽细木棍!

“咔嚓!”

一声脆弱的断裂声响起,接着是密集的稀里哗啦声。棚顶一侧稀薄的茅草瞬间塌陷下来一大片,朽烂不堪的木梁断裂开来,浑浊的天光伴着湿冷的空气猛地灌入,无数灰尘、碎草屑和积年的污垢纷纷扬扬洒落,劈头盖脸砸在康叔头上身上,呛得他连连咳嗽。被砸断的木茬露着惨白腐朽的芯子。破洞处豁然洞开,像一个丑陋干瘪的伤疤,直对着灰蒙的天空和缓慢流淌的洪水。

康叔扔下石斧,沉重的钝器在泥地上一声闷响。他默默地弯下腰,捡拾起那些刚被砸断、大小不一的细短杂木棍。木棍是湿的,朽烂发黑,散发着陈腐气息。他抱着那捆残破的、带着他刚刚砸出的裂茬断口的湿烂杂木条,一步一瘸地挪到刁七面前,仿佛搬运着自己最后的支撑被砍断的残骸,沉甸甸地放了下来。木柴边缘尖锐的裂口甚至挂破了他手臂上的破布。木堆散落在泥泞中,像一堆毫无价值的、被大水浸泡烂的尸骸。

刁七挑剔地扫了一眼那些又湿又朽的木柴,皱紧眉头,用脚尖厌恶地踢了踢其中一根:“什么污糟东西!算了,量你也拿不出别的了。”他挥了挥手,示意身旁一个家丁上前。那家丁毫不客气地将那堆湿烂木条拖过去,手脚麻利地用藤条捆扎起来,和那一捆捆刚从坡塬砍下来的、充满活力的鲜绿荆条堆在一处。那些新鲜的荆棘颜色青翠刺目,与康叔那堆破败腐朽的断木形成尖锐到刺痛的对比。

“记住咯,”刁七临走前,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康叔那张布满皱纹和泥点、只剩下空洞麻木的脸,最后又像是刻意确认般地,瞥了一眼康叔身后、在倒塌的草棚阴影里瑟瑟发抖的小草,“神火不旺,日子就倒大霉!下次再是这种脏烂物件敬神……哼!滚到没顶的水里,就别想着还有地方吐气!”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康叔脸上。

他随即带着那两个家丁和水淋淋的背囊,继续趟着水,朝瘦三那片区域跋涉而去。哗啦哗啦的趟水声再次蛮横地响起。

瘦三家的方向紧接着传来一阵更高的、混杂着哭闹和哀求的嘈杂。

草棚塌陷了一角,露着天光,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敞开着。康叔像尊石像一样,僵立在那一片狼藉的草棚废墟中,脚下踩着稀软冰冷的泥水,许久未动。他半低着头,泥水顺着他松弛的脸颊蜿蜒而下,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浑浊的泪。

直到身后传来小草压抑不住、却又小心翼翼的低微啜泣,像只受伤的小兽在洞穴深处呜咽。

夜幕彻底吞噬了大地,只剩高处丘陵那团厚重的墨绿色阴影在墨色天际下更显沉凝。康叔借着最后一点幽微的夕光,摸索着用藤条和塌陷下来的残茅,勉强塞补着棚顶那个巨大的破洞。风从水面上卷来,带着彻骨的湿冷,从他指头间的孔隙灌入,吹得刚塞上的茅草簌簌发抖,又落下几片碎屑。缝隙像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一样张开。

小草躺在铺着稀薄茅草的角落,身上只盖着一小块破烂得如同渔网般的布片,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气。她瘦得只剩骨架的小身体在黑暗中不断地打摆子,牙齿不受控制地互相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每一次微小的声响都像鞭子抽在康叔的背上。

“冷……好冷……”小草细弱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带着深深的痛苦,“爷……骨头缝……好像有冰在扎……”

康叔手头修补破洞的动作猛地一僵,枯藤条勒进了指头的肉里,带来一丝麻木的痛感。他转过身,在微弱得几乎无法视物的光线中,摸索着找到小草所在的位置,蹲了下来。他伸出粗糙得如同砂石般的手掌,摸索着按在小草的额头上——那触感滚烫!那温度像炭火一样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猛地抽了口气,指尖的触感清晰地捕捉到小草额头上沁出的、滚烫黏腻的汗珠。他再慌乱地摸索她干瘦的手臂,裸露在破布外的皮肤冰凉如铁,如同在抚摩一块浸泡在深水中的沉石。他小心探手入她颈后,更是冰入骨髓。

“怎么……怎么烧得……”他喉咙干涩,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堵在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这种冰寒与炽热如毒蛇般同时噬咬着幼小的生命,凶险得不言而喻!

康叔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巨大的手攥紧,狠狠地揪痛起来。他几乎是撞爬着挪到棚口,把那个装着浑浊水的大陶罐费力地搬进棚内。他撕下自己单衣那破得几乎要碎掉的下摆,浸入冰冷的泥水里,用力绞出冰冷的汁液,拧干,匆匆敷在小草滚烫的额头上。然而那点湿冷转瞬就被额头的炽热蒸发殆尽,如同杯水车薪。小草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如同被无形的严寒之网缠绕。

寒气如无形的蛇,在黑暗的草棚里肆意蔓延,钻进骨缝。角落里那堆被刁七掳走的“神柴”,只剩些难以燃烧的细碎断枝。康叔在草棚四处疯狂摸索搜寻,手指刮过湿冷的泥壁和腐朽的草梗,最终只在棚角最深的阴影里,摸到半块干瘪僵硬的麸饼渣——那还是数月前,他带着小草刚躲到这片洼地,从一艘路过的赈济筏上拼力乞讨来的,一直省着。

他掰下仅有的一点干粮渣,送到小草嘴边,轻轻晃动着她瘦弱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急切和恐慌:“草儿,草儿!起来……张嘴……吃点……”

小草似乎感知到了呼唤和食物的气息。她艰难地、极其费力地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皮,眼神散乱,找不到任何焦点。她凭着动物般残留的本能,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丝缝隙。康叔小心地将那一点点干硬的麸渣塞进她嘴里。小草毫无力气地含住那点粮食,却连嚼都嚼不动,只是含在口中。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如同要溺水的咕噜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仅有的食物噎死!那团糠麸团在口腔里凝滞着,成了又一道新的梗阻。康叔的手指颤抖着伸到小草嘴边,想帮她抠出来,却又怕伤了孩子干裂的嘴唇。

棚顶刚被藤条草草塞住的大破洞里,一块没压实的碎茅草被湿冷的夜风吹得飘起,旋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小草冰冷的脚边。湿腐的泥土气,混合着小草汗水中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不详的热病腥甜气,在黑暗的棚内无声地弥散。每一次小草痛苦急促的喘息,都如同冰冷的匕首在康叔的心脏上搅动。那绝望如同洪水本身,冰冷地漫过他的头顶。

“爷……”小草在梦魇般的昏沉与痛苦中挣扎,唇齿间发出支离破碎的呓语,如同溺水者的最后吐息,“……大……亮光……”她枯槁的小手无意识地在身下冰凉的草梗上胡乱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坡上的……谷子……热热的……香味……给我……”

康叔像是被闪电击中,身体猛地剧震!他死死地、几近贪婪地盯着小孙女那张在昏暗中因痛苦而扭曲的灰败小脸。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半睁半闭,却映不出一丝光亮,只盛满了无尽的黑暗和渴求。那双空洞失神的眼睛,此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疯狂吸纳着康叔理智中最后一点点光亮。

“坡上的谷子……” 他喃喃地重复着小草的呓语,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坏掉的门轴,“……热热的……香味……”

那个被他刻意封印、从未敢真正触碰的念头,那个深藏于绝望污泥之下的毒种,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所有锁链,携带着刺眼灼人的血光,冲破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向头顶冲去,眼前一阵阵眩晕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如同置身于山呼海啸的战场!他佝偻的身体如同濒死的鱼,剧烈地弓了起来,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身下那一片冰冷污秽的烂泥,指尖深深抠了进去,痉挛般地颤抖着。

姚家的高坡!那上面翻滚蒸腾着救命谷物热气的田地!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着水面。康叔佝偻着身子,如同一截在水中缓慢漂浮的老树根,悄无声息地蹚过冰冷的泥沼。黑暗是最好的掩护,水流拍打漂浮物的细碎声响将他微小的动静完全吞没。

他凭借着多年来摸黑在水里寻食形成的本能,摸索着辨认方向,避开深潭和暗流。离那片墨绿色的高地越来越近。脚下的淤泥质地开始悄然变化,从洼地深处那令人绝望的软烂稀泥,渐渐变得有了些许支撑力。当他脚底触碰到一片相对坚实、有硬度的沙泥混合物时,他停了下来。浑浊的水面只没到他的小腿肚处。他拨开身前几丛高过头的枯黄苇草,终于看到了那真正的坡塬。

一道由粗大木桩和层层泥袋垒砌而成、高达丈余的斜坡土堤赫然矗立在眼前,沉默地切割开了无边的混沌水域,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将高坡紧紧盘踞。这人工堆高的壁垒上方,依稀可见大片被平整梳理过的田地轮廓,在黑暗中散发出沉甸甸的安稳气息。姚家宅院在坡塬更高处模糊成一团盘踞的阴影,几盏暗澹如豆的长明灯火在远处宅院窗口微弱地亮着,如同巨兽慵懒的眼睛在夜雾里无声开合,带着一种冷漠的威严。

康叔的目光死死锁住那高坡边缘一角。那里,就在土堤下方倾斜着的边缘地带,一小片黍子顽强地在黑暗里勾勒出深重的团块阴影——那是坡上与堤岸相接处的低洼处,被大水浸泡后废弃的点种试验田,此刻依旧零星地挺立着几株顽强的黍杆。即使在这样的夜里,仍能感受到那结实谷穗沉甸甸的生机,在夜风中散发出一种类似铁锈却又无比诱惑的谷物暖香——这香气冲入他鼻腔的刹那,如同闪电划破死寂的夜空,让他干裂的喉咙本能地痉挛起来。

那田坎下方不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一个简陋的草棚轮廓,像个黑乎乎的土堆,那该是看守田地的人晚上休息的地方。棚子深处,两点微弱的红芒在黑暗中明灭。是篝火的残余?还是守夜人点着的旱烟?几点火星在浓重黑暗里明灭游移,如同漂浮的鬼眼。

康叔趴在浅水里,冰冷的泥浆透过破衣烂衫渗进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风贴着水面吹来,带着高坡上方某种隐约的温热谷物气味,却也送来了那个看守草棚里微乎其微的人语和旱烟燃烧的呛人气息。他浑浊的双眼在黑暗中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草棚口。

棚子里的火星缓缓熄灭了一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伴随着低低的嘟囔声,一个穿着厚重蓑衣的人影慢吞吞地蹚进棚口浅滩的泥水里,解开裤带,对着外面浑浊无边的黑暗开始撒尿。粗鲁的水流哗啦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刺耳。水流的噪音持续了好一阵才止歇,那人抖了抖身体,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重新钻回草棚深处。棚里的火星再次缓缓亮起,如同呼吸。草棚里很快响起一阵含混的鼾声。

康叔像泥塑木雕般在冰冷的浅水里伏着,不知过了多久。高坡那边看守棚里的火光彻底熄灭了,鼾声变得更为沉闷规律,融入夜色无边的沉默背景中。那团暗红色的火星残余也像最终的灰烬一样,在黑暗中完全熄灭。

直到康叔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几乎和身下的淤泥冻结成了一体,四肢如同灌了冰冷的铅块。只有胸中那颗心脏,此刻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无声的轰鸣,如同催命的鼓点。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从泥水中支起上半身,动作僵硬而谨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每移动一寸,泥水的吸扯力都沉重得让他感觉自己正拖着一座山。他艰难地爬上那截人工的陡峭土坎,沾满泥泞的手死死抠进堤坝冰硬的泥石缝隙里,指甲几乎在粗糙的石块上撕裂。他贴着堤坝冰冷粗糙的泥石壁面,缓慢地向上挪动。终于,一只手扒上了坡塬的边缘!冰冷的泥土嵌入指甲缝的瞬间,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猛地咬牙借力,连蹬带爬,整个身体滚过堤坝边缘,沉重地摔进坡上那片坚实、干燥的硬土田埂里。

干燥!这久违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泥土深处散发出的,那种完全不同于洼地死水淤泥的、纯粹的、生机勃勃的土腥气!这气息像柄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个激灵!这硬土下的地脉是活的!

他几乎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坡上混合着干燥土腥的空气。但这气息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不敢停留,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向黑暗中那片有着沉甸甸阴影的黍子地。泥浆在他爬过的干燥土路上留下长长一道污渍。

他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本能的、无法言喻的凶狠和虔诚,粗暴地伸向近旁一株健硕黍穗——那饱满沉实的手感!手指抠进紧密簇拥的、带有生命体温的黍粒瞬间!那粗糙而丰盈的触感顺着神经直冲大脑!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枯爪般的双手死死揪住那沉甸甸的穗子,不管不顾地勐力一拧、狠命一拽!

“咔嚓!簌簌簌!”

寂静的夜里,黍杆脆弱的断裂声和谷粒急促摩擦着彼此、剥落坠地的沙沙声,如同惊雷炸响!这响声刺耳无比,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锋利,狠狠撕裂了这后半夜本已浓稠得化不开的、带着沉重睡意的死寂!

康叔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冷凝固!他像被一根无形的冰棱钉在原地,僵在那里如同死去。

看守草棚方向几乎是同时,传来一声粗嘎、惊恐、充满警觉的厉喝:“谁?!”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慌乱、踢翻东西的碰撞声!随即,一道昏黄摇曳的、刚被点亮的火把光芒撕裂了黑暗!草棚口的暗影被骤然撕开。一个头发睡得蓬乱、眼神惊恐、手中胡乱挥舞着一把短柄柴刀的汉子,踉跄着从棚子里冲出来!他那刚被惊醒、还残留着浓重睡意的目光,仓皇地扫向黍地!

当火把昏黄的光线终于刺破浓重的黑暗,精准地笼罩住田埂边缘那个如同泥塑般僵立着、手中还紧攥着两把沉甸甸黍穗的身影时,那看守汉子的脸上先是凝固了一刹那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如同被烈焰点燃的火油——骤然爆发出一种被人踩踏尊严领地后暴怒的狂怒!

“狗日的!偷贼!你他妈找死!”看守的厉吼炸雷般回荡在寂静的夜空,将附近坡塬远处姚家宅院窗口昏睡的灯火也震得摇曳起来!

那汉子手中的柴刀在火把光芒下闪出刺目的寒光!他凶悍地拖着柴刀,踏着田埂坚实的土地,如同暴怒的疯牛般冲向康叔!脚下的硬泥被踏碎,发出沉闷的重音,每一步都踏在康叔剧烈缩紧的心脏上!凶猛的冲势带起的恶风直扑康叔的面门!

康叔脑子里一片轰响!求生的本能盖过了一切!他根本不敢再看冲过来的看守,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在绝望的刺激下全部爆发!他攥紧那两把揪下来的救命黍穗,猛地转身!像个被火烧着尾巴的猴子,完全不顾一切地扑向堤坝陡峭的边缘!双脚在湿滑的土壁边缘疯狂地踉跄蹬踏,试图止住前冲的惯性,身体却像一个失控的泥坨子,连滚带爬地、极其狼狈地向下翻跌!他笨拙地试图将一束黍穗胡乱插在腰间的破布缝隙中,另一束死死抱在怀里,干瘪的嘴唇下意识地死死咬住了其中一簇沉甸甸的谷穗!谷壳粗糙的边缘割裂了他干裂的嘴唇下唇皮肤,一阵咸腥在口中弥漫开来。

“抓贼——!”那看守追到堤坝边缘,冲着下方黑暗中康叔滚落的方向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几乎喊破了喉咙,声音里带着惊恐和强烈的愤怒!那嘶吼如同尖锐的号角,瞬间撕碎了整个高坡塬表面的沉寂。原本沉寂如死的姚家宅院,其中几盏昏黄的灯火骤然亮起,并且迅速晃动起来,窗户被粗暴推开,有人影探出,一片杂沓惊慌的脚步声响从宅院深处朝着堤坝方向响起!

康叔滚跌下陡峭的土堤底部,一头栽进了堤下齐腰深的冰冷泥水里!泥水剧烈翻涌。他呛了一大口腥浊冰冷的污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肺部如同炸裂!身体多处被堤坝边缘的碎石和树根划破,剧痛蔓延开。但他丝毫不敢停顿!

他像一头被沸水浇到的野兽,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地从水中挣扎扑腾起来!冰冷刺骨的泥水激得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唿吸都带着血腥气。但他不敢丝毫停歇,怀抱着那用命换来的两把黍穗,口中紧咬着那束温热的谷粒,如同衔着自己的心脏!他爆发出毕生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及腰的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向外拼命冲去!水浪被他疯狂的动作搅起浑浊的浪花,泼溅声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身后,高坡上嘈杂的人声、火把的光圈、守夜人持续的怒吼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追魂夺命的索套,不断收紧!

他埋头没命地朝自己草棚的方向冲!那片漂浮在死水潭上的阴影就是他唯一已知的归处。泥潭深处缠绕的水草一次次将他绊倒,冰冷沉重的淤泥几乎要将他吸入其中。但每一次栽倒,他都立刻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呜咽声挣扎爬起,怀里的谷穗始终被他死死护在胸前!

终于,草棚那残破的、塌陷一角的轮廓出现在暗夜的水面上!康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棚口,沉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破风箱。棚内的黑暗瞬间将他吞没。他像条被扔上岸的死鱼般剧烈地抽搐痉挛起来,嘴里死死咬着那束黍穗,干瘪布满细沟壑的脸颊鼓起扭曲的弧度,大张着嘴,想要喘气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浑浊的泥腥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感觉肺腑要被整个扯出来!混浊滚烫的眼泪和鼻腔里呛出的泥水混合在一起,布满了这张被恐惧、绝望和一丝侥幸点燃的脸。

小草依旧蜷在草铺深处的黑暗中。他似乎没有被她方才剧烈的挣扎惊醒?康叔不敢发出任何大的声响,强行压制住自己狂暴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挪动着僵硬麻木的双腿,几乎是爬着扑到了小草身边。他急切的、满是泥污的手摸索着探向小草的额头——依旧烫得惊人!但她的呼吸似乎更浅了,如同微弱的烛火在风中飘摇。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摸索着找到那豁口陶碗,颤抖着将自己怀中紧抱的、那两把尚带着体温、散发着微弱谷物香气的黍穗用力摁了进去!他又迅速从腰间的破布缝里扯出另一束,同样塞进碗里。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掰开自己紧咬着的、几乎嵌入下唇肉里的那束穗子——嘴唇被黍粒粗糙的边缘割破了好几个口子,咸涩的血混着泥水流进嘴里,他却浑然不觉。他急切地、近乎粗暴地用指甲将每一簇沉甸甸的穗子刮开、抠烂。指甲划过坚硬的谷粒和粗糙的穗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沙沙声。他竭尽全力,手在颤抖,将抠下来的一点点黏糊糊、温热稀薄的黍浆,和破碎的谷粒一起,小心翼翼地收集在碗里,混成黏煳煳一小滩。他用粗糙的手指,极其笨拙又无比轻柔地一点点抹到小草干裂灰败的嘴唇上。那点稀薄的浆液带着生命的热度和植物的苦涩,缓缓浸润到小草焦枯的唇缝里。

昏迷中的小草像是沙漠深处濒死的根须骤然触碰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甘冽水汽,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吞咽声。她似乎本能的、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将那一点点糊煳吞了下去。然后,她再一次陷入了更深的昏沉,如同燃烧殆尽落入死灰的余火。但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吞咽声,却像黑暗洞穴里一颗细微光明的火星,短暂地灼痛了康叔早已冰冷麻木的眼睛。

就在这时,几道强横的火光如同撕裂夜幕的刀锋,勐地劈开了草棚外的黑暗!骤然降临的光亮刺得康叔几乎失明!沉重的、勐力踢踏泥水的脚步声混杂着恶狠狠的咒骂如潮水般席卷过来!

康叔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棚外的水被粗暴掀动的声响压住了康叔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跳。他刚想把剩下半块染血的黍穗藏进身下冰冷稀烂的泥里,棚口那片虚虚掩着抵挡风寒的破败树皮帘子,“哗啦”一声被一只穿着厚底防水草鞋的大脚蛮横地踹开!

“老东西!滚出来!”

刁七那如同刮锅底般的嘶哑厉吼直接冲了进来,几乎掀翻了本就岌岌可危的草棚。火光如同凶兽的巨口,瞬间吞噬了草棚内全部黯淡的轮廓。两个姚家高壮的汉子一手擎着噼啪燃烧的火把,一手提着粗实的木棒闯了进来!刁七那张被跳跃火光照得明暗不定、显得格外狰狞阴厉的脸紧随其后。他精悍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探针,瞬间钉住了蜷缩在草铺角落、因惊吓而几乎停止唿吸的小草,接着又勐地扫到康叔那满身泥浆、嘴唇破裂流着血、指缝里还嵌着金灿灿谷粒碎屑、怀里明显紧紧抱着什么东西的肮脏模样!

火光跳跃着,在刁七脸上投下晃动扭曲的阴影,将他的五官和脸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挤压变形,膨胀出一种几乎要吃人的狂暴怒容。他目光锐利如剃刀,精准地捕捉到康叔嘴角沾着的干涸血迹、以及嘴边残留的一丁点麦黄色的碎屑——这印证了他所有猜想,如同在堆积如山的柴薪上泼满了滚油!

“狗胆包天的老泥猪!”刁七的嗓子因为亢奋和愤怒彻底嘶哑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草棚内短暂凝滞的死寂,“敢把污爪子伸到姚家坡上?你吃了哪条河里的龙胆?”他目光凶狠地环视着这穷苦潦倒的破烂草窝,像一条暴怒的公牛喷着粗气,每一句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康叔,“东家田里的金贵种!那是要进祖庙、点圣火的供品!那是给天子尝鲜的新禾!你也敢污了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康叔脸上!

他猛然抬手,狠狠一指几乎无法动弹的康叔,对身后两个家丁暴喝道:“赃物!在他怀里!搜!连这贼窝一并给我掀了!看他还藏了什么腌臜东西!”

那两个家丁立刻应声如雷吼,动作粗暴如同捕杀猎物!一个如同猛虎般扑向康叔,大手带着生茧的蛮力,不顾一切地试图撕扯他怀中紧抱的那点可怜的黍穗!另一个则挥舞着手中的大棒,毫不留情地噼砸着棚内本就脆弱不堪的一切!本就塌陷一角的草棚顶被猛击,稀里哗啦垮塌下更大一片烂草朽木!支撑着门框的一根细木棍被一棒打断,发出断裂的脆响!那粗木棒随即又扫过灶膛边几块作支撑的石头,石头飞迸,砸倒了那个曾经装着他们救命水的陶瓮!哗啦一声巨响,陶瓮碎裂开来,残留的一点混浊泥水瞬间流了一地!

家丁的手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扣向康叔怀里。康叔如同护犊的野兽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点凶悍,死死蜷缩身体,用后背去撞!另一只手猛地护住胸口!噗嗤一声,指甲在那家丁手背上刮出一道血痕!那家丁吃痛缩手,随即更加暴怒!

混乱中,那个去搜刮的汉子忽然发现了什么!昏暗的光线下,小草身下那稀薄的草铺角落,赫然露出半块康叔慌乱中没来得及全塞进泥里的硬黍块!那点点微黄在火光下格外刺眼!那家丁眼中闪过一道惊愕的光,随即化为更加恶毒的狂喜!他伸出脏污的大手,直接拨开已经昏沉不醒、呼吸微弱的小草,不顾她身下冰冷粘稠的泥浆,粗暴地去抢那半块黍穗!小草被拨弄得身体歪斜,几乎滚下草堆,那张灰败的小脸上,眉心痛苦地蹙紧。

“在这儿!还有!”那汉子如同发现了宝藏的野兽,兴奋地怪叫起来!那叫声刺激得刁七眼中凶光大盛!

康叔目睹着小草被粗鲁拨弄、那仅剩的黍穗就要被夺走的场面,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垂死老狼般的咆哮!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抢夺小草的汉子,枯瘦的手死死掐向对方的脖子!但他的身体刚直起一半,一记沉重如同铁锤般的棍子就狠狠砸在了他的腿弯处!

“呃啊——!”

康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膝盖骨如同被砸碎的核桃!剧痛瞬间摧毁了他仅存的力量!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扑倒在冰冷腥臭的淤泥里!泥水混着棚顶落下的烂草,瞬间沾满了他的头脸!下半身如同被扯断、粉碎、钉入滚烫的炭火中,抽搐着,却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剧痛在每寸神经上疯狂灼烧!那只护着黍穗的手,终于被迫松开。那点温热的金色被甩落在泥泞里,沾满了污黑的泥点。

草棚彻底被掀翻,如同暴风刮过后的残骸。刁七看着滚在泥中抽搐呻吟、如同垂死泥鳅般的康叔,以及角落里无声无息、似乎已断绝了气息的小草,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满足。他狠狠一脚踏在康叔从泥水中无力伸出的、痉挛着的手掌上!粗糙坚硬的草鞋底重重碾过指关节!

“嚎什么?”刁七啐了一口,眼中射出凶狠冰冷的光,“东家说了:这种吃里扒外、还沾了污瘟的烂货,不配玷污高地一分田土!”

他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地对着泥水坑里蜷曲挣扎的老农和那个角落中无声息的女孩发出宣告,声音像淬了冰的凿子:

“给你们活路——滚去西边死人沟!那里烂泥肥厚,鱼虾养人!死在泥里沤肥!也算你们祖上积了点阴德,给姚家坡做点贡献!”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墨汁凝固,沉甸甸压在无边无际的浊水上。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味,几乎能将人肺腑冻穿。

康叔感觉不到冷。他的身体早已因疲惫、伤痛和极度的寒冷而僵硬麻木。他背上用破布条将小草捆死。她瘦小的身体滚烫,像块烧透的火炭,每一次微弱的、间隔很长的唿吸都像破败的风箱艰难拉扯,气息灼热地喷在他后颈裸露的皮肤上,烫得他心惊肉跳。而他佝偻的脊背如同脆弱的支架,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可能彻底断裂。

他一瘸一拐地艰难跋涉在没膝的冰冷泥水中,每一步都踏在烧红的刀刃上。右腿膝盖骨像是被刁七手下那记闷棍砸成无数带棱角的碎片,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尖锐入骨的剧痛,沿着骨头一路烧灼到五脏六腑,几乎令他窒息。每一次腿骨的剧痛都能带起全身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他大口喘息,冰凉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水腥和腐烂的气息钻进喉咙,却无法缓解胸中那股燃烧般的窒息感。

昨夜那混乱不堪的撕扯、殴打、叫骂声,如同鬼魅的呓语残片在他脑子里嗡嗡炸响。刁七那冰锥般的诅咒——“去西边死人沟沤肥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已然枯朽的心上。

远处那些墨绿色的高坡如同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这无边的泽国上,其上的人家灯火仿佛已与另一个世界无关。唯有身后倒塌成一片烂泥瓦砾的草棚废墟,彻底沉入浑浊的水底,像一个丑陋的伤疤被最终抹平,彻底成了漂浮的尘埃。他和背上滚烫的小草,已经彻底被这座由洪水构筑的巨大牢狱所吞噬。

前方浑浊的死水深处,终于显现出一片更加深沉的、黏腻的墨绿色。尚未靠近,一股浓烈到令人几欲昏厥的恶臭就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淤泥惯常的腐败腥气,更是无数未曾掩埋、腐烂发胀的尸体在漫长浸泡后释放出的、混合着粪便硫磺和剧毒腐败物的致命气味!这气味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康叔的喉咙,让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这,就是西边的死人沟——村落所有来不及收敛的浮尸、染病来不及掩埋的死人和牲畜最终汇聚的死寂水域。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像实质的淤泥,粘腻地缠绕上来。

康叔咬紧牙关,下唇早已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再次沁出腥咸的血沫。他强迫自己朝着那片更加黑暗的、代表最终解脱的边缘艰难蹚去。脚下的淤泥骤然变得加倍湿软滑腻,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巨兽的喉咙口,泥水没过他的大腿根部,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脚底触碰的某些软滑而又极具弹性的长条块状物体——那是被泡胀的死鱼?还是腐烂的水蛇?亦或是……某个沉没许久的浮尸?!

“爷……烫……”背上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小草,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焦灼的呻吟。这声音如同细针,刺破了老人近乎绝望的麻木。

这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声音,让康叔的脚步猛地钉死在黏腻的淤泥里!背上的孩子还在!那烫人的体温是活的!他不是一个人!他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负伤般的、扭曲压抑的短促嘶吼!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疯狂残存的、对生命最后一丝本能的眷念的力气,瞬间从他胸腔枯涸的井底猛然窜起!他浑浊的眼白里布满狰狞的血丝!他不能就这样陷进烂泥里!

康叔猛地转身,如同一个破旧沉重的傀儡被无形的线粗暴地撕扯!他没有再向那片死亡的墨绿深处挪步,反而拼着全身力气拖曳着那条几乎断裂的伤腿,踉跄着朝侧面一处稀疏、枯槁的灌木林子挣扎而去!那些灌木的顶冠可怜巴巴地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溺水者伸出的枯手。水下的荆棘和枯枝像无数根钢针,毫不留情地刺破他腿上那些早已麻木的皮肤,带出一道道细密的刮痕和流淌的黑浊血丝。他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终于,他死死抓住一棵半淹没在水里的粗大朽烂枯树的巨大根须。他靠着那点冰冷坚实的支撑,小心翼翼地将背上滚烫的小草解了下来。他几乎是砸进了泥滩边的浅水里,拼着最后的力气将几块稍大的枯朽漂浮圆木拖拽到树根盘错、相对稳固的小小角落。又将一些纠缠的、漂浮在水面的细密藤蔓胡乱缠绕在木头之间固定。

这是一个仅能容纳两人、勉强漂浮在水面上的筏子。木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绿苔和滑腻的水霉,散发出浓烈的朽烂气息。康叔手脚并用、拼尽所有力气将小草放上去。小草的身体如同一个轻飘飘的包裹,落在那冰冷污秽的朽木上时,只有微弱的哼声传来。

康叔自己也扑爬着攀上这简陋不堪的筏子。枯朽湿滑的木头立刻不堪重负地呻吟着向下沉陷了一些,冰凉的泥水从木头缝隙间咕噜噜地涌上来,瞬间浸湿了他破烂的下衣。死亡的冰冷彻骨钻心。他喘息着,脱下自己身上最完整的一件破烂上衣,颤抖着将小草像包裹婴儿一样紧紧缠绕捆在木筏最粗大稳定的位置,生怕这小小的筏子一摇晃就将他唯一仅剩的东西永远吞噬。

做完这一切,他瘫靠在同样冰冷的木料上,每一次喘息都如同要把破碎的肺腑呕出来。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东西——一块磨尖的石片。这是他长久以来在水边切割藤蔓、剥洗食物残骸的工具。

他伸出手,用那尖锐的石片尖端在身下这棵巨大古树露出水面的根须最粗壮处划拉起来。石片刮擦着粗糙腐朽的老树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屑和朽烂的绿苔簌簌剥落。很快,一个熟悉的符号在粗粝的树皮上显现出来——那是他曾在无数树杈上刻过的、一种唯有他和妻子小儿子才识得的家族暗记。

每一下刻划都用尽全身力气,指尖抠进石片和树皮缝隙里,带着一种拼死铭刻的疯狂和虔诚。刻完“家”的印记,他没有停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不停痉挛着颤抖,在符号下面更深地刻上了两个早已被岁月和泪水泡得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血痕:兰娘,小石。那是他被洪水和绝望交换出去的妻子和幼子的名字。

刻完,他颤抖的手指早已磨破了皮,粗糙的石片边缘被他的血和朽木的脏污染成暗红色。他靠着湿冷的树根,浑浊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这承载了他最后所有念想与绝望的记号,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沉重的喘息如同坏掉的风箱,破碎得不成样子。

风从空旷无边的水面上掠过,带着死人沟深处浓烈如实质的恶臭,吹拂过他枯草般灰白的乱发和刻在树上的记号。一个念头执拗地烧灼着他仅存的意识:小草或许……或许能在天亮前撑到有医者路过?或许在木筏飘向未知水流的终点,有人认得这记号?认得这名字?认出他们曾经是谁……?

就在这时,不远处浑浊的水面上,传来一阵不同于风吹浮木的沉重哗啦声!

一艘结实的、由几根新鲜圆木和韧性极好的藤条捆扎而成的厚实木筏正分开浑浊的水面,缓缓靠近。筏子上站着三个人影。撑篙的是个精悍的家丁,另一个壮实家丁背着绳子,手持长竿警惕地看着四周水域。最前方,负手而立的正是姚伯!

他披着一件厚实的油布避水斗篷,双手背在身后,神态自若,如同巡视自家园林。他的目光先是略带好奇地掠过这片腐朽沉沉的死水区域和康叔这破败的筏子,如同看到水洼里挣扎的虫子。当他的目光扫过康叔紧贴的那株巨大古树的根须、以及上面那两个清晰刻进木头纹理的“小石”名字符号时,他那养尊处优的脸上,一层冰冷、毫无波澜的薄霜瞬间凝固了所有表情。

姚伯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缠住般死死钉在那“小石”二字上,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随即一股冰冷而嘲讽的神色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刻痕,嘴角缓缓咧开,似乎要撕开那张保养良好的面皮,露出一个极其古怪、如同猫戏老鼠、又带着深深恶意和快意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带着金戒指的手指,指向康叔面前树根上的刻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浑浊的空气和水流声,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确凿无疑:

“刻这做什么?老瘸狗?”

“你找小石?”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对方骤然凝固的表情和血尽褪的脸色,随后那丝近乎愉悦的恶意最终凝结为一句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致命宣告:

“哦?他啊?”

“死在龙门口了。”

“哦……砸的。”

“石头从坝上滚下来,半边身子砸烂了……埋的土坑还是我手底下人帮忙填的土……”

那每一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康叔早已枯竭的神经上!小石?!死在龙门口的治水工地?石头砸烂?埋了……?!他儿子?!他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洪水吞没,只剩下嗡嗡的锐响和姚伯那张脸在视线里扭曲、旋转、破碎!

“……那记号?”姚伯的声音飘在虚空里,带着一丝极残酷的、近乎享受的玩味,“没错,是我叫人刻上的。”

“刻了三年了呢。”

“没想到啊……三年后,还能看到个……爹?”

康叔枯槁的脸上所有表情都凝固、干涸、最终碎裂崩塌。他微微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如同被扼杀的气泡摩擦破嗓子的嘶嘶声,像条被彻底摔在滚烫石板上抽干最后一口气的鱼尸。他仿佛才终于听懂这砸过来的每一个字所代表的冰冷结局!儿子死了!被自己亲手送去“保命”的治水工地!三年前就被巨石砸烂!尸骨被姚伯亲眼见证埋进了土坑!而那个支撑了他整整三年绝望挣扎、在每个晨昏对着无数刻痕祈求奇迹的记号……竟是这恶人亲手叫人刻下的嘲讽陷阱?

一股腥咸滚烫的铁锈味勐地涌上康叔的喉头!他身体僵硬地抽搐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抬起来伸向虚空,似乎想去抓住姚伯的脸撕得粉碎,又似乎想紧紧抱住什么证明这是虚幻的噩梦!但他只扑了个空。僵硬的身体失去支点,他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前倾——

“小草——!”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几乎要将他的喉咙彻底撕裂!他扭曲的身体重重砸向他身侧——那躺在简易木筏上、被他的破衣紧紧缚在几根朽木间的孙女!

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本能地想要将孙女从这肮脏的朽木上抱起,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还有一丝气息的救命稻草。他的动作幅度太大!那由几根早已浸透了死水、朽烂变形的枯木胡乱捆绑而成的筏子,承受着两个人重量的地方猛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朽木断裂的呻吟!咔嚓!一根稍细的朽木在巨大的压力下勐然断裂!豁开的断茬如同惨白的骨刺,勐地戳破了包裹着小草的破衣!原本捆住小草腰身的、早已被洪水侵蚀得失去弹性的麻线被这豁开的茬口一刮——

“噗通!”

一声微小如同水泡破裂的落水声响起!

小草整个身体随着那根朽木的断裂豁开,被勐烈的晃动和断裂的力道狠狠地甩了出去!像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沉坠进冰冷的浑浊泥水中!水面只留下一个微小、急促的气泡漩涡,几根滑腻的水草随着涟漪飘荡了几下,便迅速恢复了冰冷的死寂!水面甚至没有大的波纹!

康叔扑下去的手臂徒劳地捞了个空!他半边身体还僵在朽木筏子上,头几乎探到水面,浑浊的眼珠暴突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几根漂浮的烂水草!小草不见了!那滚烫如火炭的小身体消失了?!他僵在那里,几息之间,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凝固成了一具伸着手臂向前探抓的扭曲石像!

“嘿!”姚伯身后那个精悍撑篙的家丁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混杂着惊愕和厌恶的嗤笑,“老家伙疯了还是怎的?把自己丫头也蹬下去了?”

姚伯冷漠地看着康叔凝固在木筏边缘的姿态,又瞥了一眼那片死水表面飘荡的几根烂水草和水泡破灭的微小涟漪,那张保养得体的脸上连一丝纹路都没有改变。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块投入泥沼的石子激起的寻常波动。

“疯狗自然要咬死狗崽子的。”姚伯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在评价一滩泥泞,“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拂去眼前微不足道的浮尘。

“走吧。”

“这秽气之地。”

“多看一眼都折寿。”

精壮的家丁用力撑动长篙。那艘厚实沉重的崭新木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碾压过浑浊的水流和水面漂浮的碎叶枯枝,泼剌剌地掉头分开浑浊的水浪。姚伯负手站在筏首,油布斗篷的下摆在浑浊的水风中微微摆动。他甚至没有再向这边投来最后一眼。

浊水缓缓流淌着,无声卷过这方死寂的角落。康叔僵在破败的木筏边缘,那只干枯如柴的手臂依然探向浑浊冰冷的水面。小草沉下去的水面上,仅剩的几个气泡也彻底消失了。

浑黄的水下深不可测。几根巨大的朽木根茎交错盘缠,形成一座座阴森的水底迷宫。在其中一片纵横交错的巨大古老树根盘曲纠缠的最深处,在淤泥与水草形成的黑暗帷幕下,赫然半埋着一个人形!那轮廓在昏暗浑浊的水流中显得支离破碎、毫无生气。

浊流缓慢地,带着永恒的耐心,一遍遍冲刷着那张埋陷于淤泥中的孩子的脸。水流拂过小草干枯杂乱的发丝,如同无数双冰冷手指的抚摸。几缕滑腻乌绿的水草如同粘稠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攀爬过来,轻轻缠绕着她纤细的脖颈,如同献上最后诡谲的祭奠。她的脸淹没在浓重的阴影和水波之中,如同沉入了永远无法醒来的长夜。水流的扰动带起几丝微弱的气泡,上升、破灭,像是这沉重水域里无声的、最后的叹息。

UU阅书推荐阅读:黑神话:吾为天命狼玲珑谋西宫恨各类男主短篇合集颠!她在娱乐圈里搞抽象魂穿海贼世界让你攻略,没让你成为魔王白月光甄嬛来到大如传未读完的那本书一篇小虐文,敬请期待狗渣爹不哭,我骑猪来救全家了只怪我们太偏执你说你惹她干嘛,她是重生的啊!刺欲棠春女尊:奋赶权臣位,娇宠小云卿爱吃糖醋排骨的她我或许是我们穿越之我的财神竟是短命鬼修真界白月光手握舔狗师姐剧本张起灵!回头!进错房,嫁给八零最牛特种兵破产后,我养的校花成了我老板重生之无心魔女老爷!家主她又又又去搞事了!小可怜嫁首长:随军后被千娇万宠综影视之玥明星希七零:冷面民兵队长被作精拿捏了步步团宠:慵懒小娇花成为耀眼的一颗星星吧那些年的生活痕迹炮灰?呸!本宝偏做团宠万人迷!修仙百战穿圣甲李氏仙族,从灭门到飞升魂穿重生重燃江山美人梦月劫倾华:龙女的摆烂人生被打破原神:什么,要救的是芙卡洛斯失忆后我发现自己在柯学世界望你一世安好不正经炼金我的伯爵老父亲惨死重生后,渣男为我手撕白月光六零:小趴菜秒变朝阳群众她那么强,多几个爱慕者怎么了浮生醉酒回梦里重生年代:大佬她种田制霸商业圈快穿之半枝妍每个世界都有病娇哄骗单纯少年道本归兮重生之我在古代做厨子的那些日子崩铁:穿成星的妹妹,竟成为团宠
UU阅书搜藏榜:梦回九天君相逢商姝我,天才科学家,爆改海贼世界!首辅:我那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娘子快穿:拯救那个可怜落魄男人混源之体苟系统让我改造五毒俱全的亲戚们契约蜜恋:逸少的天价宠儿雷杰多的海贼家族碧海虫修恶毒女配的悠然生活独路不孤独穿成佐助,每天为哥哥伤透脑筋穿越年代:卷!从小山村开始穿书后,我拐走了反派白月光开局圣人,带着一群精灵遨游诸界尼姑山下天生凤命:家有团宠小锦鲤天选剩女昏不婚大鲁少年江湖行我的夫君是条傲娇大黑龙穿越甄嬛传眉庄只想嗑CP炮灰小庶女被读心后:被全家宠哭武战道之虫族机战王穿成霸总娇妻失败后,在恋综选夫祖魔穿越龙族,我在卡塞尔学院当卧底救命!和学姐谈恋爱真的太可怕了直播算命:你朋友她是恋爱脑脏玫瑰救命!穿书变寡妇,养育反派儿女不当校霸后,校花女主开始死缠烂打二叔的专宠溺爱小娇妻铠甲:向阳疯了,从铠一杀到铠三柯南:自带光环的愉悦犯先生甜撩!病娇反派每天在我怀里撒娇八岁小孩姐,我在改造综艺当大佬穿越成horror快穿之梦里繁花攻略至上穿越古代,特工王妃一顺百顺总裁追妻路漫漫暴躁小樱,莽穿木叶丁敏君仙塔尖尖重生发现仇人竟是穿书女七重神秘空间:我在修仙界逆袭超神学院:穿越,开局十二翼天主荒年不慌,姐带金手指住深山虽然有些屑,但是这个英灵使超强努力败家后老公成了首富
UU阅书最新小说:约会大作战Cross穿越到了名侦探柯南世界艺之神剑神扫地,吞诸天剑道篮坛天穹:与科比共铸十冠王朝八音盒里的世界高武:一首侠客行开局领悟太玄经斩神:以生命为棋,改众人之命死遁后男主黑化成反派了麻辣母女云逸传奇当恶魔降临于碧蓝航线暗核猎兵:星骸边境1001区爷奶和离,她带阿奶一家大鱼大肉1800年之龙腾四海萌宠特攻开局绑定六道系统,雏田是我的了公子,陛下他又吃醋了重生汉灵帝:开局斩十常侍七零:洞房夜改嫁隔壁禁欲军少明末龙旗修仙炼妖记在漫威里的魔导士重回五百年前,我成了天下第一鼠鼠修仙:开局福地洞天种田发展娇妻玩得太花,我们离婚吧穿成猫后,和疯批顶A假结婚了快穿:系统不易,亲自卖艺都市妖皇:我的系统能百变重生三国:吕布,一戟破万法收获二十八臣子的我成为千古一帝救命!神说要与我共生玄幻召唤师,另类修行火影之山中同学的忍界生活让你带个差班,你全员本科了?全民转职:我是剑仙我和兄弟祸害大明快穿: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疯?人在泰罗,和光太郎称兄道弟佛子禁欲难攀?可他红眼喊我宝宝末日:重启修仙路尼巴鲁的猫谁说我只是剑修的?我是齐修啊全球军训:我开局激活军衔系统人性的那些事儿九域天棺综漫大佬看我剪的视频,打赏催更大秦,我,最尊太子,召唤不良人穿越后,全修真界都是她的忠犬!挣钱一本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