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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殿,夏后氏权力的象征与历史的承载者。千钧重的青铜蟠螭门环无声开启,晨光费力地挤进门缝,在铺陈着云雷纹和饕餮血槽的青铜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巨大的朱漆殿柱撑起幽暗高耸的穹顶,玄色幕幔如凝固的夜帷垂挂四壁,唯有青铜兽首香炉源源不断喷吐出浓烈沉郁的沉水青烟,试图吞噬、涤荡空气中那股无法忽视的铁锈气息——那是来自月余前权力更迭夜,即便最细致的擦洗也无法根除的血腥底色。

王座高踞九重丹墀,通体以墨玉镶金,盘踞着狰狞玄鸟,鸟瞳以鸽血宝石镶嵌,俯瞰着匍匐的生灵。新登基的夏王姒扃端坐其上,赤葛贴身甲胄被厚重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掩去锋芒,流苏垂旒之后的面容,线条刚硬如刀刻,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沙场历练的杀伐之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份疲惫根植于长途奔袭的回师劳顿,更深埋于玄鸟殿月前那场染红玉阶的腥风血雨——其兄先王姒不降,便是在这同样冰冷威严的御座之上,灯枯油尽时艰难交出了象征无上权威的玄鸟玉钺。钺柄的血迹,是他亲手拭去的,那凉意,至今蛰伏在他指缝深处。

此刻,冰冷坚硬的青铜地砖上,距王座仅半步之遥,年轻的王子姒廑如同被巨力压制般深深跪伏。他的额头深深抵入冰凉的云雷纹凹槽之中,肩背紧绷如被拉扯到极限的硬弓,仿佛一触即碎。日光艰难穿透高窗玉片,在他年轻的肩背上投下明亮光斑,却更衬出那身影的脆弱与孤绝。殿宇庞大寂静,只有沉水香无声翻涌,混杂着从父亲冕服内里逸散出的、被药石浸润多年的陈旧苦涩和一丝渗入骨髓的铁锈气息,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姒廑的呼吸。

“廑儿。” 姒扃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似千钧青铜古钟被重杵撞击,字字裹挟着沉重的金属质感,撞在玄鸟殿巨大的梁柱上,震得附着其上的细小灰尘簌簌飘落。“群臣数请,”他目光沉稳如渊海,缓缓扫过丹墀之下如同林木般静立的满朝公卿诸侯,视线所及,无人敢直视,“言尔‘温良恭俭,足配神器’。”

“温良恭俭?足配神器?”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姒廑的心尖。他脑中轰鸣,闪过那些大臣们昨日在父王面前谦恭赞许的笑脸,转瞬又化作今日朝会上对伯父不降嫡子孔甲被流放一事的讳莫如深。画面激烈撕扯着他:伯父弥留之际那浑浊却执着的眼神紧盯父王索要承诺;孔甲堂兄临行前那克制却难掩凄惶的背影消失在老丘城门沉重的烟尘里;父王接过那柄玄鸟玉钺时,指骨因用力而惨白……那些记忆碎片此刻锋利如刀,在他识海中刮擦出血痕。

“汝父观之,”姒扃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山石将倾般的决断,“亦属意于尔。今日甲木破壳,金乌耀庭,吉时已至!当入主东宫,为夏后储副!”

“当”字掷地,如寒冰坠湖!蛰伏在丹墀之侧阴影中的两位太史令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以惊人的同步性趋步上前!一位白发老史令,高举紫檀承盘过顶,盘中青芒流动——一块婴拳大小、通体无瑕的青玉符圭!圭身被绝世匠人琢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鸟喙微张如衔天宪,双翼伸展似搏风雷,青玉温润内蕴的天然纹理如同流淌的生命血脉,在沉滞的空气中散发着千年传承的尊贵与压迫——夏后氏玄鸟符圭!储君之位,天命之证!

另一位中年史令肃容垂首,双手托举一轴簇新织就、赤霞般炫目的锦帛诏书。老史令长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吐纳间尽显祭祀古礼的沧桑庄重,声浪撞开层层香雾:“制曰:册王子廑为皇太子!入主东宫!礼承九庙!以奉神明!以继社稷!钦此——!”

“殿下!请速速接圭!叩谢天恩圣泽!” 姒廑身侧,一位须发皆白、面皮紧绷如老宣纸的内侍官,佝偻着身子,用气流挤压喉咙发出的、因极致恐惧而走调的尖细声音急促提醒,字字带钩,刺入耳膜。

跪伏的年轻身躯猛一巨震!额头更深地陷入冰冷砖面纹理,那股浓重的、混杂着父王身上陈旧药味和铁锈气息的气味再次狂涌,死死扼住咽喉。温良恭俭?足配神器?一张张面孔在姒廑脑中旋转:伯父不降在宫后林苑将小弓递到他稚嫩手中时孔甲堂兄温暖鼓励的微笑;老丘市井间,粗布短褐的农夫谈及孔甲轻徭薄赋时眼中质朴的感激;朝会上元老们提及王子孔甲时神色间自然流露的肯定与敬重;乃至伯父弥留前最后望向孔甲那份难以言喻的不舍与担忧……这些记忆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父王——!”

一声嘶吼,撕裂凝固的空气!姒廑猛地扬起头!额上赫然是深陷淤血的印痕。那张尚存少年余韵的脸庞因极致的痛楚与激愤而扭曲变形——眉宇间的确像极了年轻时的姒扃,此刻却因激烈的情绪而布满狰狞。当日光彻底照亮这张脸时,阶下群臣无不变色倒吸冷气: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里翻涌的绝非喜泪,而是如同暗海狂澜汹涌的惊骇、被命运巨轮碾过般的剧痛、对强加桎梏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洞悉命运惨烈后的绝望明澈!

他的声音如同生锈铁锯在粗粝青铜上无情刮擦:“儿臣……实……实不敢承命!!”

砰——!

头颅重重砸在青铜地上,金声玉振!姒廑豁出去了,用胸腔内所有的气流推动声带,字字泣血:

“论!嫡!系!正!统!” 他嘶声力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撕扯而出,“孔甲堂兄!乃先王不降陛下嫡亲血脉!血胤纯正,无可辩驳!乃是社稷之天然承绪!论!年!岁!齿!序!堂兄长于儿臣十载有余!长幼有序,天地伦常!亘古不易之理!论!德!行!才!干!堂兄封国临洮治民,素以仁厚宽和传颂四野!轻徭薄赋,劝学兴礼!下至贩夫走卒,上及士绅父老,有口皆碑!其贤名,非锦帛颂词堆砌,乃万民心之所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尖锐,如同利剑刺破殿宇厚重的穹顶:

“储君之位!系于国本!系于乾坤气运!岂可因父王一己之好恶……因朝堂一时之……权、衡、倾、轧……便废长立幼?!悖、乱、祖、宗、法、度?!颠倒纲、常、伦、序?!儿臣!姒廑!今日若苟安此位!即为悖逆天道!僭窃神器!不忠不孝!无父无君!罪孽滔天!宁受裂身之刑,不敢踏此血阶一步!!”

“轰——!”

字字如九天惊雷,连番轰击于威严神圣的玄鸟殿!刹那间,仿佛整座青铜殿堂都在无形的巨浪中动摇震颤!

嗡鸣与骚动骤然四起!原本如泥塑木雕的百官瞬间炸开!惊骇、恐惧、茫然、愤怒、难以言喻的幸灾乐祸……无数目光犹如暗夜星火交织碰撞!几位发须尽白、身历三朝的老臣身体剧震,颤巍巍跨前一步,伸手指向姒廑,口中“你!你!……”惊怒难言,枯槁手指抖动如风中秋叶,却被王座高处那骤然扫下的、冰窟深渊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原地,踉跄着跌坐回席,老脸灰败如土!两名执礼太史令更是惊得魂飞天外,高举玉圭的手臂悬停半空宛若冻僵;捧卷的年轻史令双手筛糠般剧颤,那卷赤霞般的诏书仿佛也感知到凶兆,边沿簌簌抖动。

窒息般的死寂再次降临。唯余姒廑拉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在这片被无形铅水灌满的殿宇中,沉重地回荡。沉水青烟与血锈气息,糅合成一种粘稠的、令人欲呕的氛围,附着在每个人的口鼻心肺之上。

九重丹墀之上。

姒扃那如山岳般岿然沉稳的帝王威仪,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细微却真实的缝隙。那向来如石刻般冷漠的眉头,极其缓慢地、又无比清晰地蹙了起来!虽只微澜,却如万钧巨岩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凝视着阶下那个身影,看着儿子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容上布满汗水、泪水和额角的污血,看着那双深陷眼窝里灼烧着的火焰与极致痛苦——那痛苦如此炽烈,如此纯粹,像滚烫的熔岩,冲击着他精心构筑的理性堤坝。这痛苦竟让这位戎马半生、心如铁石的王者,内心最坚硬处,也泛起一丝几乎要被自己忽略的刺痛与……难以言说的厌倦?

“大胆——!!”

须发如银、身披玄色宗正礼服的姒衍——姒扃血脉上的叔父辈、宗室元老、礼法象征——如同被烙红铁水淋身,第一个暴起!他一步跨出班列,枯瘦的身体因狂怒而佝偻震颤,苍髯戟张,目眦尽裂!方才太子嘶吼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他饱经礼教浸润的苍老面孔上!嘶哑的咆哮声因极致的激动而带着怪异的尖啸,如同濒死枭鸟的哀啼:

“立储大典!国之重器!社稷命脉之所系!帝心天裁!乾坤独断!乃万古不易之理!尔!身为太子!竟敢在朝堂之上……在神明注视之下……公!然!推!诿!悖!逆!此乃十恶不赦之……大、不、敬!视列祖列宗礼法为何物?置陛下九五之尊天威于何地?!狂悖!悖逆人伦!不知死活!!”

“王叔公!”

姒廑猛地仰头,沾染血迹与尘埃的额下,那双眼中的烈焰非但未被老宗正狂风骤雨般的怒斥熄灭,反而因这强横无理的压制燃烧得更为炽烈、更为纯净!那火焰深处,因痛苦而凝成冰晶,清冷而尖锐!他竟毫无惧色,声音反而从嘶哑崩溃的边缘挣脱,变得异常沉着、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种穿透时光尘埃与权力帷幕的洞彻力量:

“昔日!先祖禹王大圣!怀柔万方,疏导洪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其德感召天地,其功泽被八荒!故受舜帝禅让,承天命!其传位于伯益,乃循上古圣王揖让之至德!然!其子启……缘何能承大统?!开家天下之始?!!”

诘问如同千年冰魄凝结成的尖锥,猝不及防刺入大殿之上每一位深谙历史轨迹者的心魄!连高踞御座、面沉如水的姒扃,瞳孔亦骤然收缩!

姒廑毫无停滞,语速沉缓而极具力度,如同宣读命运的判词:

“是因一己血脉之私欲?!为强固姒姓一脉之永世权柄?!”他的目光如利刃剜过老宗正因惊愕而圆瞪的老眼,“非也!乃夏后氏德衰!乃时势汹汹!乃征伐不断!乃人心求定!先祖启立夏朝,传及太康失国,而后少康中兴!其间血泪斑斑,尸骸盈野!祖宗立法,定嫡立长!所求者何?非为固守姒姓一族万世不移之富贵尊荣!!”

他猛地回转身躯,赤红的目光扫过阶下无数张煞白惊骇、或深思或愤怒的脸孔,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环绕着玄鸟图腾的冰冷墙壁上,留下回音嗡鸣:

“所求乃定名分!明尊卑!止干戈!息争竞!图的是——社、稷、永、固!四、海、安、宁!万、民、归、心!唯其如此,家天下方可得延续!神器方不至沦为倾轧之场!血池之器!”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的绝响:

“今日!若因父王偏袒,因朝堂私谋,便轻易废黜孔甲长兄,悖逆祖宗成法!于前!则名分之基崩摧,纲常之链断裂!敢问王叔公……他日!谁人敢保孔甲堂兄及其臣属,无‘复国’之念?!他日!朝堂衮衮诸公,又有谁人敢保无人借此名分大义,煽风点火,掀起滔天腥风血雨?!他日!民心离析,诸侯异志,烽烟四起,邦国分崩!这玄鸟社稷……这姒夏江山……将置于何地?!置于何地啊——!!”

“呃……啊——!”

最后一声如同濒死绝望般的呐喊,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爆发出来!话音未落,姒廑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几乎难以支撑跪姿!他咬牙再次俯首,前额第二次狠狠撞向冰冷的青铜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随即全身如同被无形电蛇缠绕,剧烈地痉挛颤抖起来!那只紧攥着青玉圭柄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仿佛要将那温润的玉器捏碎在自己屈辱的血肉之中!

“伏……伏惟……陛下……圣、明、烛、照……收……收回……成、命、啊——!!!”

那凄厉绝望、如同被拖入万丈深渊最后的哀鸣,裹挟着灵魂喷涌的热血,狠狠撞入被冰封的殿堂。最后的尾音消散后,是无边无际、沉重得足以让星辰失坠的死寂。时间的流动仿佛被青铜凝固,空气粘稠如胶,寒意顺着古老墙壁上玄鸟翅膀的每一片翎羽蔓延、侵蚀,渗入每一个人的脊髓深处,冻结了血脉的奔流。

匍匐在丹墀冰冷地面的身影,如同被彻底抽去脊柱的泥偶,只剩下不受控制的细微痉挛,昭示着生命残存的微芒。

群臣诸侯队列相对靠前的位置,昆吾氏当代族长、许地方伯昆吾苏低眉垂目,保持着最标准的臣子姿态。他宽大的玄色绣鸟纹袍袖垂坠如云,遮掩着袍内一切隐秘。然而无人可见,在他右手宽袖深处,一枚温润微凉的青玉正死死硌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边缘——那是先王姒不降尚是壮年太子时,巡视昆吾族地亲自赐下、象征昆吾氏与夏后氏世代君臣盟誓的玄鸟符圭!它的边缘此刻硬得像万年寒冰,深深嵌入昆吾苏紧绷的皮肉!姒廑王子声声泣血、字字如控诉般提及的“先王不降”、“堂兄孔甲”,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无形的蛛丝,穿透这庄严殿堂内厚重的威压与沉默,猝不及防地缠绕上昆吾苏的心房,将那枚冰冷坚硬的青玉符号烙印灼烧得滚烫!他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承载着玄鸟图腾的青铜巨殿地基深处,那道被他强行忽视的、伴随着先王猝逝和新王强势继位而生成的巨大裂痕,正因这番石破天惊的控诉而疯狂地开、崩、断!空气,绷紧至极限!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自九重丹墀之上轰然炸开!如同万载冰川崩裂,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熔岩狂怒和一丝被强行按捺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这声音低沉,滚烫,带着千钧之重狠狠碾下!

姒扃缓缓自王座起身。玄鸟冕服的广袖拂过冰冷的墨玉扶手,发出令人心悸的细微刮擦声。帝王如山般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住脚下那道渺小不屈的身影。那双寒潭深渊般的帝目,先是如出鞘巨阙般凌迟过姒廑颤抖的脊背,继而带着冻结一切的威煞扫过阶下所有臣子——那些惊恐、畏缩、闪烁、隐藏着各种盘算的面孔——最终,竟停滞在虚空中的某个无形点上。仿佛穿透了玄鸟殿的穹顶,看见了漫长岁月里某个早已模糊不清却又始终盘踞在意识深处的暗影——也许是兄长不降临终前那哀求的眼神,也许是父亲遗诏卷轴边缘暗红的指印,也许,仅仅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法彻底洗刷的污点。

“王子……姒、廑。”

一字一顿,字字如冰刀剔骨,切割血脉,冻结亲情!

“汝乳臭未干!黄口孺子!” 姒扃的声音淬着北陆寒川最深处的冻息与不容置疑的最终审判,“所谓‘德行’?所谓‘天命’?汝尚未及冠,一双盲眼尚未窥尽世事之幽深,一颗愚心岂知社稷之危艰!孔甲……乃朕王兄遗脉,自有其……”他顿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吐出最后几个字,咬音清晰沉重如金铁坠地,“安!置!之!处!”

这“安置之处”四字,带着令人骨髓生寒的确定性与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志,自丹墀之上滚滚压下,瞬间冻结了姒廑惨白面颊上最后一丝悲怆的热气!

姒扃不再看脚下那个几乎被他帝王威压碾成齑粉的身影,视线如同铁钳,牢牢锁定向阶下百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开辟混沌的力量:“立储大典!非儿戏嬉闹!国之根本,在乎礼制!在乎尊卑!在乎法度天威不容丝毫侵犯!!”他目光最终如钉子般楔入早已面无人色、汗透重衣的老宗正姒衍,“朕意属姒廑!承天应人!安邦定鼎!此乃……夏后社稷千、秋、之、选!卿……可知否?”

那拉长的冰冷尾音,带着足以碾碎灵魂的重压。

老宗正姒衍浑身猛地一抖!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甚至不及擦拭不断淌下的冷汗,身体已被那眼神中的无形力量死死箍住,如坠冰川般轰然下拜!“砰!”额头结结实实砸在冰冷的青铜地上,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闷响!

“陛……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老臣……老臣昏聩糊涂!储君之位关乎国脉,天命所归,万、万不可因殿下一时激越之语而心生疑虑!老臣恳请殿下……念及江山万民之重!苍生悬望之切!速速……领受圭印!拜谢皇天后土!!!” 他嘶声呼喊,字字泣血,带着被恐惧彻底压垮后的悲鸣与绝望。

“万请殿下领受——!!!”

如同被无形巨鞭抽打的兽群,阶下所有朝臣诸侯,无论心中是惊涛骇浪还是死水微澜,此刻皆在震耳欲聋的威压下轰然跪倒!潮水般的头颅砸向地面的闷响汇聚成一片震撼的声浪,吞没了一切!这份凝聚了所有敬畏、恐惧、盲从乃至某种扭曲期望的宏大呼喊,以排山倒海之势彻底淹没了丹墀之上那道如风中残烛般的身影!这不再是礼敬,更像是天地法则冷酷的裁决,压得姒廑倔强弓起的脊椎,在一阵阵无声的、来自于骨骼深处的哀鸣中,一点点、无可挽回地被这名为“大势”的钢铁熔炉碾平、压弯!

那方温凉沉重的青玉符圭,如同命运冰冷的吻,被脸色青灰的老史令之手递到那双曾奋力拒绝的肩膀之前。姒廑的视线迷离而空洞,只聚焦在那只振翅玄鸟的猩红眼瞳。那双眼此刻再无温和灵动,唯有穿越千年而来的冰冷审视,冷漠地注视着一个祭品。他感到整个世界在疯狂旋转——玄鸟的图腾在振翅翱翔,巨大铜柱在倾斜崩塌,丹墀在扭曲塌陷,万千叩拜的身影化作模糊不清的色块……所有的声音混合成一片令人晕眩的嗡嗡背景音。

终于,那只曾经干净、此刻却染满尘土、血迹和绝望汗水的手,如同断翅的蝶,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它不再属于意志,只属于对肉体的最后一丝牵引。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每一次颤抖都牵引着灵魂深处的剧痛。那只手缓慢地、被动地向上移动,穿越了凝滞的空气,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艰难地触碰到,然后,死死攥住了那柄冰凉圆润、象征着他未来冰冷人生的圭柄!

指尖接触玉圭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刺入骨髓,灵魂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碎裂鸣响。

“儿……儿臣……”

声音喑哑残破,如同破败铜锣的尾音,每一次艰难的吐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强行撕扯出带着血腥气息的残渣。

“叩……谢……天……恩浩荡!!!”

最后一个字,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试图维持尊严的气力。当“荡”字的尾音消失在粘稠的空气中,紧握玉圭的手猛地向下一沉!头颅顺势再度重重磕在冰冷的青铜地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抬起。整个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脊骨,瘫软在冰冷的地面,只有微微起伏的背部昭示着生命微弱的残喘。一缕殷红的细线,从他紧贴地面的额角与地砖的缝隙中缓缓蜿蜒出来,如同地底不甘的哀伤渗出地表。

西河新都矗立在颍水北岸的旷野上。相较于历经沧桑、浸透了数百年历史与血泪、仿佛每一块城砖都在低吟的老丘旧都,这座依照雄心蓝图仓促建起的年轻都城,显得空旷而缺乏根基。崭新的宫阙台阁在广袤土地上铺展开来,棱角分明,朱漆未干,却始终无法完全压盖住泥土的腥气和初冬凛冽北风的尖啸。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刃,刮过刚刚竣工却缺乏岁月沉淀的“聆风台”,带起一片鬼哭般的呜咽。

初冬的寒气已刺骨。姒廑——如今已登基四载——裹在厚厚的玄狐裘氅中,肩头压着无形的重担,独自伫立在高台边缘未设围栏的豁口处。寒意毫不容情地穿透厚重的裘衣,灌入他的躯体,更将一股难以化解的沉郁深深锲入他的眉宇之间。他俯瞰着脚下:辽阔的都城宛若巨兽的骨架延展在大地上,新迁来的庶民和尚未遣散的役夫如同细小的蝼蚁,在冰冷的冻土和堆砌的青石之间缓慢蠕动。寒风不时将断断续续的号子声卷上高台,随之而来的是浓郁的、带着冰碴子味的泥土腥气。

他身后数百里之外,是被群山环抱的老丘故地。那里有母妃曾亲手植下海棠的春熙小院;有先王不降偶尔兴致盎然、带着他与孔甲在林苑中骑马嬉戏的暖日金晖;有踩踏得光滑温润的旧宫青石御道;那熟悉的气味、声响、光影……甚至玄鸟殿内沉水香中挥之不去的药味与铁锈气,都已化为记忆深处的墨痕,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湖最底层。老丘,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底色。而西河,即使过去了整整四个寒暑,那崭新的冰冷,依旧无法暖热分毫。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是精工鞣制的鹿裘软履踏过尚且粗糙的石阶发出的沙沙轻响。

“陛下,露台风硬,寒透筋骨,当心龙体受侵。”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传来,带着许地方言特有的舒缓音调,听在耳中,如山间清泉流过磐石,在冰冷的西河风中添了一丝独特的暖意。

姒廑并未回头,风吹散了他低沉沙哑的回应,如同叹息融入冷空:“昆吾苏,你来了。”自登基伊始随驾西河,已历四年春秋。

昆吾苏行至姒廑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站定。他身着象征昆吾氏宗藩地位的玄鸟衔日纹深衣,外罩一件御赐的玄狐披风,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四年的王朝中枢生活,并未折损他身上属于百工后裔的干练,反而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洞明世事的沉稳与温润光泽。他微微仰面,迎着西河初冬硬烈如刀的北风:“许地偏南,隆冬时节亦少此等刺骨寒流。初临西河,这朔风倒真是磨人筋骨。”

姒廑疲惫的目光从遥远天边的云层收回,落在昆吾苏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挤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颛顼帝裔,昆吾氏本宗,世代扎根中原沃土,这点风寒,不过砥砺筋骨罢了。”他微微顿了顿,话题转向实务,“前日工正所报,城北那片涝洼,水患初治,进展若何?开春若有大水,城北新迁数坊百姓之家宅可会首当其冲?”他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关切,这是他少有的能摆脱内心阴霾的片刻。

昆吾苏眼中掠过一丝被君主信任的亮光,夹杂着对自己族中技艺的自得:“陛下洪福。赖上天眷顾及役夫勤勉,彼处水道底基已深凿三尺有余,淤塞多年腐泥秽物尽数清除。更循陛下圣谕,采用新法:以砾石夯实基底,巨松为筋骨,构筑堤岸框架,辅以打通节眼的楠竹为涵,引水暗行。若天佑其成,春汛之前,当可尽绝此患,城北万民之家宅安然无虞。”

“善!”姒廑颔首,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丝真实的宽慰,“昆吾氏水利之道,世袭工正之位,果然不负先祖颛顼帝遗泽。卿之能,可为百官工正者之表率。”这份赞誉发自内心。昆吾氏在疏导河道、筑城制器上确有世代传承的精湛技艺,更难得的是那份务实与巧思,在朝堂倾轧之中,这份才能更显弥足珍贵。

昆吾苏谦逊地微微躬身,并未居功自傲。他的目光却悄然转向了正东方位,那是旧都老丘的方向,轻声问道:“陛下离乡已近四载,魂梦常萦绕于老丘旧都?”

这一问,如同钥匙开启了封锁最深的心门。姒廑脸上的最后一丝暖意骤然消失无踪,被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深入骨髓的孤寂取代,宛如西河冻原上凝成的霜:“是啊……”声音低哑下去,带着夜枭般的空荡回响,“……那斑驳的老城垣墙皮剥落的色泽,暮鼓声里悠长的余韵,后山松柏林间寒鸦的啼叫……甚至,”他微微合眼,仿佛旧日气息扑鼻而来,“玄鸟殿里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和那混杂其中、再也无法剥离的药与血的浊气……都夜夜入梦,驱之不散。”他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扫过昆吾苏沉静如水的脸庞,“孔甲堂兄,在老丘旧宫……一切,当真如那些奏报所说,安好无恙么?可有……怨望?”

提及“孔甲”二字,昆吾苏垂在袍袖中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掌心仿佛又能触碰到那枚贴身携带多年的玄鸟青圭冰凉的边缘。他沉吟片刻,声音保持着沉稳的平直:“据老丘留守主事及沿途驿卒密报,孔甲殿下自迁居旧宫西苑,深居简出,唯以读书养性,抚琴弈棋为乐。平日所需器物饮食,皆按宗室子弟规制供奉充足。出入皆有虎贲甲士随行护持。并无……无逾矩言行。殿下言行举止皆安泰如常,请陛下宽心。”

“安泰如常……安然……”姒廑轻轻地、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唇边掠过一丝极淡、却似苦胆般苦涩的弧度。安然的孔甲,如同一柄无形的悬剑,始终高悬在父亲姒扃的心头,如今父王已薨,这柄剑是否就转交到了自己手中?它又何时会落下?还是……它从未真正放下?那“安泰”二字背后,是真正的超脱?还是更深不可测的寂静风暴?

几片被寒风吹落的枯梧黄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平台。姒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无助漂泊的叶子,眼神迷离恍惚,深藏于眼底的某种压抑已久的郁气奔涌欲出,几乎要将他撕裂:“安然……或许……当年在玄鸟殿前,本王就不该……不该去接住那块符圭……便该如此安然下去……甚至……”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梦呓般的迷茫与痛楚,“便该让它……归于它原本该在的位置……归于……那轮真正的太阳……也不至于……将这由冰窟冷铁打造的御座……坐成……这般万载寒冰的模样……”

寒风凛冽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昆吾苏肃立一旁,沉默不语。他深邃的目光投向东方天际更悠远处,那里层云低垂,灰蒙蒙一片,与远处的山影融成一片混沌的铅色。年轻帝王话语里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自弃,比西河最凛冽的北风更寒冷彻骨,也更令人心惊。

西河王宫初成的主殿群,虽然气象峥嵘,殿宇巍峨,朱漆金饰在暗沉的冬日里依然熠熠生辉,却终究敌不过初冬寒风的无孔不入。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穿过尚未紧密的廊庑接缝,穿过新木制成的巨大窗棂缝隙,在空旷的殿堂楼阁间肆意冲撞,带起一阵阵宛如鬼魂悲泣般的尖锐哨鸣。

姒廑拖着疲惫沉重的步伐,刚刚处理完一天的冗杂朝务,独自一人穿过漫长而幽深的宫廊。西河新都营造至今已经整整八个春秋,昔日的新土气息被经年的烟火人味所取代,却终究沉淀不下一丝一毫旧都的暖意与慰藉。那无处不在的寒意深入骨髓,连同这座冰冷的王位所带来的重压,早已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病气。

刚踏入通向君王日常起居暖阁的廊下,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欲呕的气味便混合在寒风里扑面而来!那是由多种名贵药材熬煮后混杂的奇苦之气,混合着病人五脏六腑衰竭腐朽后散发出的污浊气息,浓重得沉甸甸的,几乎形成有形的屏障,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也死死压在了姒廑的心口。

暖阁内外,所有的门窗都被厚厚的锦帘密闭,角落里巨大的精铜火炉烧得通红,炉盖上煮着的水壶发出嘶嘶的热气,室内空气却依旧弥漫着一种驱之不散、源自病榻深处骨髓里的阴寒。

姒廑的脚步在厚重的织锦屏风外骤然停驻,如同踩到了看不见的利刺。他深深呼吸了几口带着药味的暖空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阵莫名的悸痛与恐慌,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移步转了进去。

夏王姒扃,曾经魁伟如山、能在万军之中挥钺搏杀的王者,此刻正深陷在层层锦绣丝衾之中。那张曾带着睥睨天下霸气的脸庞,如今深陷如同枯骨,两颊凹陷处投下大块阴影,唯有一双眼窝深陷、显得异常硕大的眼眸,依旧亮得惊人。那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沉疴缠身带来的苦痛、脏器衰竭引发的窒息,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洞悉生死终点却又被无边无际的不甘与如影随形纠缠了他一辈子的深层疲惫所笼罩。

他胸前单薄的丝被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的已不再是正常的呼吸声,而是如同朽烂风箱被强行拉扯摩擦的嘶嘶破响,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上弓起,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痛苦的回缩。浓重的药气与肉体由内而外开始腐烂的恶浊气息,正是这暖阁内令人窒息的主调。

“父王。” 姒廑上前几步,在宽大的紫檀病榻前撩衣跪坐下来,声音低哑。

姒扃的眼珠极其滞涩地转动了一下,浑浊涣散的目光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儿子脸上。八年王位磨砺,已将那个曾在玄鸟殿前激烈抗争的少年郎彻底改造。曾经的青涩与灼热的情感外露被磨平,被一种深晦如海、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沉郁气质所完全取代。这张脸早已脱去了稚气,眉宇间刻下的深痕却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那沉郁比当年的自己更加厚重,如同冰冷的墨玉面具。

“……西河的……日头……” 姒扃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着腐朽的木头,每个字都挤榨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元气,“太……凉……寡人……寡人常常梦回老丘……”他的目光变得恍惚迷离,透出深沉的怀念,“梦见……老丘……初春……高墙下……那几株……顶着冻土……裂开的……不知名的……小草……倔强得很……”

枯瘦如柴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吃力地、缓慢地抬起,指向床榻内侧上方的墙壁某处。

姒廑的目光艰难地离开父王那张枯槁的脸,循着那手指颤抖的方向望去。

那里!悬挂着唯一的一件兵器——正是当年玄鸟大殿内,先王姒不降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姒扃从他紧握的手中接过来的那柄象征无上王权的玄鸟玉钺!墨玉为身,金丝镶嵌成怒展双翼、浴血飞腾的玄鸟图腾,鸟喙微张似吞天穹!那颗以鸽血宝石镶嵌而成的鸟眼,此刻在暖阁通红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妖异的、冰冷血腥的凶煞红光!它静静悬挂在那里,仿佛一件超越时光的圣物,无声地见证了夏后氏权力每一次血腥的传承。

“玉……钺……” 姒扃失神的眸子死死盯住它,喉咙深处发出无意义的浑浊声响,胸膛的起伏骤然加剧,如同即将窒息般剧烈挣扎起来!那只枯柴般的手猛地抬起一个更大的幅度,似乎想要抓住那冰冷的钺柄,眼神陡然间变得异常凶狠、怨毒,混杂着无边的迷茫与执念!

“寡人……没……错!” 他的声音骤然尖锐,带着撕裂般的凄厉,“江山……社稷……不能交给……连一块……玉……圭都……握不稳的……懦弱……孺子!!”他喘不上气,却仍挣扎着嘶吼,“寡人……是为了……夏朝!为了我姒氏……千……秋……”

剧烈的咳喘如山洪暴发!姒扃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猛抽一记,猛地弓起!暗红近黑、粘稠得如同酱泥、夹杂着大量破碎血肉颗粒的腥臭血液,如同炸开的酒囊狂喷而出!瞬间染污了锦绣的被衾,喷溅在侍立左右的宫女宦官身上,更有几滴滚烫粘稠的污血,猛地溅在了跪在榻前的姒廑的脸上和玄色龙纹常服的衣襟之上!

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灼烫与那始终纠缠他、至死方休的顽固执念的腥咸液体,如同烙印,烫得姒廑浑身剧颤!

“父王!!!” 姒廑脸色剧变,骇然惊叫出声,“御医!御医速来!快传御医——!!”

静候在角落阴影中的老御医跌跌撞撞扑到榻前,枯瘦的手指剧烈哆嗦着,强行从针囊中拔出金针。几名侍从强忍恐惧,手忙脚乱地清理秽物。

暖阁内瞬间一片混乱!

剧烈的咳血似乎耗尽了姒扃最后的生气。在御医施下几枚金针后,喷涌的势头竟稍稍减弱了些。他那用力弓起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重重地跌回锦褥之中,只剩下急促微弱得如同微风吹拂破纸袋般的嘶哑喘息,喉管深处是浓痰搅动血水的咕噜噜粘稠异响。

他浑浊到了极点的眼睛,却在这一刻异常清晰地、死死地盯住了姒廑!那目光里所有属于帝王的强悍、霸道、怨毒和不甘,如同被无形大手飞快抹去,只剩下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仿佛看穿了万载轮回的空洞与……一种灵魂深处彻底熄灭后的、无喜无悲的绝对虚无!

那是洞悉宿命、放弃抵抗的眼神!是彻头彻尾的疲惫!

他用尽这具残躯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抬起那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极其艰难地、再次指向墙壁上那柄闪烁着妖异血光的玄鸟玉钺……

然后!那根耗尽了他一生权谋与生命才抬起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猝然剪断了绳索,猛地垂下!直直地砸在锦褥之上!再无一丝生息!

而那双空茫到了极点的眼睛,却仍然大张着!直直地、空洞地、穿透般地望向暖阁顶棚那繁复华丽的藻井——藻井中央核心处,绘着一只巨大的、在五彩祥云中展翅翱翔、俯视众生的玄鸟图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暖阁内只剩下铜炉里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玉钺那血红的鸟眼在跳跃炉火映照下幽幽流转的、冰冷妖异的光芒。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肉体朽坏的恶臭、珍贵的药材奇苦,混杂着铜炭燃烧的苦焦烟味,如同一层无形的、粘稠的油污,覆盖在暖阁内每一个人口鼻之上,令人窒息欲绝。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凝固时光,姒廑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苍白冰凉的指腹,极轻、极缓地抹去溅落在自己眼角下方的那一点尚带余温的粘稠黑血。暗色的血痕在他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印记。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望向病榻上那具再无声息的躯体。

那张脸!那张枯槁的脸!那双至死无法合拢的空洞眼睛!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毫无掩饰的形态,将一种名为“命运”的巨大荒诞感,赤裸裸地砸在他的面前!

没有眼泪流下。只有古井深处万丈寒冰般的沉静,如同最深的海沟,一点点覆盖了他那双曾经历经痛苦、愤怒、挣扎、妥协的眸子。最终,只余下彻底的、了无生机的墨色。

“陛下……” 昆吾苏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屏风之侧的阴影之中,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烛火下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兽。他的目光先落在姒廑沾着污血的冰冷侧脸上,继而又滑向病榻上终结了传奇的夏王尸身,最后,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在了墙壁上悬着的那柄玄鸟玉钺上。钺刃血光森然,尚未干涸的血滴沿着锋利的钺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凝聚,滴落,砸在地面氤氲开一小片暗红。这画面,与他袖袋深处紧贴肌肤、冰凉坚硬的那枚玄鸟青圭边缘,产生某种隐秘而残酷的共鸣。

西河初冬的寒风终于突破了厚厚门帘的阻拦,从紧闭窗棂的缝隙中猛灌而入!烛台上密集的火焰在劲风中一阵狂乱的跳动、挣扎,最终几近熄灭!烛火的猛烈摇曳,瞬间将墙壁上那玉钺血眼的倒影猛然拉长、扭曲,如同一个庞大狰狞的血色魔爪,投射在姒廑苍白僵硬的脸上!那印记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却像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初夏的风,本该是温煦和缓的怀抱。然而姒廑在位的第八年,西河王城的上空却弥漫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坐立不安的沉闷燥热。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没有层次的均匀的灰白色调,高远得不像真实的天幕。巨大的、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凝固的山峦,沉甸甸地堆积在西方地平线的尽头。云的边缘被一种来源不明、极其刺眼的白光整齐地切割着,显得异常锐利,却连一丝湿润的雨意也嗅不到。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粘滞的阻力。

正午时分。

高阔巍峨、几乎插向灰白天幕的西河新都观星台上,早已戒严森严。王朝所有的钦天监官员、负责沟通天地鬼神的大祝、执掌宗庙礼典的大宗伯尽数肃立。他们面上如同戴着统一的面具,凝重、忐忑、惊疑不定。观星台中央,巨大的青铜盘内盛满了清水,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那片诡异寂静的天空——这是“占天镜”进行最为严谨神圣观测的标准器皿。

夏王姒廑,身着一件素白常服,没有戴冠,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素玉簪束起,背对众人,独自凭栏。登基已经八年。这八年,积年的忧虑与国事的重负如同一道缓慢旋转的磨盘,日夜不息地碾磨着他的身体和精神。曾经明亮的眼神,早已被时光与沉疴磨砺得黯淡无光,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两道如同冻土刻痕般的疲惫与沉郁。他手扶着冰冷的玉石栏杆,指尖感受着那异常的燥热气息,眺望着那片令人不安的灰白穹顶。心脏深处,一种奇异的悸动感与难以言喻的不安混合交杂,如同在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潮。

满头银丝、眼睑几近遮盖住大半眼珠的老太史令史黯,枯槁的手指焦躁地敲打着巨型铜盘的冰边,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天悬镜……气滞而镜平……凶险之极……不该……不该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暴烈……”

大宗伯姒文忠,身为王室远支宗亲,本该是今日主持禳灾祭祀的主祭者。此时他捧着盛满了雄鸡鲜血和醴酒的白玉圭璧,试图稳住颤抖的双手,但那微不可察的抖颤却清晰地传递着他内心深处的巨大恐惧。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绕住高台上每一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紧得让心跳都失去了原有的节律。

就在这几乎要将所有人生生闷死的、绷紧到极限的死寂边缘——

毫无征兆!

西南方!那遥远天幕尽头,那片堆积如山的凝固铅云的缝隙边缘!另一个庞大无比、散发着酷烈惨白光芒的光团!如同挣脱了某种束缚的恶兽,毫无预兆、无比突兀地、猛然撕裂了厚重的云层!瞬间跳了出来!

第二个太阳!

它的边缘锐利如新磨之刃,白光炽烈到足以灼伤人眼,散发着一种不属于人间任何造物的、纯然的、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酷烈!它就这么凭空跳了出来,稳稳地悬在灰白天幕之上,与原本那一轮被厚重灰幕遮蔽得苍白黯淡、失却威严的太阳——遥遥相对!

双日!同天!

刹那间!死寂的观星台如同被滚沸的油锅炸穿!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如同山洪暴发,瞬间掀翻了殿宇!

“二日!!!”

“天啊!!那……那是什么?!!”

“妖孽!!邪阳当空!!这是灭世之兆!!”

“天罚!!!绝对是苍天降罚于姒夏!!!”

太史令史老手中那枚用于龟甲占卜的通灵古甲,“哐当”一声脱手而出,重重砸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他骇然圆睁那双被松弛眼皮遮掩多年的老眼,望着天边那两轮散发着无边酷烈气息的白色日轮,脸色瞬间如同刷上了生石灰,惨白无人色!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声音,唯有“嗬……嗬……”的漏气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风中哀嚎!

大宗伯姒文忠心神巨震,失魂落魄,双手再也无力捧持!“啪嚓——!”一声脆响!那象征人间礼敬天地神明、价值连城的纯白玉圭璧!应声摔落在坚硬冰冷的石台上!顿时四分五裂!羊血混合着浓烈的米酒,瞬间在破碎的玉渣中洇开一大片极其粘稠、极其刺目的暗红!散发着浓郁的不祥气息!

“凶煞临朝!灭国之兆啊——!!!” 一个年纪尚轻、经验浅薄的灵巫,在承受了“双日临空”的巨大视觉冲击与心理压力后,精神彻底崩溃!他指着天空那两轮妖日,发出凄厉欲绝、穿透云霄的尖叫!随即身体一软,如同断线的傀儡般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混乱!绝望的、歇斯底里的混乱如同致命的瘟疫,在观星台上彻底爆发开来!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寒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抽走了他们骨骼中所有的力量!

姒廑的身体猛一个剧烈晃动!在听到“二日”尖叫炸响的瞬间,他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猛地转过身!那双被浓重病气和沉郁包裹多年的眼睛,如同濒死者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光芒——那是极致的震惊、难以言喻的骇然与……一种在命运最终揭露其残酷本质时、灵魂深处猝然迸发的明悟!

他死死盯住视线!望向西方那片诡异得不像真实的天幕——

那里!两个巨大无比、散发着惨白妖光的圆轮!如同两只冰冷到绝对无情、巨大到遮蔽苍穹的恶魔之眼!恒古不变地、森然地、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整个渺小得如同沙砾般的人类城池!

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从姒廑的尾椎骨闪电般直冲上顶门!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两轮邪日炽烈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白光!穿透了观星台层层叠叠的石砖结构!穿透了他身上单薄的素色布衣!直直刺入他的灵魂最深处!

一种无形的、比西河南山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的庞大压力!混合着八年积累的所有疲惫与无尽的绝望!如同万仞高山般轰然砸下!瞬间将他身体里支撑着的最后一丝元气,彻底抽空、碾碎!

“噗——!!!”

一大口滚烫、粘稠、色泽暗红发紫、散发着不祥甜腥气息的污血!裹挟着所有来不及说出的震惊、洞彻宿命后的释然、以及对这无力改变的残酷现实的诅咒!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朵极尽绽放的死亡罂粟花,猛地从他的口中狂喷而出!喷洒在前方的玉石栏杆、台面,以及他素白的衣襟上!

“陛下——!!!” 昆吾苏惊骇欲绝的嘶吼在混乱爆发的第一刹那就已炸响!

这位昆吾氏族长、夏王的心腹近臣,其动作快逾奔雷!在姒廑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扯断线的纸鸢般向后软倒的瞬间!昆吾苏强壮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扑至近前!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已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姒廑下坠的冰冷身躯牢牢架住!

怀中之躯轻飘得如同蝉蜕,冰冷得毫无生命的气息。姒廑几乎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昆吾苏的臂膀之上,才能勉强维持着未倒下的姿势。他的头无力地后仰着靠在昆吾苏肩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粘稠温热的血沫混合着内脏碎片如同破败的喷泉,不断从他嘴角、鼻腔中溢出,沿着下颌滴落,迅速染污了昆吾苏坚实臂膀处的深衣袍服,洇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迅速扩散开来的暗红。

冰冷的沉重感。一种让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属于骸骨剥离了血肉后的独特重量感,清晰地通过手臂传递而来。姒廑空洞睁大的瞳孔,失焦地凝望着那片妖异的、悬着双日的灰白苍穹,惨白的面容却笼罩着一层奇异的、近乎安详的光晕。那不是平静,是彻底的耗尽与…释然。

昆吾苏架住他那失去所有力量的身躯,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夏王半揽半架,强行拖离这喧嚣混乱至失去理智的观星台边缘,踉跄着撞向角落一处半倾颓的、由巨大整块墨玉雕琢而成的旧日祭器残骸之后。这残骸高大黝黑,勉强能遮挡些许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惨白妖日之光,留下一点可怜的、弥漫着尘埃与石头腐朽味道的阴暗角落。

怀抱中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姒廑的气息变得混乱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如同无数细密丝线被强行撕裂般的可怕破响!他染满污血的手下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死死攥住了昆吾苏手臂处深衣的前襟布料!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惨白,深深嵌入丝麻布料之中!仿佛那是他陷入无边冰冷汪洋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含混着血泡的嗬嗬声,粘稠得近乎凝固的紫黑色血液如同止不住的溪流,持续从他扭曲的嘴角汹涌外溢,染红了昆吾苏的前襟。

昆吾苏毫无迟疑!一只手紧紧揽住夏王羸弱的身躯,另一只手瞬间探入怀中,欲取那昆吾氏秘传的、有续命护心奇效的丹药青铜扁盒!那盒中青玉丹丸,是许地深山千年芝草混合数种奇花异草秘炼而成!此刻是唯一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碰触到那冰凉盒体的瞬间!

那只染满温热紫血、冰凉滑腻、如同刚从千年寒玉中掏出的手!猛地从虚空中探出!以令人惊骇的、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道!死死地、如同铁箍般扣住了昆吾苏试图取药的手腕!

是姒廑!

这只刚刚才失去支撑身体力量的手,此刻却爆发出了禁锢灵魂般的恐怖寒气!

昆吾苏的动作瞬间僵滞!全身如同被无形的寒气冻结!他猛地抬眸,对上了姒廑的眼睛!

那双本已涣散空洞的眸子,此刻瞳孔深处竟然重新燃起一点火星!微弱、摇曳,仿佛被极寒冰水浸透的灰烬内部,仅存的一丝火种在最后的挣扎中猛然爆裂!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阻拦的、无比执着、无比锐利的光芒!他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燃烧的光芒死死盯着昆吾苏!嘴唇剧烈地、无声地翕动着!口型在不断重复着一个字……

昆吾苏的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被巨灵神的重锤疯狂擂击!轰隆作响!残破墨玉祭器之外,双日妖异的惨白光芒依旧无情笼罩着整个观星台!恐惧的喧嚣如同亿万蝼蚁啃噬骸骨汇成的死亡潮汐,几乎要将这狭小的角落彻底淹没、碾碎!而他怀中,夏王那具单薄、冰冷如同玉石般的身躯正携带着生命的余烬飞速流逝!那只攥住他手腕的冰寒手指如同从黄泉冰狱中伸出的鬼爪,钳得他骨缝生疼!这一刻,这狭小的阴暗角落如同被两股毁灭性的力量拉锯:一边是象征王朝末日崩塌的恐怖天象与山倾海倒的混乱人声;一边是君主临终前最后一次凝聚了全部灵魂力量的无声压迫与意志传递!他看到姒廑沾血的嘴唇在剧烈的痉挛中,无声地、反复地开合……

孔……孔……?

昆吾苏骤然一凛!刹那间,如同暗夜中一道闪电劈开迷雾!福至心灵!他不再试图去强行挣脱那冰寒的钳制去取丹药!那只被死死抓住的手腕不再挣扎!反而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将那只未被抓住的右手手掌——那只宽厚、布满兵器磨砺与筑城劳作留下的老茧、此刻沾染着夏王热血与掌心汗水的右手——蓦然摊开!沉稳地、迅捷地、不容置疑地伸到了姒廑沾满污血、痉挛不已的唇畔之下!

几乎是昆吾苏手掌摊开、掌心向上,稳稳支撑在夏王唇下的瞬间!

姒廑那只枯骨般僵硬冰冷的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精准牵引,猛地抓住了昆吾苏摊开的掌心!他的手指冰冷得如同浸没在万年寒冰之中,触感僵硬滑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属于垂死之人的巨大力道!指甲尖锐,甚至隔着昆吾苏掌心厚厚的老茧,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深处!

冰冷的、滑腻的、带着污血的指尖,开始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仿佛在用尽灵魂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种。然后!那沾满了温热血污的食指!蘸着那口中源源不断涌出、粘稠发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紫黑色血污!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与顽强!在昆吾苏布满厚茧与深刻掌纹的手掌心!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开始描摹!

他在写!!

血是滚烫的,来自君王的心头!字是冰凉的,刻在忠诚的掌上!

血痕在昆吾苏古铜色、粗砺厚实的皮肤纹路上艰难地蜿蜒。扭曲的笔画,如同扭曲的命运之蛇。

第一划。横折竖钩。是“孔”字的第一笔!

“呃……” 仿佛感知到指尖终于触到了寄托的终点,姒廑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岩石摩擦般的、极其微弱却又如释重负般的急促短音。然而胸中涌动的血气随即更加狂暴混乱,涌出的血更多,如同开闸的洪流,几近糊满了昆吾苏的整个手掌!那支撑在掌心的力量骤然减弱!颤抖的指尖几乎无法控制地要从那滑腻的掌纹中滑落!

昆吾苏屏住了几乎停滞的呼吸!他那只被夏王冰冷鬼爪钳住的左手猛地反握回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死死攥紧姒廑那只冰冷手背的手腕骨!试图向那道即将彻底熄灭的灵魂传递一点仅存的、微不足道的生命力量!他所有的心神都死死凝固在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那一个尚未完成的、沉重得如同山岳的、暗红欲滴的血字!

短暂的停顿!只有短短一瞬的凝滞!

“嗬——啊!!!”

姒廑的口中猛然爆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却又撕心裂肺般的无声嘶吼!仿佛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中轰然爆裂!那只行将滑落的手指如同被注入了回光返照的巨力!他的指尖带着破釜沉舟、撕天裂地般的力量!深深刺入昆吾苏掌心粗粝坚韧的皮肉纹理之中!留下清晰的、仿佛要印入骨髓般的凹痕!

然后!颤抖着!带着决绝到了顶点的意志力量!在“孔”字那扭曲暗红、兀自冒着热气的血痕旁边!重重地!一笔!一顿!地!开始书写另一个字!

他在写!

甲!!

最后一笔落下!

“呃……呃……咳!!”

伴随着一声仿佛灵魂被彻底撕裂、又像是无尽痛苦终于得到了解脱般的沙哑气音,“孔甲”二字终于完整地、如同用滚烫烙铁烙印般,深深地、殷红地镌刻在昆吾苏带血的手掌中央!当那最后一笔如同耗尽生命般的血痕落下,那只如同铁爪般支撑在昆吾苏掌心书写的手指,力量终于如同崩断了弓弦,骤然消失!彻底松软!

姒廑眼中那最后一点凝聚的、穿透生死的锐利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跳跃的火苗,在昆吾苏那写满了“孔甲”血字的掌心里最后闪烁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寒风吹灭,瞬间寂灭!归于彻底的、永恒的黑暗!

他那只死死攥着昆吾苏胸前衣襟的手!猝然一松!

整个身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如同被彻底抽去了骨架的破败皮囊,从昆吾苏有力的臂弯中猛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沉重地倒向墨玉祭器旁冰冷、积满千年尘埃的坚硬石地!

唯有一缕凝固得如同石刻般的、纯粹的解脱与释然之色,清晰地烙印在他失去了一切血色的、嘴角尤自残留着污血的唇边,如同命运刻下的最后一个冰冷符咒。

那双曾凝望过王朝兴衰起落、承载了无尽痛苦挣扎、妥协沉郁的深邃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大睁着,却只映照出西河灰白天空的倒影与那方古老墨玉残骸冰冷的轮廓。

祭器阴影之外,双日当空的惨烈白光更加酷烈!如同亿万根烧得通红的针芒扎向大地!观星台上浓腥的鲜血气、破碎的玉屑味、绝望的嘶喊咒骂几乎凝成一块厚重的血红色幕布!将这人间角落彻底笼罩!唯有这方窄小如棺材的阴影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以及被这惨烈瞬间彻底冻结的万古光阴!

昆吾苏缓缓屈膝,单腿半跪于冰凉粗糙的石地上。他摊开着染满温热王血的右手掌,掌心中那两个由夏王用尽生命最后一丝热力书写的名字——“孔甲”,此刻正以最惨烈的方式,渗透了掌纹,刻入了肉里,烙印在灵魂深处,灼烧得滚烫!仿佛那不是两个字,而是用君王之血熔铸的两块通往未来的滚烫路碑!

他抬起左手——那只未被血污沾染的手,极其沉稳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庄重感,伸入胸前玄色深衣的内里暗袋中,取出了一样被体温焐热的物件。

一块温润凝透的青玉。

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

正是十四年前玄鸟殿上,少年姒廑被强行扶上储君之位时,被迫接过的那枚象征储君天命的太子青圭!玉圭冰凉依旧,却在昆吾苏沾满夏王热血的手指触碰下,似乎也微微沾染了一丝不属于它的悲凉暖意。

他将这枚凝聚了十四年沉痛命运的青玉圭符,无比郑重地、极轻极缓地、仿佛怕惊醒沉睡君王一般,轻轻放在刚刚停止了呼吸的姒廑冰冷的手边。冰凉的玉圭接触到同样冰冷的石面,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昆吾苏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寒风中裹挟着泥土、血腥、烟火,以及一丝万物凋零前最浓烈的腐败气息。他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右手掌,用力握紧。掌心那两个暗红发烫的名字,如同被封印在血肉里的滚烫烙印,灼烧着他的生命纹理。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孔”字的横折竖钩,“甲”字的竖,仿佛早已融入骨骼。

他抬起深邃的眼眸,越过那巨大的墨玉残骸的遮蔽,凝望向那片染血的天幕之上——

那里!那两轮散发着妖异、纯粹毁灭性白光的、如同天罚巨瞳般的炽烈圆盘!依然恒古不变地、冰冷森然地高悬在灰白的苍穹之上!它们的光无情地照耀着西河这座崭新而注定染血的王朝之城!也照耀着大地上如同蝼蚁般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

昆吾苏深沉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双妖异巨目的轮廓。他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惨烈与混乱,仿佛看到了数千里之外、那座笼罩在迷雾中的老丘故都,看到了旧宫西苑的静谧小院里那个读书抚琴的身影。

一个极其复杂难辨的弧度,在他布满风霜刻痕的唇边缓缓漾开。似有极深的嘲弄,似有穿透漫长时光轮回后的叹息,更有一种在见证了命运最残酷面貌后的、尘埃落定般的深沉明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如同风穿过石隙的低吟:

“天……悬……二日?呵……”

一声轻蔑的低笑,如同冰珠坠地。

“朝堂上的太阳……暗得太久了……是时候……”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双日妖光,仿佛已看到了遥远东方地平线上即将喷薄而出的真正光明!

“……该真正的太阳……重新……升起于……这神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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