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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过了残冬,舜已经十六岁。寒威刚稍退去,晨光熹微之中,他已踏着料峭霜气立于田边了。

十六岁的舜,个子倒是真长足了,像一株饱吸着贫瘠而坚硬土地深处力量的树,挺拔瘦削。远远望去,轮廓俨然已脱稚子之态,成了成人模样。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澄澈清明,此刻正默默望着沉睡的土地,等待第一声唤醒劳作的号令。

晨光渐染,那后母如同踩着日影准时出现的严厉哨兵,身影横亘在田埂上,声音如同碎冰:“记牢了,今儿犁要过东边那块硬田,除草也要细些。晌午别回来聒噪着吃饭。”她眼角扫过舜身上一件单薄的旧褐衣,撇了撇嘴,“整日里只知道吞吃。”这后母仿佛专门盯着舜的肚子过日子,每顿饭食都恨不得剥去一层皮再送进嘴里,不知何时起更是连午饭也一并省了去。

舜默然应下,俯身从潮湿的冷土中捡起硬得硌手的犁头,熟练地套上羸弱的耕牛。冰冷的铁质犁铧撞上冰封的大地,沉闷的钝响伴着升腾的白气,揭开了日复一日的苦役书卷。

日头渐渐爬升,驱散了霜气,也唤醒了一众农人。邻近田间的老叔爷挪过来歇气,正好见舜立于空旷的地头,便关切问起:“重华啊,怎不去家中吃口饭?莫不是身子不适?”

舜直起身子,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微汗,扬起笑容坦然道:“无妨。农家最该懂得节俭,一日两餐已然丰足,何必非拘泥一日三餐?如此甚好,正合天地勤俭的道理。”

老叔爷先是愣住,随即明白过来,心头又酸又疼,更泛出几分敬意,低声叹道:“好孩子啊……真真是个懂俭省的好孩子。”他默默地从破旧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硬得崩牙的麦饼,那麦饼颜色暗沉,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显然存放了许久。老叔爷费力地将麦饼掰了大半,递向舜。

舜轻轻推拒了几下,说道:“叔爷,您留着自己吃吧,我不饿。”然而,拗不过叔爷的坚持,舜终于接过,深深一躬,眼中满是感激。

日子像那锄尖磨过冻土,缓慢又沉重地前行。舜依旧每天在冷地中默默耕作,那碗稀薄的稀粥便是破晓前唯一温热的抚慰,那半块粗粝的硬饼成了正午饥肠唯一的救药。他日复一日地弯腰劳作,将沉重的骨肉投进冷硬的土里,仿佛以自身为种子,渴盼在贫瘠之地生根发芽。

每到夜晚,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那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破败的茅屋,四处透风,寒冷刺骨。继母总是冷言冷语,父亲也在继母的挑唆下对他愈发冷漠。但舜从未有过怨言,依旧恭恭敬敬地对待他们。

一天,继母故意将家里的水缸打破,却诬陷是舜所为。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木棍便要打他。舜没有躲闪,只是默默流泪,等父亲气消后,还主动道歉,仿佛真的是自己的过错。

又有一次,继母让舜去修补屋顶,却在下面偷偷抽掉梯子,想让他摔下来。舜被困在屋顶许久,直到邻居发现才解救了他。可当父亲回来质问时,舜还是选择隐瞒真相,说是自己不小心弄倒了梯子。

日子长了,田野之风将他这份沉默的坚韧传扬出去,他那少年老成的稳重与这以德报怨的气魄竟也愈发鲜明,乡里之人对这位少年愈发敬重。大家纷纷传颂着舜的美德,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与他交往,向他请教农事。

然而,家中却愈是容不得他。继母和父亲见他在乡里的名声越来越好,心中的嫉妒和怨恨愈发浓烈。他们变本加厉地折磨舜,让他做更多更重的活,却只给他更少的食物。

这一年,乡里遭遇了罕见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舜的家里更是陷入了绝境,继母和父亲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舜,甚至想将他赶出家门。

舜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衣物和农具,离开了那个让他痛苦却又充满回忆的家。他来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谷,决定在这里重新开始。

山谷中土地荒芜,水源匮乏,但舜没有丝毫退缩。他凭借着多年积累的农事经验,开始开垦荒地。白天,他顶着烈日,用锄头一点一点地翻耕土地;夜晚,他就睡在山洞里,忍受着蚊虫叮咬和寒冷的侵袭。

他四处寻找水源,终于在山谷的深处发现了一条干涸的小溪。舜不辞辛劳地挖掘,希望能引出地下的水源。经过数日几夜的努力,一股清泉终于涌出,滋润了干涸的土地。

有了水源,舜开始播种。他精心挑选种子,细心地呵护每一株幼苗。在他的努力下,荒芜的山谷逐渐有了生机,绿色的麦苗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舜的坚持与希望。

舜的庄稼长势越来越好。周围的流民听说了他的事迹,纷纷前来投奔。舜热情地接纳了他们,教他们耕种的技巧,带领大家一起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几年后,曾经荒芜的山谷变成了一片繁荣的村落。人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对舜感恩戴德。

一日,残阳如血,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归来。那破旧的柴扉,仿佛一位垂暮老者,在风中微微颤抖。刚刚轻启一道缝隙,后母那尖锐刺耳的喝骂便如利箭般扑面而至:“瞧瞧你带的这股子污浊泥腥味!”那声音仿佛能穿透骨髓,带着无尽的嫌恶。在她眼中,舜仿佛是携了瘟疫进门的不祥之物。后母满脸的不耐烦与厌恶,手指着那口大水缸,厉声吼道:“去,到门边舀那桶水擦去!别脏了这清冽的生活之源!” 那水缸中的水,在余晖下泛着清冷的光,似乎也在嫌弃着舜的狼狈。

舜默默无言,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早已习惯这一切的他,只是顺从地走向门边,拿起那破旧的水桶。他的脚步沉重而迟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那桶水,冰冷刺骨,他用粗糙的双手蘸着水,擦拭着身上的泥污,动作机械而麻木。

另一日,太阳高悬在天空,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舜在那块新地里奋力翻耕,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泥点溅满了他的脸庞。然而,时间稍迟半刻,就引来了父亲瞽叟的暴怒。瞽叟双眼圆睁,满脸通红,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猛地摔出舜用惯的锄头,那锄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刺耳至极的声音。这声音,不仅打破了田间的寂静,也彻底隔断了舜在家中那几乎被磨灭的空间。

舜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地上那把熟悉的锄头,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父亲不满了,可他已经拼尽全力。瞽叟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留下舜独自站在那片刚刚翻耕了一半的土地上,形单影只。

日子就这样在痛苦与煎熬中缓缓流逝,而最惊心的一幕,发生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狂风呼啸着,像是无数头猛兽在咆哮,冰冷的雪花肆意飞舞,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惨白与寒冷之中。

舜裹着唯一的破毡席,在那简陋的草堆上躺下不久。突然,门被粗暴地撞开,父亲瞽叟闯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疯狂与决绝,二话不说,伸手掀开舜铺盖的草堆,一把将他拉起。舜在睡梦中被惊醒,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父亲用力推出门外。

舜趔趄着摔倒在雪地里,刺骨的寒冷瞬间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侵入他的骨髓。他瑟瑟地抱着臂膀,望着身后那扇柴门,听着那重重落下锁闩的咔嚓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如同被亲生血脉彻底逐出了人间烟火。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身上,很快就将他覆盖。他的头发、眉毛上都挂满了冰霜,牙齿也在不住地打颤。但他的眼神中,除了最初的惊恐与无助,渐渐多了一丝平静。命运如此反复无常,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让舜的心渐渐冷硬起来。

然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中,舜心中却有一丝微弱的光从未熄灭。每当夜色笼罩住白日里的劳碌与驱逐的痛苦,他便如沙漠中的旅人发现水源般,一头扎进微弱灯火包裹下的书卷之中。

那间破旧的屋子,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舜却视若珍宝,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简册,目光落在那古老的文字上,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即使白日里锄地磨出的老茧在夜灯下更显狰狞,深嵌泥污的指甲在抚摸简册时显得格格不入,他也全然不顾。

在那些书卷中,他看到了先人的智慧,看到了世界的广阔,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方向。他深知自己早已别无退路,必须将筋骨碾入土地,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而他的血肉,则要向上托举灵魂,让自己在这无尽的苦难中,找到生命的意义。

夜晚的时光总是短暂,天还未亮,舜就又扛起锄头,走向田间。他在土地上辛勤耕耘,每一次挥起锄头,都像是在与命运抗争。他的身体越来越强壮,手上的老茧也越来越厚,但他的眼神却越发坚定。

宁静悠远的乡野之间,时光宛如缓缓流淌的溪流,轻柔地润泽着每一寸土地。一个偶然风起的黄昏,天边被夕阳染得如同一幅绚烂的画卷,橙红、绛紫交织在一起,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

舜结束了一天的田间劳作,扛着农具,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自田间返回。路过邻家竹篱时,他不经意间听到一阵热烈的讨论声。抬眼望去,只见一群农人正围坐在竹篱下,中间是年仅八岁的小蒲衣子。那小童虽身形稚嫩,却气宇沉静,在人群中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小蒲衣子言简意赅地说着道理,声音虽清脆稚嫩,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的话语似星火投入荒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求知的渴望。舜被这一幕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立在一旁默听。

微风轻轻拂过,吹起了众人的衣角,也撩动着舜的心弦。他听着小蒲衣子口中吐出的那些深刻见解,心头渐渐滚烫起来。那不仅仅是言语的触动,更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仿佛在这混沌的世间,终于寻到了一丝指引方向的曙光。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薄薄的晨雾,洒在大地上,为万物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舜辗转反侧一夜后,早早地便踏上了探寻蒲衣子住处的路途。他不顾自己衣衫褴褛,那破旧的衣衫在风中飘动,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

初春的小径依旧带着微微的寒意,路边的小草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努力地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舜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这充满生机又略带寒意的小径。他的眼神中透着执着与期待,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昨日小蒲衣子那沉稳的模样和睿智的话语。

终于,他找到了蒲衣子的住处——一座简陋的柴门小院。小院四周环绕着几棵古老的树木,枝桠交错,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宁静的居所。

小童蒲衣子似乎早已感知到有人来访,踏着稳稳的步子迎在门首处。风掠过他素净的小袍,袍角轻轻飘动,更显他的超凡脱俗。舜看到蒲衣子的那一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情。他走上前去,郑重地躬身深揖,声音中带着虔诚与谦逊:“重华晚至,愿请先生教我动静之容,立世之道。”那一刻,舜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在命运巨大的轮盘前,他谦卑又真诚地叩问着人生的真谛。

蒲衣子点点头,眼光清亮明澈,犹如一汪清泉,能洞悉世间万物。他仔细打量了舜一番,开口说道:“入门之基,首在足下。立则如山之盘踞,重而不靡浮,稳而不动摇。汝且行之。”

舜依言,垂首肃立院中。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唯有自己和蒲衣子的教诲。他双脚稳稳地踩在地上,感受着大地的坚实与厚重,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如山般沉稳。

蒲衣子绕着舜缓缓而行,稚气的面容上显出不合年纪的专注。他那小小的手轻轻点在舜膝盖处,示意方向,声音轻柔却又坚定:“行走时,膝需如树般挺直中正。”舜凝神屏息,每迈一步,都似有千钧的力量束缚着他那只欲向前猛冲的脚。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膝骨绷直若一株向上生长的树木,充满了坚韧之力。脚掌紧紧抿住,贴近地面,仿佛要将每一寸土地的力量都汲取到自己身上,沉沉踏实地走过每一寸土地。

一步,再一步,舜的肩背挺直如新竹破土而出,带着一种蓬勃向上的气势。他的眼神始终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在这简单的行走中,领悟到了人生的深刻哲理。

蒲衣子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不时微微点头,对舜的领悟能力感到满意。待舜走了几圈后,蒲衣子再次开口:“行止之间,气息亦为关键。呼吸需平稳深沉,如山谷间的微风,自然流畅,不可急促紊乱。”

舜闻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气息在体内缓缓流转。随着呼吸的平稳,他的心境也越发平和,仿佛与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

忽然,一个不经意间,舜的足尖踩到一粒小石子。那石子虽小,却像是命运的一个小小玩笑。舜眉头不自觉地微皱,脚下不受控制地滑了半分。

就在这时,蒲衣子的清音立刻如风擦过耳边:“此谓之‘靡浮’。”那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舜心中一凛,立刻挺直身躯,强行稳住身形。碎石硌入皮肉深处,一阵尖锐的痛楚钻心而来,仿佛要将他的意志撕裂。但舜咬着牙关,神色未曾有丝毫改变,他将那痛感更深地踩入脚下厚土之中,仿佛在向这小小的挫折示威。

日复一日,舜在蒲衣子那方狭小的院落里,从晨光微露待到暮霭沉沉。蒲衣子话语清澄简洁,却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他将身体动静的法则化入天地运行的轨迹:“行立之基在双足,如大地生根;肩臂舒展如展翼,如擎天之柱撑开云气;头颅如悬宝珠于顶,不可轻易屈折;气息如深潭静水,吐纳之间凝住天地清辉;双目观照万物,则须专注宁定,如鹰隼俯瞰群山却不动其心……”

稚嫩童声每语似小石投于静水,于舜心头漾开一圈圈深刻波纹,每一次点化都如琢玉之刀,细细雕琢着他的行为与心性。

起初,舜只觉处处如入泥沼,举步维艰。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腰如僵木,难以灵活转动;手若悬铁,沉重得难以抬起;喘息也被那严规层层束缚,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回家途中,他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用心。泥泞的田间小径,在他眼中不再是普通的道路,而是修行的道场。每一步都踩得坚实如踏在庙堂的方砖。脚底沉重如山,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全身的重量;膝盖绷得生疼,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肩如悬千钧巨石,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颈像一根硬木紧紧支撑着头颅,不敢有丝毫松懈。

路旁的邻人见了无不奇怪,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人小声嘀咕:“舜这是怎么了,走路都变得这么奇怪。”有人则笑着说:“怕是中了什么邪吧。”但舜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与议论,他只觉每一步都在蒲衣子的童音里烙下印记。

日子一天天过去,舜的变化悄然发生。他的步伐不再凌乱,而是沉稳有力;肩臂自然舒展,透着一种自信;头颅高昂,却不失谦逊;气息悠长平和,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双目清澈明亮,观照万物时专注宁定。

日影悠悠,仿若一双无形的手,逐渐拖长了田埂上舜的身影。那身影在金黄的稻浪间显得孤独而坚毅,同时,也悄悄酝酿着一场看不见的变局。

这一日,烈日高悬,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大地上,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烤至融化。田间的泥土被晒得干裂,发出“滋滋”的声响,偶尔有几缕热气从缝隙中升腾而起。后母带着亲子象慢悠悠地来到田头。

后母穿着一件素色布衫,头上裹着一块蓝布巾,手中还时不时地挥动着一把小扇子,试图驱赶那无处不在的暑气。她眼神尖锐,一眼便落在正在田间劳作的舜身上。只见舜双臂挥动着犁铧,每一次用力,臂膀上的肌肉都高高隆起,那坚实的线条竟比一旁正值壮年的象更显结实。

一股妒火猛然在后母心头燎过,烧得她双眼发红。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嘟囔着:“整日摆个假模样,在这田里装模作样,如今骨头硬了翅膀也硬了!”说罢,她冷着脸,恶狠狠地一挥手,对着舜大声喊道:“这里无甚要紧活儿了,速去后山砍一捆荆棘回来修篱。”

舜刚放下那沉重的犁铧,汗水从他的额头、脸颊流淌而下,如小溪一般顺着脖颈蜿蜒至胸膛,湿透了他的粗布衣衫。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那片炽热的云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没有丝毫的怨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他缓缓地走到田边,取了那把破旧却磨得锋利的斧子,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每迈出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肩胛骨隐隐发胀,那是长时间劳作留下的酸痛。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凝神调整气息,脑海中蒲衣子的低语似又萦绕耳际……

“身如直松,双足如根,呼吸平缓。”他在心中默念着这句教诲,努力让自己的身形保持稳定,步伐坚定而沉稳。

这山路陡峭崎岖,满地都是碎石枯枝。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不能缓解这闷热的气息。舜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他的身形在这崎岖的山路上竟奇异呈现出一种不慌不忙的韵律,仿佛他与这山林融为一体,不受外界的干扰。

不知走了多久,舜终于走到一片荆棘丛旁。眼前的荆棘丛浓密得如同一片绿色的屏障,尖锐的利刺如獠牙般尽数狰狞伸展,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在向任何靠近的人发出警告。

斧劈荆棘看似简单,然而这其中的门道却不少。若是劈砍时失了沉稳之力,定会被棘刺缠绕,弄个遍体鳞伤。舜深吸一口气,稳住下盘,双脚如同扎根在土地里一般。他微微下蹲,感受着大地传来的力量,而后深长一呼,手腕猛地运劲,斧子带着一股劲风准确地砍在荆棘的枝干上。

“咔嚓”一声,荆棘的枝干被砍出一个缺口,但这仅仅是开始。荆棘的细韧枝条上布满了锋利的倒钩,稍有不慎就会被勾住。舜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倒钩,有条不紊地层层剥去那些带刺的细枝。

每一次挥动斧子,他都能感觉到荆棘枝干的坚韧异常,那股反震之力震得他的虎口隐隐作痛。但他就如静流穿过礁石,始终保持着那份难能的沉静。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滚落,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却只是随意地用衣袖擦一擦,便又专注地投入到砍荆棘的工作中。

时间在这闷热的山林中缓缓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舜竟凭一人之力捆扎好了远超后母吩咐数量的荆棘捆。那些荆棘捆如小山般堆积在他身旁,每一根荆棘都仿佛见证了他的坚韧与努力。

舜将荆棘捆负于身后,如山般稳稳地踏上归途。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尽管背负着重物,却没有丝毫的摇晃。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在山林间显得格外高大。

回到田里,后母与象正在树荫下乘凉歇息。后母半躺在一张简易的竹椅上,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动着,象则在一旁靠着树干,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悠闲地看着远处。

当他们看到舜背着如山般的荆棘捆走来时,都不禁愣住了。后母的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便是愈加阴沉的神色。她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起,指着舜大声呵斥道:“谁让你砍这么多的?想累死我们吗?”

舜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将荆棘捆放下,而后走到田边的水桶旁,舀起一瓢水,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后母的呵斥对他来说只是耳边风。

象揉着酸软的胳膊,斜眼看舜,闷声道:“他是怪物不成?”说罢,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母眼神更冷如寒冰,那目光仿佛能将空气冻结。她紧紧攥着衣角,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咬着牙道:“哼,谁知道他从哪学来这些邪门本事,整日就知道装模作样。”

在这样沉重又压抑的日子里,舜每日都在田间辛勤劳作,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可换来的却是家人的冷眼与刁难。尽管如此,舜依旧默默承受,从未有过丝毫怨言。他知道,这个家虽然冰冷,但毕竟是他的根。

就在这样沉重又坚韧的日夜中,命运再次降下冰雹。一日田间归来,太阳已渐渐西沉,晚霞如血般洒在大地上。远远便望见家门前围拢着一圈邻人,个个肃然无言。舜心头一跳,手中的农具险些滑落。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加快了些脚步,穿过人群缝隙。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有人投来怜悯的目光,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沉默。

门内竟只有空荡与零乱。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椅东倒西歪,地上满是杂物。父亲坐在凌乱的竹榻前,面若寒霜,平日里那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阴翳,仿佛被黑暗笼罩。后母背对他立在角落里,脊背僵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却透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

“收拾你的零碎,现在就滚出这个家门!”父亲嘶哑地喝道,声音中带着决绝与狠厉。那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舜的心头。“立刻滚,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那嘶哑的吼叫在泥墙内回旋撞击,震得人耳膜生疼。

舜的身体僵立原地一刹,仿佛被定在了时间的洪流中。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而后,深深埋首,无声地走向自己逼仄的角落。那角落阴暗潮湿,仅有一张破旧的草席和几件简陋的器具。他俯身拾掇起少得可怜的几件随身之物,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迟缓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已是第三次了,驱逐的利刃一次次砍向那本就孱弱的纽带。每一次被驱赶,舜的心都如被撕裂一般疼痛,但他从未反抗,从未抱怨。他知道,亲情是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即便被一次次伤害,他依然渴望着家人的接纳。

他平静地收拾着仅有的几卷简册和破旧衣物,眼神清明似水,毫无杂质。那些简册是他闲暇时的珍宝,上面记录着他对生活的感悟和对未来的憧憬。破旧衣物虽然缝缝补补,但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他对生活的坚持。

老叔爷闻声急忙赶来,他拄着拐杖,脚步匆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生活的沧桑。正撞见舜背着微薄的包裹走出柴门,那包裹在舜的背上显得那么渺小,却又仿佛背着整个天地初辟时的荒凉。舜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无助。

老叔爷上前一步,几乎带了哽咽的腔调:“重华,到叔爷屋里挤一挤,暖炉有柴,灶上有粥。”他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搭在舜的肩上,眼中满是慈爱与怜惜。舜抬起头,望向老叔爷,眼中泛起一丝泪光。

冷风如刀割着大地。舜缓缓停下脚步,单薄的身影在凛冽寒风中微微颤抖。他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那位步履蹒跚的老叔爷,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叔爷,您的恩情重华铭记五内。只是重华早已习惯了四处奔波,自有立锥之地,这劳碌之身,实在不敢再去搅扰您的清净。”舜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沙哑,但透着一股坚定。老叔爷望着他,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谢别老人后,舜独自一人朝着田头那座窄小的草棚走去。那座草棚,曾经是存放农具的地方,堆满了草料,如今却显得破败而孤寂。夜色如墨,渐渐彻底吞没了他那孤寂的影子。

走进草棚,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棚顶四处漏风,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四壁也透着凉意,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舜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丝毫抱怨。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薄薄的被卷,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家当。

想起蒲衣子所授的沉静端坐之法,舜缓缓坐了下来。寒风呼啸着,犹如万鬼嘶鸣,棚顶的茅草被吹得瑟瑟响动,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似乎顷刻间整个草棚便要被狂风刮散卷走。然而,舜却不为所动,他慢慢合上双目,集中精神,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在这狂风肆虐的草棚中,舜的周身仿佛套上了一副无形的硬甲。这硬甲并非由钢铁铸就,而是由他内心的坚定与信念凝聚而成。它抵挡住了草棚内外肆虐的寒流,也抵挡住了命运的无情颠簸。

舜在心中默念着蒲衣子所授的心诀:“……目之容宜端,气之容宜肃,立之容宜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种子,在他的心田种下了希望与力量。心中那片由古老的礼与敬构筑的微光,此刻正奋力地想要刺穿草棚内外无尽的黑暗。这微光虽弱,却如同一束永不会熄灭的倔强星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寒气越来越重,仿佛渗入了骨头深处,每一寸肌肤都被寒冷侵袭。但舜端坐的身姿却似水底沉石般稳固,纹丝不动。他沉静地想着日间在田间劈开的荆棘,那些荆棘的利刺十分锋利,轻易地就划破了他的皮肉,鲜血渗出,疼痛难忍。

可是,舜明白,这些外在的伤痛算不了什么。真正重要的是,在与荆棘的一次次对抗中,他体内正默默成形的坚毅之骨。蒲衣子传授给他的沉静、专注和内在的韧性,此刻仿佛汇聚成了一面隐形的盾牌,无声地抵御着这彻骨的风寒,也抵御着那将十六岁的他反复推出家门的世俗风雨。

东方初现一丝薄青时,天地还沉浸在一片静谧的朦胧之中。舜从短暂的坐息中缓缓睁开眼,草棚里简陋的床铺硌得他浑身不适,寒意仍如万千细针扎向关节,那深入骨髓的冷意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起身走向门边,伸手取过昨日遗留的旧镰刀。这把镰刀跟随他多年,刀刃早已迟钝,可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它依旧是舜最得力的帮手。

他在草棚角落找了块平整的石片,席地而坐,开始默默打磨起来。石片刮过迟钝的刀刃,发出嘶哑的磨刃声。那声音在寂静的草棚里回荡,单调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仿佛是岁月在这简陋的空间里奏响的独特乐章。随着石片一下又一下的摩擦,刀刃上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光,那是磨砺后的锋芒,虽然还很黯淡,但却透着一种坚韧。

在这单调刺响中,舜的思绪飘远。他想起了这些年在这片土地上的辛勤劳作,想起了父母的期望,想起了乡邻们在困难时刻给予的帮助。每一次磨砺镰刀,都像是在磨砺自己的意志,让他更加坚定地面对生活的种种艰辛。那磨刃声在料峭晨光中渐成律动,如同春潮在坚冰之下积蓄暗力,每一下都像是力量的积攒,静待破开封锁奔涌而出的时刻。

天色终于彻底亮透,风依然寒冷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舜放下磨好的镰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他推开吱呀作响的草棚矮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晨露的湿气。他立于田埂之上,极目远眺,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宁静而壮阔的画卷。

朝阳虽未喷薄而出,薄雾里却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潮气。田地里,已经有一些勤劳的鸟儿在觅食,它们欢快的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不远处,邻人陆续出门走向各自的田地,他们扛着农具,步伐坚定而沉稳。当他们望见舜挺立的身影时,皆微微一怔,随即停下手头的活计。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敬意和信任,舜在这片土地上,早已凭借自己的勤劳和善良赢得了众人的尊重。

就在这时,一双手忽然拍在舜的肩上。他回过头,竟是个头不高却一身健硕的汉子。这汉子原是早年在河边一起捞过河蚌的伙伴,两人曾在艰苦的岁月里相互扶持,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汉子的眼睛泛着关切的热光,笑着说道:“重华,我田埂上那块石头横在那里好几代人了,挡路不说,实在看着碍眼……你是能扛住山的硬骨头,帮老哥一把,劈了它?” 汉子声音洪亮,带着朴素的信任,那话语在空气中回荡,传得很远。

舜的目光缓缓扫过汉子期盼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和对改变的渴望。他又掠过那些悄悄停下农事、投以无声支持的身影。一个又一个,目光相接之处,皆是乡邻无言而厚重的期许和认同。他们都知道,舜是个有担当的人,只要他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在众人的目光中,舜的背脊不自觉地又更挺拔了一些。他感受到了这份信任的重量,也明白了自己肩负的责任。他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返身走进草棚,取过那柄磨利了的镰刀与沉重的石锤。镰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石锤则沉甸甸地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力量和希望。

蒲阪的清晨总是被薄薄的晨雾轻柔包裹。田间的阡陌交错如大地的脉络,其中一条旁,一块磐石突兀地矗立着,宛如岁月的守望者。

这磐石青黑的表面,像是凝固了千年的时光,其上纹理纵横,仿佛刻写着无数古老的传说与苦难。它长久地横亘在此,挡住了农田的扩展,阻碍了灌溉水渠的修建,成为乡邻们心中一块沉甸甸的大石。

阳光刚刚在晨雾中透出一丝微光,乡邻们便早早聚在了磐石周围。大家的脸上带着期待与忧虑交织的神情,目光时不时落在那磐石上,仿佛在与这顽固的庞然大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舜来了,他迈着蒲衣子锤炼出的稳健步伐,从容穿过人群。来到磐石前,舜没有丝毫犹豫,屈膝蹲踞下来。他的脚跟稳稳地扎在地上,如同深深楔入土地的木楔,肩背绷紧,恰似开满之弓,蓄势待发。这寻常的姿态里,竟有种奇异的山岳矗立般的镇定力量,让在场的乡邻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信心。

舜手中的镰尖轻轻抵住磐石棱边的一丝微小破绽,那是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的希望所在。石锤高高举起,带着破局的决心,重重敲击在镰背上。“铛”的一声脆响,宛如晨钟鸣响,震动了弥漫的晨雾,在空旷的田野间久久回荡。然而,磐石却岿然不动,仿佛在嘲笑这渺小的挑战。

舜眼目清明如冰鉴深潭,没有丝毫焦躁。他缓缓调整气息,如同与大地融为一体,感受着那磐石的坚韧与顽固。再次沉落双臂,石锤精准地叩击在青黑色的磐石上,一下,又一下,节奏沉稳而有力。

第二下,石面微微震动,那细微的颤抖仿佛是磐石发出的一声低吟,似乎在宣告它并非坚不可摧。人群中传出一阵轻轻的吸气声,大家的目光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第三下,碎石细屑簌簌滚落,如同雪花般飘洒在土地上。这小小的胜利让乡邻们的心跳陡然加快,一股热血在胸膛中涌动。

第四下,一道白痕如闪电般在磐石表面显现!石屑飞溅,那裂缝由细而深,一点点曲折攀爬,仿佛一条苏醒的灵蛇,正努力挣脱束缚。

“裂开了!”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声音虽轻,却如一颗火种,点燃了众人胸中积蓄已久的烈焰。那青石中细如发丝的罅隙,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希望的门。

更多人默默靠拢过来,一双双粗糙的手握紧自己随身携带的石锤、镢头。这些农具,平日里是他们辛勤劳作的伙伴,此刻却成为了挑战磐石的武器。不知谁先喝了一声:“再来!”这一声呼喊,如同战斗的号角,划破长空。

紧接着,石锤纷纷扬起,带着千年的憋屈和今日积聚的情谊,一同奋力锤击在那冰冷的磐石上。“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在晨空之下汇成震耳的雷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激昂的节奏中颤抖。大地的震颤传递至每个人滚烫的掌心,那是力量的共鸣,是团结的象征。

磐石上的裂缝逐渐扩大,碎石如雨点般洒落。但磐石毕竟顽固,每一次的敲击都像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有人累得手臂酸痛,汗水湿透了衣衫,却依然咬牙坚持;有人的手掌磨出了血泡,鲜血染红了石锤的把柄,却没有丝毫退缩。

一块又一块碎石自巨大的磐石上剥落,每一块碎石的掉落都伴随着村民们用力的呼喊和沉重的喘息。青壮年们挥舞着石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向巨石,石锤与巨石碰撞,火星四溅,震得他们双手发麻。女人们也没有闲着,她们用镰刀割去巨石周围丛生的荆棘和杂草,为男人们的工作创造条件。孩子们则在一旁帮忙传递工具,小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虽力量微薄,却也为这场战斗增添了一份活力。

舜更是一马当先,他的石锤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镰刃染上了石沫,也染上了他因发力绷紧而裂开的掌心血渍。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颊侧,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眼前的巨石。

巨石在众人的合力攻击下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巨大的磐石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远古巨兽发出的不甘咆哮。村民们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振奋精神,手中的工具挥舞得愈发有力。

终于,在一次齐心协力的撬动之后,巨石发出一声巨响,开始缓缓坍塌、瓦解。巨大的石块裂成了几块相对较小却依然沉重的顽石。村民们欢呼起来,那欢呼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带着他们压抑已久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战斗并未就此结束。接下来的任务是将这些顽石挪开。众人用粗绳捆绑住石块,喊着整齐的号子,试图将它们拖走。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有人脚下打滑摔倒,膝盖擦破了皮;有人手上的绳索磨破了手掌,鲜血直流,但没有一个人喊疼,没有一个人放弃。

在一次次的尝试和努力下,顽石终于被众人合力滚入田边的沟壑。烟尘随汗水一同飞散,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形成一片朦胧的雾霭。一条崭新的、不再受青石羁绊的宽阔道路在阳光下蜿蜒舒展,宛如一条金色的丝带,连接着村子与外面的世界。

当最后一块碎石滚入深洼,溅起的泥点在朝阳里映出细小彩虹。那彩虹如同一道绚丽的桥梁,架设在村民们的心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众人拄着农具喘息,胸膛起伏如风箱。汗水早已湿透单薄的春衫,更有人手上划破血痕,伤口处的鲜血与泥土混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但无人在意这些。他们望向那道新辟之路的目光,充满了炽热的希望,仿佛看到了某种破开蒙昧与阻塞的新生力量。

舜放下石锤,镰刀还紧紧握在掌中。他望着眼前的道路,心中五味杂陈。这不仅仅是一条道路,更是全村人无数个日夜的期盼,是大家用汗水、鲜血和不屈的意志换来的希望之路。

在短暂的寂静里,周围灼灼的目光比方才的烈日更使他感到滚烫。村民们看着舜,眼中满是敬佩与感激。这时,老叔爷颤巍巍地拨开人群,紧走几步上前,粗糙干枯的手不由分说死死攥住了舜的手腕。老叔爷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孩子!叔爷家里那点粮食、那点破草席,你不嫌弃,那就是归你的家!”

突然,四周不知为何热闹起来,人群迅速聚集,将舜围在中央。众人的眼神中满是关切与热情。

“重华!我东头的茅屋虽然漏雨,暖和火坑总还有一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却又透着无尽的真诚。他那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干裂的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在向舜展示他的心意。

“重华!我家娃子们打地铺挤一挤就成!多你一个不怕!”一位朴实的农妇也急切地说道,她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盛开的花朵,驱散了舜心中的阴霾。

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皲裂的手掌不由分说地伸过来,拍着他的背,握着他的臂。这些手,有的粗壮有力,有的纤细却满是老茧,它们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活的磨砺,传递着无尽的温暖。众人的热情如此高涨,几乎要将舜托举起来。

舜感到一股酸涩的热流冲上眼眶。这些年来,他在孤独中挣扎,在困苦中求生,从未感受过这般真切的关怀。此刻,那覆在他周身的坚冰,突然被这众生的暖意一击即穿,裂响清脆。他仿佛听到了冰层破碎的声音,那是心防瓦解的声音,也是希望重新燃起的声音。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那气息深长沉静,竟带出了蒲衣子平日点拨才有的肃穆之意。蒲衣子,那位智者,曾给予舜许多教诲,让他在困境中坚守善良与正直。此刻,舜的心中满是感动与坚定,他在这温暖的包围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在灼灼目光的环聚中,舜缓缓跪了下去。他的动作沉稳而庄重,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他以额头触地,泥尘沾染了他清瘦的额角,那泥尘,是土地的象征,也是生活的印记。再直起身时,那双眸子清亮得逼人,透着无尽的真诚与决心:“重华一介微尘,何敢受此大恩!但……但此身此心,从此皆在此地,在此田亩!不负诸位父老!”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古井投石,沉沉坠入每一颗聆听的心中。那是誓言,比磐石更重,比脚下的土地更坚实。

乡邻们被舜的话深深打动,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敬佩与欣慰。人群中一个精瘦汉子大声喊道:“还愣着做什么?重华说了,咱们的地便是他的家!地里的活儿,大伙儿今日务必干得齐心、干得敞亮!咱们不能薄待了自家的兄弟!”

“说得好!”人群中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高高扬起手中的锄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随即,人群轰然应诺,那声音如同滚滚春雷,在田野上空回荡。铁器与土地的叩击声,瞬间密集地响了起来,仿佛是大地与人们之间奏响的一曲雄浑乐章。

舜被这热烈的氛围簇拥着缓缓站起。他身形挺拔,眼神中透着坚毅与沉稳。此刻,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随着人群的洪流向前移动。

在舜的手中,锄头、耒耜仿佛有了灵性。每一次下击,都带着千钧之力,深深地嵌入土地,稳如扎根的大树,坚不可摧;每一次抬起,又含蓄着难以言喻的力量与精准,恰到好处地翻起一片泥土。那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仿佛他与手中的农具已然融为一体。

蒲衣子所授的技艺,此时已如同他身躯里自然流淌的血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舜清晰地记得蒲衣子那深邃的眼眸和温和的话语,每一个动作的要领,每一次用力的分寸,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田垄在众人的努力下,缓缓翻开。深黑色的泥土散发着浓郁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岁月沉淀、生命孕育的独特味道。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直沁入心脾,让每个人都沉醉其中。

在这片深重的泥土翻涌起伏之中,舜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无数粗粝的手掌彼此递送着热气,那是劳动者之间相互传递的温暖与力量。在这股力量的包裹下,一个少年被命运反复捶打的心魂,正悄然凝聚成形。

舜自幼命运坎坷,亲人的误解、生活的磨难如重重阴霾,笼罩着他的成长之路。但他从未放弃,在困境中不断挣扎、奋进。此刻,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他心中那团被压抑已久的火焰,正被重新点燃。

如同破土而出的新禾一般,舜的内心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方向,找到了力量。他深知,眼前的这片土地,不仅孕育着农作物的生长,更孕育着他的希望与未来。他坚信,终有一日,自己能迎向那高悬穹苍的浩浩天光。

泥泞在脚下深沉低语,仿佛在诉说着土地的故事和岁月的沧桑。每一步踏下去,都能感受到泥土的厚重与坚韧。汗水从舜的额头滚落,滴入脚下的土地,与热血在他挺直的脊梁中交汇成河。

蒲衣子点化过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筋骨屈伸,此刻都化作了沉埋在垄亩之间的无言天籁。舜在劳作中,渐渐领悟到了一种境界:当躯体紧贴古老的大地,灵魂便在那低垂的姿态中学会了最接近苍天的姿势。

太阳渐渐升高,炽热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劳作的人们却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舜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的动作愈发娴熟,力量愈发沉稳。

中午时分,劳作的人们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在田边的大树下休息。舜坐在一旁,望着眼前这片被他们翻耕过的土地,心中满是感慨。

休息片刻后,众人又起身投入到劳作中。午后的阳光更加炽热,但大家的热情丝毫未减。舜在劳作中,不断思索着老者的话,心中对未来的信念更加坚定。

日落时分,天边被染成了一片绚丽的红色。劳作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却又满足的身躯踏上归途。舜走在最后,回头望着这片被他们精心耕耘过的土地,心中充满了不舍与期待。

夜晚,舜躺在简陋的房屋里,回想着白天劳作的点点滴滴。蒲衣子的教诲、老者的话语,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照亮了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未来或许还会面临更多的挑战,但他已不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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