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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石城东,千里黄河故道盘桓于此,仿佛一条被斩断脊骨、犹自挣扎翻滚的垂死巨龙。河岸并非寻常缓坡,而是经年累月被浊流啃噬出的陡峭土壁,高逾十丈,直如刀削斧劈。土壁呈现出一种枯槁的深褐色,间杂着赭石红的脉络,那是含铁极高的胶泥在岁月风霜中的沉淀,坚硬,干燥,却又在河水最猛烈的冲刷下崩解。黄昏的阳光如同烧熔的铜汁,泼洒在这沉寂的河谷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野蒿,是这片被黄河遗弃之地唯一的主宰。一丛丛,一片片,生得比铁蒺藜还密,比青铜矛戟还锐利。枯黄、坚韧的茎秆互相支撑纠缠,形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铁色丛林。残阳的光线被蒿草切割成无数狭长尖锐的光刃,斜插在泥泞的土地和浑浊的水面上。风,从土壁上方呼啸着掠过这“铁林”,蒿草尖利的叶片彼此摩擦,发出一种低沉、细碎、却无比清晰的嘶鸣,像是千万条铁链在无形中缓慢地相互刮擦,又像是地底深处某种庞然巨物沉重而不耐的喘息。这声音无孔不入,钻进人的耳膜,缠绕着神经末梢,带来冰冷的烦躁。

河水浓浊如粥,卷着上游千里奔袭裹挟而来的泥沙,翻滚着,粘稠地流动。那颜色,比隔夜凝结的污血更深沉,更像沉积了无数岁月的、半凝固的沼泽腐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厚重感。它缓缓地、沉重地舔舐着两岸陡峭的土壁基座,每一次浑浊的浪涌撞上土壁凹陷的“伤口”,都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呜咽,旋即被无声地吞噬,只留下岸线旁更深一层的、滑腻湿重的泥泞。

浓烈的、带着水藻腐腥与冲积烂泥的混合气息,混合着岸边死水洼里漂浮的动物尸骸散发出的甜腻恶臭,如同有实质的瘴气,扑面而来。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咽着淤泥,吸进肺里,不是凉爽的空气,而是沉甸甸、湿漉漉、带着铁锈腥气的滞重感,喉头瞬间便有股腥涩顶上来,令人几欲作呕。这气息,是黄土地被反复撕裂、蹂躏后发出的悲鸣,是无边浩劫前令人窒息的序章。

冥,就站在这断崖之下,赤裸着精瘦的上身。多年风沙和劳作的雕琢,让他的骨架嶙峋得如同被河水冲刷干净的巨兽遗骸,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地从黝黑紧绷的皮肤下凸起,如同河岸峭壁上那些被水蚀风化的嶙峋怪石。背上、胳膊上,汗水混杂着泥点淌下,在滚烫的皮肤上冲刷出道道蜿蜒的污痕,汗水干涸的地方留下灰白的盐渍,被淤泥覆盖的地方则显露出深褐的泥垢,整个人如同一尊历经战火、剥落了彩漆只剩下木头本色的古旧铠甲人俑。老牛在他前方吃力地迈着步子,汗气混着泥腥在牛背上蒸腾。冥的双手抵在牛汗湿淋漓的、粗硬如钢丝刷的脊背上,掌心那层厚厚的老茧早已被牛毛搓捻成了模糊粗糙的一片,只余下深入掌纹骨隙、被黑泥填满的沟壑中传来的一点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温热。每一次牛蹄陷进岸沿滑腻的深泥,都牵扯着他骨节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无声的轻哼。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喉咙,而是身体最深处硬挤出来的骨骼摩擦声。

暮光穿过高耸岸壁和茂密蒿草狭窄的缝隙,费力地挤入这幽暗的河谷,落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眼窝四周的皮肤如同枯裂的土地,深黑的瞳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有最底部还映着一点跳跃的、被染成昏黄色的光晕——那不是希望,更像深埋地底、行将熄灭的朽骨中最后一点阴燃的、冰冷的余烬。他在沉默中承担着某种比肩后断崖、眼前浊流更沉重的负担。

“咳——!咳——!嗬…嗬……”一阵剧烈浑浊、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喘从后方骤然而起,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里被硬生生塞进沉重的石块碾磨而过,撕裂着沉闷的空气。

冥的背脊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肌肉线条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父亲曹圉的身影。

曹圉,前任砥石河正。此刻佝偻的腰背,如同被岁月和劳苦压得快要折断的朽木。他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用坚韧野藤编成的筐,筐里塞满了大小不一、棱角尖锐如兽齿的坚硬青石。显然,他试图用这些沉重的石块去加固某处松软的堤脚。那筐的重量压弯了他瘦弱的肩胛骨,几乎要将他渺小的身体彻底按进泥泞之中。他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抠着筐沿,指节青白,试图在泥浆里保持平衡。然而脚下猛地一滑!

“哐当——!”一声沉重至极的闷响,藤筐狠狠摔砸在泥水里,浑浊的泥浆瞬间炸开大片污秽。筐里的青石滚落出来,像被遗弃的狰狞头颅,骨碌碌地沾染泥浆,隐入浑浊。曹圉狼狈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滑腻的淤泥里,整个人跪趴在那里。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阵咳嗽都让他瘦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徒劳地伸出一只鸡爪般的手,在滑腻的泥浆里疯狂扒拉着,想抓住筐绳或是滚落的石块,手臂颤抖得厉害。然而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如同重锤砸下,整个干瘪的胸腔猛烈起伏,身体几乎控制不住地要侧翻栽进旁边深可及膝、漂浮着腐烂草叶的水洼。

浑浊的水泡混合着他喉咙里挤出的含混污浊的声音一起翻涌上来,水洼里浮着的一片已经发白肿胀的死鱼似乎都跟着抽搐了一下。

“阿父!”紧随在旁的少年——冥的儿子振,脸上那道从左眉骨斜划至颧骨、还结着淡褐色痂的新伤骤然绷紧!血痂边缘泛出愤怒的红。他肩上还挑着满满两筐刚从河滩深处挖出的、滑腻腥臭的河泥。此刻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担子,扁担啪嗒落地,河泥泼溅。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猛扑过去想搀扶祖父那摇摇欲坠、仿佛立刻就要在泥浆里折断的枯瘦身躯。

“别碰——!!”曹圉猛地甩开振伸过来的手臂,枯槁手臂里竟爆发出惊人的蛮力!将少年直接抡了个趔趄,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老人喉咙里挤出更加嘶哑、更加破碎的咆哮,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拒绝任何怜悯甚至触碰的濒死老狼:“滚……滚回去!挑……挑你的泥去……咳咳咳!挖……挖不动了这点路……就……就废了……算什么……商族的……种!!”嘶吼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痰和血沫。老人布满泥点、沟壑纵横如刀刻的老脸上,血丝瞬间充盈了眼白,浑浊发黄的瞳孔在深陷的眼眶里剧烈颤动,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几近疯狂的暴怒与深入骨髓的耻辱!那眼神,是在质问这天地,也是在拷打自己残存的生命,更是在鞭挞着后裔的灵魂。

振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和巨大的力量冲击得僵在原地,脸上那道新鲜的痂痕瞬间变得火辣辣,滚烫如同又被重新撕裂。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更深沉羞愧的热流涌上头顶,他下意识地转向那唯一的支柱——父亲冥那沉默如山脊般未曾动摇半分的背影。

冥的脚步,在那暴怒的嘶吼声中骤然停顿。像一块被楔入淤泥的巨石。他握着牛绳的手背上,青黑筋络猛地如冰凉的青铜虬纹般根根凸起!瞬间勒入他粗糙如树皮的手背皮肉之中!宽阔如荒原的肩膀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那微小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震颤顺着绷紧的牛绳清晰地传导过去,让疲惫的老牛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哞,顺从地停下了脚步。

死寂。只有蒿草的铁枝在暮风里持续地摩擦嘶鸣,混浊的河水依旧缓慢粘稠地呜咽舔舐。

浓重如铁锈般的死水腥气和刺鼻的泥腥气仿佛在蒿草丛深处凝聚成了有形的、带着微小颗粒的毒瘴,拼命往人的口鼻肺腑里钻。冥上半身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后转动,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崩断的危险张力。粗粝结实、布满新旧伤痕的腰背肌肉因骤然反向用力的拉扯而爆发出清晰贲张的肌腱线条,一块块如铁石般隆起。浑浊的汗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边缘滚落,沾满泥尘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浑浊汗滴下如同两口即将干涸的深潭,目光锐利如刮骨钢刀,森冷地扫过:

瘫在冰冷泥浆里,犹自怒目瞪视、如同困兽般喘息挣扎着的父亲曹圉;

泥水里散落的、棱角被淤泥包裹却依旧带着死硬光泽的青石;

儿子振那年轻、倔强、血气方刚,却因那道刺目的新痂和此刻屈辱而凝固了的脸庞;

最终,那冰冷的目光收束,落回自己紧握着的那根深深勒入掌心皮肉、被污泥和牛汗浸透的粗粝牛绳,以及牛绳前方,那具沉重无比、压在木板车上、由整块巨大青岩凿成的石碾——那是镇压新堤地基的唯一希望。

没有言语。连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浓重的腥风吞噬了。

那只握着粗粝绳索、布满泥泞与新旧伤疤、如同老树根须虬结的手猛地发力攥紧!仿佛要将绳索和他自己的骨头一同碾碎!力量骤然爆发!

“哞——!”老牛发出一声低沉短促、带着痛楚的嘶鸣!

沉重的木车榫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巨大的石碾!硬生生被他一人一牛在泥泞中再次拖动!车轮碾过散落在泥浆里的、那些属于曹圉的青石!

沉重的石碾!边缘带着冰冷的棱角!无情地滚过!碾压!压上那些散落在地、大小不一的坚硬石块!

“喀嚓——!喀嚓——!!!”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脆响清晰地在浑浊的水汽和蒿草的嘶鸣中炸开!如同骨骼被寸寸碾碎!棱角分明、凝聚了曹圉最后倔强的石块在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巨力碾压下瞬间迸裂!分崩离析!尖锐的碎石飞溅开来,有些甚至弹打到蒿草坚硬的茎秆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那毁灭性的、毫不容情的碾碎声,清晰得如同最冰冷、最粗暴、也最不容置疑的裁决!

碎裂的石块最终化为齑粉,沉入泥泞。沉重的石碾带着碾压后的无情威势,沉重地滑移过去,只在泥滩上留下一道深刻的车辙和一片被彻底压平、再也看不出棱角的泥坑。那些被曹圉视为基石、视为荣誉象征的青石,与普通的污泥融为一体。

风,在这一刻似乎也停滞了。

“……走吧。”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从大地裂缝深处挤出的闷雷,每一个音节都沾满了泥浆的沉重。他紧攥着牛绳,手背上暴凸的青筋尚未平复。视线没有一丝偏移看向泥浆中僵硬的父亲,喉咙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难以名状的硬物。他沉默地勒转同样疲惫不堪的黑牛脖颈,拖动再次发出低沉嘎吱声的木板车,以及其上那座压平一切棱角的巨大石碾,迈向了前方蒿草更密、泥淖更深、阴影更浓的河段。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得如同青铜重鼎狠狠砸入湿透的深泥,无声,却又在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骨骼深处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风重新穿过蒿草的“铁丝网”,呜咽声依旧如同鬼泣,却似乎带上了一抹深沉的寒意。

浑浊的水面上,无声地漂过一只不知从何处冲来的、被水泡得涨鼓鼓的死鸟尸体,羽毛脱尽,露出青白色的腐肉,肚皮朝天,两只混浊溃烂的眼珠空洞地、直勾勾地瞪着铁灰色的、漠然的天穹。

从砥石城到夏都阳城的路途,遥远得如同穿越了一片凝固的时空。夏都王庭的巨大石质建筑群在荒原尽头拔地而起,其风格与砥石那片浸透了黄河血泪的黄土小屋截然不同,宏大、坚固、冰冷。巨石垒砌的宫墙泛着青灰的死色,缝隙里塞满了历史的尘埃。

王庭深处,一间专为河工事务而设的石室,低矮而逼仄。浑浊的松脂油灯在粗糙的铜柱火盆里不安分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油脂爆裂声,浓重的黑烟弥漫,使得空气更加污浊窒息。巨大的、象征着王权与功绩的青铜鼎的影子被扭曲跳跃的火舌投射在坑洼不平的低矮石壁上,影影绰绰,如同一头头被束缚却又随时可能破壁而出的狰狞巨兽,它的阴影无声地在石室每一处角落舔舐着。

冥依旧赤着上身,汗水、河泥以及长途跋涉后沾上的一层薄薄都城尘埃,凝固在他嶙峋的胸膛和脊背上。深陷的锁骨如同干涸河床的深沟,积蓄着凝固的盐泥与尘垢。他没有披任何象征身份的皮裘,那属于砥石河的泥腥气与夏都的烟尘在他身上交融。他单膝跪在那块象征着砥石段河堤的半倾塌泥板前。泥板巨大而沉重,一角已经因为长期被浑浊河水的反复浸泡而剥蚀、软化、塌陷,如同河堤上真正的、经年溃烂难以愈合的巨大溃疡创口。泥板表面,纵横交错刻着黄河九曲、砥石段落的旧堤走向与新挖的沟槽水路,精细而残酷,记录着每一次失败的尝试。

他手中紧握着一根骨锥——锥体被摩挲得温润光滑,顶端呈圆钝的球形。那是他的祖父,曾驰骋东土、为商族开拓疆土的勇士相土的遗物,曾被用来标记迁徙的路线与猎物的踪迹,如今成了他在这场与河神永无休止搏斗中的武器。骨锥的圆钝尖端,此刻正反复戳点着泥板上新刻出的、代表某段险恶河道弯曲的刻痕。每一次用力戳下,锥尖都深深陷入泥板粗糙湿冷的泥芯,刮起一小片湿黏的泥屑,像在剜割新生的腐肉。那刻痕所在之处,正是老河伯口中的“邪性之地”,吞噬人力的无底深渊。

“……砥石东北三十七里,”一个同样佝偻着背、面容枯槁如千年树根的老河伯,声音嘶哑得几乎只有气息,他颤巍巍抬起布满老年斑、几乎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颤巍巍指着泥板图上那处被冥反复戳点的、密布着新旧刻痕、如同千疮百孔的瘢痕处,“……上月……上月征发的三百丁壮……豁出命去开的新槽口……想分泄主河冲力……”他的气息断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音,“……昨日……堤坝值守的钟声……响得撕心裂肺……那新槽口……又塌了!整五丈!全没了!河水倒灌回主道……卷起来的泥沙……像山一样压下来,把下游三道辛苦垒好的埽工口……全给淤塞死了!”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拿起一根边缘烧得焦黑的木炭棒,仿佛那不是炭棒而是心头滴出的血墨,在泥图之上那新挖出、如今被崩溃吞噬的沟槽尽头,用力涂黑!一层,又一层!画出污浊翻涌、如同腐烂尸体腹腔中渗出的脓水般的水势回流痕迹!那黑印在泥板上迅速扩大、弥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地方……邪性!河床底下……怕是早就被暗流掏空了……烂透了!跟中空的朽木一样!碰不得!填不得!”

“开深!截弯!”坐在旁边一张布满污渍的石案后的夏工正猛地一拍石案!一声脆响,震得案上用来充饥的一碗浑浊泥水剧烈地荡漾起来,几滴浑浊的水溅落到泥板图上。这位工正身披质地尚可但已显陈旧的麻衣,脸上横肉堆叠,眼中燃烧着烦躁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嗓门洪亮。“开宽!河道宽了水势自然就缓!水流缓了泥沙才沉得下来!大禹先王定下的法度万世不移!岂能有疑?!照着办就是!再增人!再挖深!哪有开不好河的道理?!”

“截——?!”老河伯如同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那枯树皮般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竟挤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干涩得毫无喜意的干笑,“还截?!工正大人!砥石城这段河道弯……它……它是有灵性的,是从河伯老爷心肝肺腑里活生生掏出来的血肉!你截断哪一段,都是剜它心头的肉啊!水流缓?那是水龙王在积攒力气!它用淤泥往上壅塞!暗流在河床底下像刀子磨豆腐一样磨着那些朽烂的河根!你等着它……等着它哪一天……”他猛地呛咳起来,枯瘦的手指死命揪着胸口的破麻衣,浑浊的泪水被呛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泥灰,“哪一天河根彻底断了根!水龙王积攒的力气一下子发出来……那比刀子……比刀子还利!是整个砥石城……都给……给龙王送……送肉!!”最后几个字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嘶鸣。

“断不了!!”夏工正额头青筋暴起,梗着脖子咆哮,脸上的横肉激动地跳动着,眼中喷吐着蛮横与焦灼交织的火焰,“填石!给我往里砸大石!砸‘木龙’!多下埽工!一层又一层!”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麻衣下摆带起一股风,几步跨到石室另一侧,用力拍打着另一块更大的泥板,那上面绘满了古老的河川符号与厚重的线框标记,“睁开眼看看!这是夏禹先王亲定传下的埽工法!万灵之效!四重橑桩!粗如殿柱!用铁桦木!缠上三道最韧的野藤!下柳枝!压土石!只要沉得足够深!捆扎得如同缠裹妖神的铁锁!只要舍得人命!舍得物料!任它河龙王三头六臂、九尾翻江也挣不脱这万钧之力!”他的吼声在狭小的石室里轰鸣,震得油灯火苗狂乱摇曳,墙壁上的兽影狰狞舞动。

巨大的橑桩带着破空之声轰然砸入河底!

如林的巨木被粗糙地剥皮削尖!

巨大的木构架在水中缓慢沉没!

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柳条束、苇束被压上如山土石沉入漆黑河底!

无数光膀赤膊、筋肉虬结如铜缆绞缠的汉子在震天号子中推动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埽体!

那是人力所能企及的极限!是夏禹王时代征服滔天洪魔的、刻在石壁上的金科玉律!是帝国权威的具象!它象征着一种不可撼动、不容置疑的规则力量!

就在夏工正的声音如重锤砸落,在石壁上回荡出层层叠叠、不容置疑的“埽工”二字虚影时,冥一直低伏的头颅猛地抬起!动作迅猛到牵动了后背因紧张而僵硬如石的筋骨,发出轻微的咯啦声!手中那根顶端滚圆的骨锥被这力量带得骤然悬在半空,尖端残留的一小块湿泥滴落在泥板图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坑。浑浊的油灯火舌在他深陷的眼窝里疯狂地跳跃、燃烧!如同古坟深处被惊扰的死灰里骤然复燃的、冰冷而执拗的沉火!他的目光不再是泥板上的刻痕,而是如同淬火的青铜矛尖,带着穿透一切的寒意,直刺石壁上那片被夏禹时代泥图勾勒出的、厚重庞大、密匝如林、象征着征服与镇压力的埽工结构!

他仿佛看到了:

石锤夯砸橑桩时飞溅的火星和汉子们暴起的青筋!

沉入水中那些粗壮树木被激流冲刷后迅速朽烂的裂痕!

层层缠绕的柳条苇束在水中渐渐腐烂释放出的微弱气泡!

在亘古流淌的冰冷暗流冲刷下,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埽体内部无声无息地瓦解、掏空……

老河伯浑浊衰败的目光,在油灯跳跃的光影中,正正对上了冥那双燃烧着死火的眼睛。老河伯满是沟壑和黑泥的嘴唇微微扯动了一下,如同开裂的大地。枯涩的嘴唇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关于河脉的秘密,关于先民的传说,关于水的本质……那些口口相传的知识在帝国正统的巨石面前,如同螳臂当车。最终,那嘴唇哆嗦了几下,只化作一声深重得仿佛压塌了脊椎的无声叹息。枯槁如朽木的头颅更深地垂下,几乎埋进了他那如同枯叶般干瘦颤抖的胸膛里,阴影将他彻底吞没。

沉橑——!捆柳——!压石——!

黄河的怒吼如亿万冤魂在深谷中齐声啸叫,彻底撕裂了天地间一切的声响!砥石城北,“虬津口”新塌陷的堤坝缺口,如同被混沌巨兽一口啃噬出的巨大血口,不断崩解扩大。浑浊粘稠的河水裹挟着被撕裂的堤坝土方、断裂的巨木、碾碎的巨石、以及难以分辨来源的杂物残骸,狂暴躁怒地倒灌入下游本就低洼的土地!所过之处,屋舍如齑粉,良田成泽国,幸存的人们如同蝼蚁般向着高处奔逃,哭嚎声被巨浪彻底吞没!

巨大的木橑桩,由数十根合抱粗的铁桦树干绑扎而成,如同远古战场上轰然倾颓的巨木城砦!被数百名打着赤膊、筋脉贲张如同青铜熔铸的丁壮喊着震裂云霄的号子,用数股堪比人腰粗的藤缆与麻绳拖拽着,如同山崖崩塌,狠狠地砸入缺口处那翻腾怒吼、不断向内撕扯的黄色漩涡中心!

浊浪被这万钧之力猛地劈开,发出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更加庞大的、被无数柳条苇束密密匝匝、如同给洪荒巨兽层层包裹的巨大肉粽般的埽体,被同样数量的、青筋暴起、肌肉绷紧如同岩石的汉子们,拼尽最后一丝元气狂吼着推撞进入水中!溅起的浑浊浪花高达数丈!

“堵住它——!”站在相对高处、嗓子早已嘶哑如破锣的夏工正挥舞着皮鞭,声音带着狂热的颤音。岸上数万人的目光如同燃尽的焦炭,死死盯着那缺口。嘶哑的呼吼声排山倒海!石锤、木夯沉重砸击固定橑桩的辅助木楔,沉闷的嘭嘭声如同远古祭鼓敲击在每一个濒临绝望的心口!

浑浊的水面,在橑桩深陷、巨大埽体重压下,竟真的被压抑下数尺!浊流倒灌的势头似乎为之一窒!漩涡仿佛被强行扼住了咽喉!

木橑似乎深深扎入了河床!巨大的埽体正在那巨大的漩涡中缓缓沉向预定位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岸边所有的人!

“成了——!!”“堵住了——!!”绝望的深渊边缘,爆发出震耳欲聋、几乎撕破喉咙的狂喜嘶吼!

冥伫立在距离缺口稍远处,一块从岸边倾斜探出的巨大而湿滑的暗褐色岩石之上,像一座被遗忘的石像。冷硬浑浊、带着浓重水腥气的狂风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几缕散乱的灰白发丝狂乱地抽打着深陷的眼眶。他赤裸的上身布满新旧伤痕与泥污,沉默的目光如同深潭,穿透喧嚣的狂喜巨浪,死死锁定在沉入水底那片巨大埽体的边缘。

就在那刚刚被埽体勉强镇住的、依旧在缓慢旋转的漩涡边缘,一缕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接近河床淤泥色的浑浊水流!如同蛰伏在黑暗深渊中窥伺猎物的毒蛇!正从那巨大埽体层层密缠的柳条苇束缝隙中悄然渗出!它并非主流,却异常迅疾!顺着那股被压抑的暗流方向,无声无息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汇入主河道下方更深的黑暗,如同溃堤前第一滴警示的、冰冷的、无人察觉的绝望汗珠!

那丝几乎可以忽略的水纹细微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

冥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胸腔深处的血脉!他见过!老河伯图里那溃烂的河床暗流!就是这种无声的啮噬!

他猛地转身!试图向岸边指挥声嘶力竭、仍沉浸在短暂胜利欢呼的夏工正发出警告!

晚了!

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骤然撕破浊浪厉啸!

那片刚刚被投入巨橑和埽体的水面!猛地向上凸起!炸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更加粘稠浓黑、如同腐烂了千百年的淤臭泥浆!如同巨妖的呕吐物!冲天而起!一根根粗壮坚硬的木橑被无形的巨力绞缠、扭断、如同脆弱的枯枝般折断!断口喷射而出!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巨大埽体!像一个鼓胀到极限的气囊!瞬间四分五裂!密匝的柳条苇束被炸得漫天飞散!裹挟其中的巨石如同冥府投石机喷射的巨弹!狠狠砸落在沿岸劳作的丁壮群中!

惨嚎!肉体被重物碾碎的可怕粘腻声!断肢残骸在浑浊水幕中飞起!鲜血混合着污秽泥浆和河水泼洒漫天!

塌天!巨口!堤岸上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更巨大、更无法挽回的漆黑豁口!如同大地的伤疤!汹涌的河水彻底失去了所有束缚!如同挣脱了千百年枷锁的洪荒巨兽!更加狂暴!更加饥饿!挟带着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势!轰鸣着!撕扯着堤岸的裂口!一往无前地灌入下游那片地势更加低洼、聚集着砥石城仅存良田和人烟的土地!

河伯祠阴冷如同地窖的石室中,唯有壁上油灯跳动着一点微弱的光晕。微尘在光柱里无声浮沉。冥疲惫地靠在冰冷石壁上,身上凝结着河滩干涸后留下的灰色盐泥,如同披着一件褴褛沉重的寿衣。他对面,老河伯深陷在石壁的暗影里,干枯的手指正指着石地上被油灯照亮的一处焦痕。

那不是炭笔痕迹,而是用某种奇异的赤红颜料混合着骨粉油脂涂抹成的图腾——一条扭曲盘旋的黄龙,线条抽象狞厉,但龙爪深深嵌入的地方布满如同蛛网裂纹般的纹路。

“……看见了吗?”老河伯的声音如同石缝渗出的寒风,“河不是死泥巴!它……是活的……有筋……有骨……有脉!禹王当年能困住它……是顺着它脉理开的口子……挖的沟……不是硬堵……”

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划过那些如蛛网般的“裂纹”:“这……是河龙爷盘在砥石地下的筋骨……筋……碰不得……堵不得……咱们……只能……引……”

冥的目光死死咬住那些血色的裂纹,眼窝深陷处因疲惫而布满血丝,如同干涸河床上最后凝固的龟裂。那些被夏工视作灾祸之源的河曲,在老河伯的焦骨图中,竟如盘龙蜿蜒的身躯。那些河湾深处,龙骨隐现。

远处黄河奔流声沉闷如雷。老河伯浑浊的眼角余光瞥向石室门缝外。

暗夜沉沉。砥石城方向,几点暗淡的火星像沉浮于水面的浮尸,在巨大的黑暗中卑微地明灭。冥的沉默如同巨大石鼎。风卷过土丘下的河草,声音尖利如鬼泣。

泥泞在寒夜中凝结为刀锋。冥俯身于那张摊开的、边缘早已磨得发白起毛的商族兽皮地图上。那曾是祖父相土以马蹄踏出血路绘制的东疆河野图。火光摇曳,他粗糙的指腹沾着赤铁矿粉混合了冰冷河泥的颜料,指尖沿着砥石段旧河道,用力压下!颜料沾在发白的皮卷上,如同鲜血凝固的脉络。随即,沿着老河伯血图上那黄龙盘曲的筋脉路线,他以骨锥沾颜料迅速刻下一道新的、更加曲折、如同游蛇般蜿蜒前进的墨线!皮卷在骨锥下发出无声的呻吟,干裂边缘又磨下几根纤毫般的皮丝。

父亲曹圉立在阴影边缘,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皮图上那道新刻的弯曲墨线上,嘴唇无声地翕动。脊背如同拉满却注定朽坏的硬弓,崩紧到极限后猛地塌陷。一声粗嘎压抑的冷哼从他紧咬的齿缝挤出,如同从千年朽木中强行刮下的碎屑,在死寂石室里惊心动魄。

“……弯?哼……再弯下去……砥石城……全族老小……都要变成河底的淤泥!骨头渣子都给你泡烂了!”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锈蚀的铁器,“相土爷打的根基……是要镇河!不是陪河龙跳舞!”枯枝般的手猛地指向地图上另一处代表另一条废弃河道的深色刻痕,眼中涌动着近乎癫狂的火焰,“开老漕!分!把水岔开!砸!凿开它!当年昌若怎么炼的陨铁!拿血……拿命……”

尖锐的骨锥在皮卷上猛地一顿,在“分”字处拉出扭曲的一笔。冥缓缓抬起头,火光跳跃下,眼窝深处那点死火如同地心余烬:“……分水?引龙蛇斗?……” 声音低沉如古钟,“……禹王当年……只劈开龙门一处……就镇了九河狂浪……龙脉……” 骨锥的尖端从废弃河道方向移开,轻而缓地点着皮图上被他新划的血线,“……只服……一条路。”他收锥,那血线尽头,骨锥轻点的位置——一片空白。

曹圉眼里的火焰骤然熄灭!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幸而被旁边的石壁挡住,才没有滑倒。枯瘦的手指抓挠着冰冷粗砺的石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如同夜雾般冰冷而绝望的灰败。仿佛抽离了最后支撑的魂灵。他喉头剧烈滚动着,最终发出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受伤老狗般的呜咽,裹紧了那件破旧肮脏的毛皮坎肩,蹒跚地、几乎是爬着,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了墙角那片凝固的阴影里,如同瞬间被深埋的坟茔泥土覆盖。

……

洪水倒灌。

砥石城北,被称作“虬津口”的河湾弯道深处,浊水如同困兽狂舞,在狭窄河岸间冲撞、暴溢,卷起如山的沉沙。岸边残留着几段被洪水摧垮、只余下朽黑木桩的旧堤残骸,如同腐烂巨兽肋骨的尖端,指向浑浊的天空。

河水涨涌着,漫过低洼的蒿草滩,冰冷的浑水一寸寸吞噬着曾经踏满人迹的土地。巨大的、沾满泥浆的龙骨沉重地悬入激流之中。龙骨由无数坚硬巨兽腿骨磨制钻孔后串成,沉入河床。骨与骨的连接孔洞间,水流裹挟着泥沙快速通过,发出低沉的“嗡嗡”轰鸣,如同沉睡的河神在深渊中压抑不耐的低吼。

冥半个身子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粗砺的河泥粘裹着他腰间破烂的皮裙。河水翻卷带着沉重的力量冲击着他,每一次涌波都如同巨锤擂打胸腔,试图撼动他钉在河岸泥潭里的双脚。他屏息凝神,干裂带泥的手指死死绷紧龙骨上的粗绳索索,双眼鹰隼般锁定深流之中每一道水流激荡的细微变化。

徒然!龙骨猛地一沉!一股异乎寻常的强大潜流如同巨蟒翻身,猛地绞缠住那段长串的兽骨!冥手中的绳索瞬间绷紧如满弓巨弦!指骨关节在巨大拉力下瞬间绷紧到极限!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啦”声!

岸上数人狂吼起来!七八名强壮的河工反应极快,扑向绳索!粗壮的指节死死抠紧绳索,青筋如同毒蛇在手臂上暴突扭动!身体全部向后死死坠住!巨大的拉力让岸滩的泥浆发出撕裂般的呻吟!绳索在水中被那股疯狂的潜流拖拽着左冲右突!岸上的河工们如同绷紧的纤绳,肌肉颤抖,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吼叫!

水中那股疯狂搏杀的力量非但未减!反而更加暴戾!绞缠!

咔嚓——!

一声如同朽木心脉被突然捏碎的恐怖脆响!

冥手中那根用粗韧兽筋、麻丝、树皮层层缠绕绞合的丈八巨索!竟在龙骨最重那节连接之处!猝然断裂!!

轰隆!

整个巨长的龙骨如同被陡然斩断的长蛇!前段巨大沉重的尾节失去束缚!被那股积蓄到极点的狂暴潜流猛地拖拽入漆黑深邃的涡旋之底!岸上奋力拉拽的众人骤然失重!惊叫着踉跄跌倒一片!泥水四溅!

唯有冥!在绳索断裂的瞬间,借着那一瞬反向绷紧的巨力!身体如同绷到极致的硬弓!陡然向后弹出!魁梧的身影划开冰冷的河水,重重地、半边身体砸在岸边浸透水的烂泥滩之上!激起大片浑浊的泥浆和水花!

他胸前衣襟被强劲的水流撕开,露出大片皮肉,被卷带着的尖锐碎石擦过,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更严重的是小腹处,一截断口锋锐如刀的朽烂断木,深深扎入肌理!热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浑浊的泥水!

“河正!”岸上众人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冥剧痛之下眼前发黑!身体因失血和冰冷阵阵抽搐!但他强行咬牙!染血的左手猛地死死按紧腹部的伤口!阻止血流喷涌!右臂强撑着泥泞挣扎爬起!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在浑浊泥水浸染下骤然爆发出野兽绝境般骇人的锐光!死死盯住浊浪翻卷中那刚刚绞断龙骨、暂时潜伏的涡旋位置!

“龙骨断了……”冥的声音撕裂般响起,夹杂着血气,“……龙脉……惊了……”他喘着粗气,左手带起被血染红的泥浆,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猛地指向那片尚在翻涌浑浊泡沫的漩涡,“趁它……未走!”每说一个字都仿佛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开——束!”

“束水攻沙!!”嘶吼声在河岸间炸开,“开!开束口——!!”

河水如沸粥翻滚。虬津口狭窄河湾一侧,坚实的土壁刚刚被骨镐、青铜楔合力开凿出碗口宽的引流口。浑浊河水如同找到缝隙的毒蛇,试探涌出。冥的双手缠裹着浸满污血、被河水反复冲刷成黑褐色的破麻布。他推开搀扶的河工,独自一人立于冰冷水中。腰腹伤口被水冲击,不断有黑红的血丝洇透布条,在浊水中散开。每一次水流撞击胸膛的震动都如钢针扎进腹中。

他抓起绳索系牢的两条巨大鱼形木板——“束板”——深深沉入引流口两侧。随即猛地弯腰!沾满血泥的手与腰一同发力!沉重束板被他巨力强行按入河床!

“下桩——!”冥的声音如同喉咙撕裂。

数根包裹着厚厚芦苇叶的巨大柳木橛桩被河工合力锤入束板后方!入地深深!

水面下的束板猛地一震!束缚收紧!如同扼住巨龙喉舌!浑浊河水被强行束缚住分流方向!

“再引——!”冥咆哮着!身躯因剧痛与巨力而剧烈颤抖!

更多的束板沉入!更粗壮的橛桩砸下!束束相连!水流被层层束紧!速度骤然加快!

“嗡……”被束缚的水流撞击束板,发出低沉怪异的嘶啸!水位在束口处迅速增高!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冥半身浸在浊浪中,如同水中铸牢的铁像,双手死死压住最后也是最巨大的主束板。束板周围水流翻涌旋转,如同被困的野兽狂躁冲撞。水花不断溅打着他脸上凝固的血污和汗水。伤处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将意识撕碎,每一次被水流冲击得摇晃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踩踏。岸上河工的号子声、工具锤砸入水的嘭啪,都隔了一层,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

徒然!他感觉到脚下浸泡在冰冷河水中的淤泥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朽骨内部断裂般的震动!那震动透过水流传导到足底冰冷的皮肉!直刺骨髓!

冥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凶兆感应如同冰锥刺透颅骨!他猛地抬头——

就在他脚底那片刚刚束流的狭窄水道中央河床!

一个极其微小的漩涡悄然生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脉哭泣般的细微吮吸声!

河床开始无声的崩塌!

如同被蛀空的巨木!如同被抽走地基的高塔!大块大块的泥岸无声无息地碎裂!滑塌!塌陷的范围疯狂扩大!速度快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蔓延!

浊浪瞬间倒灌!

“……逃!”冥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撕裂般的音节!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仿佛天地断裂!

冥脚下的河床!彻底垮塌!

如同深渊巨口!无情地将冥和他脚下那片刚刚成型却已脆弱如瓷的束水堤岸!连同那翻涌挣扎、被强行束缚住的浑浊怒流!一并吸入地底!

浑浊巨大的漩涡骤然成形!疯狂旋转!吞噬着一切!

“河正——!!”岸上惊骇欲绝的嘶吼炸裂!数名河工不顾一切扑向水边!徒劳地想抓住任何东西!

岸体崩塌!泥沙俱下!

天地间只剩下浑浊的、带着绝望腥气的黄河之水,如同挣脱所有束缚的暴龙狂啸!再次咆哮着!失去了最后方向,朝着砥石城的良田、屋舍、人烟之处!以更加凶猛狂暴的姿态!疯狂倒灌!吞噬!奔流!

浊浪翻涌的河滩边,立起了一座用几根粗壮、还带着泥土的硬木支撑起的新祠。祠很小,墙是浸透了浑水的硬泥拍打垒砌,顶覆新割的干枯芦苇。祠门正对宽阔汹涌、刚刚宣泄完愤怒、仍裹着黄泥沙砾奔腾不息的河面。

祠堂前的空地上,一堆巨大的篝火在夜风里跳跃。火焰吞噬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爆响,偶尔炸开的火星被风卷向深空,瞬间湮灭。火堆旁,数头宰杀完毕的健牛被赤膊的汉子用巨钩串起,悬置于火焰之上。牛血未干,滴落火堆里,发出“滋啦”的瘆人声响,腾起一股刺鼻的腥甜浓烟,迅速融入潮湿的河风里。

人们匍匐在地,头颅深埋。汗液混着泥土、血渍的气息浓烈弥漫。无声的祈念或啜泣低低起伏。

祠门内。昏暗中,唯有那根曾被浊流吞噬的巨大龙骨静静横陈。骨节粗砺,孔洞内残留着磨圆了的河沙。那截当年冥落水时被崩裂、后被河工从淤泥深处重新打捞的断口处,用数道赤红与玄黑的粗麻绳索死死缠绕——是取自冥被撕裂的血衣纤维混着河泥搓成的祭绳!

冥的儿子振,穿着一件明显短了半截、不合身的旧袍,单膝沉重地跪在龙骨一端。冰冷的龙骨触感深入膝骨。他紧抿着嘴唇,唇角那道未脱尽的痂痕如同烙印。粗糙的手指死死抠着龙骨末端断裂处的尖锐裂茬,指节用力到失去了血色。那截断骨棱角粗糙,刺着掌心,仿佛要刺破皮肤扎进灵魂。

火光在简陋的祠门外跳跃,将祭祀人群的影子巨大扭曲地投射在河面上。几个商部族老面色凝重地匍匐在祠前,他们浑浊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死死黏在那截断裂却依旧散发着沉重寒光的河龙骸骨上。每一寸坑洼的骨质纹路都被他们贪婪地解读着,仿佛在河水的漩涡、泥土的印痕中辨认着逝者的魂魄。粗重的喘息如同破风箱般在阴冷的空气里拉扯。

“……龙气归……归位了……”一个枯槁的老者艰难地抬起脖颈,喉头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如同磨刀石刮过青铜,“……血……血绳缠骨……是……河正……缚龙灵……”

另一人猛地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龙骨引路……保砥石……保砥石……百年无恙……无恙啊!”

嘈杂混沌的祈诵混杂着牛血滴入烈焰的滋滋声,如同无数双手在无形的泥沼中搅动、抓挠。

风卷着河面浓重的腥咸,夹带着火堆焦糊、生肉烘烤与祭拜人群发出的浓重体味汗气,猛烈地灌入简陋的河伯祠!祠门上新扎的芦苇帘子被狂风吹得噼啪作响!几缕散开的长草穗在风中狂舞!烟气的涡旋被撕扯得更加强烈!仿佛无形的巨手在搅动。

祠门中央,那根巨大的龙骨仿佛在烟气弥漫中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断口缠绕的血绳纹理起伏,像在回应祈愿。

“龙——王——降——灵——!!”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扭曲变调、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极惧的嘶喊!

轰!

如同巨石砸入深潭!祠前拥挤的数百名男女老幼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狂啸!无数人疯了般向前簇拥!膝盖深陷冰冷泥沼!干枯的手指拼命伸向祠内那截龙骨!脸上混杂着扭曲的狂热!如同沙漠中垂死的旅人终于看见了海市蜃楼中的绿洲泉眼!

“……河正!!河正啊——!!”

孩子的啼哭被彻底淹没!恐惧被巨大狂热的声浪粉碎!

就在狂热的潮水即将彻底吞没河伯祠、扑向那截冰冷龙骨的刹那!

一直僵跪于龙骨断口旁的振!身体猛地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雷电击中!他骤然抬起头!双眼中最后一点悲恸茫然被狂潮般的绝望、痛楚与一种近乎燃烧般暴烈的疯狂瞬间点燃!如同死灰复燃的燎原之火!

“开——!让开——!!!”一声从未有过的、几乎撕裂声带的咆哮从他喉管深处迸出!

振猛地挺身!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豹!他枯瘦的臂膀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竟一把推开了挤在最前面、状若疯魔扑向祠门的几个族老!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自己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祠壁泥墙上!

就在他身体倒退、撞上墙壁的瞬间!他那只紧攥着的右手!猛地将那根曾刺穿他父亲血肉、最后被淤泥深埋又重见天日的尖利朽木断刺!狠狠贯向祠门泥墙下方——那片唯一没有被人群踩踏的、尚且湿润的新泥!

噗嗤!

朽木断刺带着千钧之力!深深贯入泥地!

直没至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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