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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邰氏的村落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冬日了。阳光像被筛过一遍,稀薄得勉强照亮尘埃的舞步。姜嫄倚着低矮的土墙,目光越过头顶几根稀疏干枯的茅草尖,望向村外那条光秃秃的小路。土地板结龟裂,僵死干硬,如同无数老人皲裂的手背。几根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仅剩的几棵瘦树,枝桠黑沉沉地刺向冷得发硬的天空,像枯槁绝望的手臂。空气中没有一丝泥土的腥气,只有尘埃干涩的苦涩在缓慢浮动。

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钻进耳中,像小虫在啃噬麻布。姜嫄不必回头也能想象那些妇人的神色:怜悯?惋惜?更深处的窃窃私语或许藏着无声的责备?她嫁入有邰氏已然三年,空荡荡的腰腹始终是族人暗暗议论的焦点。那议论声,如同这冻住大地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刀般的寒气刺入肺腑。随即,她猛地转身,决绝地向着村外那片被风削刮得发白、毫无生机的野地走去。步履匆忙,带着逃离的意味,也像是一种徒劳的发泄。厚实的麻布裙角扫过枯草,发出细碎的、干燥的碎裂声。

野地的风更烈,呼啸着抽打在脸上,吹得人睁不开眼。荒丘起伏,裸露着贫瘠的肌理,没有任何遮蔽。姜嫄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奔跑,穿过枯萎僵硬的蒿草丛,细瘦坚硬的草梗不断抽打她裸露的脚踝。

突然,脚下坚实的地面传来奇异的触感,与周围的僵硬坚硬迥然不同。

她踉跄了一下,低头看去。

一个印痕。

深深凹陷在冬日干结开裂的黄泥土里。巨大无比,远超任何人族或常见野兽的尺寸,边缘清晰得如同刀斧凿刻。巨大的凹陷如同大地自身裂开的奇异眼眸,沉默地望向她。令人窒息的巨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仿佛一头沉入土地的远古巨兽,仅仅在这冰冷的日光下露出一截凝固的趾骨。风卷着枯草碎屑掠过这深邃的印痕,竟没有一粒尘埃能够驻留其中。姜嫄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违背意志,非但没有移开,反而鬼使神差地凑得更近,带着一种病态的、几乎被诅咒般的好奇心,仔细端详这巨印的细节,甚至能清晰数出那大趾骨般浑圆的前端,和后面三趾与一小趾的印记,轮廓清晰,如同活物刚刚离开所留下的拓印,饱含某种未消散的、隐秘的热力与生机。

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崩断。

一股奇异的暖流猛然从她的小腹深处炸开!那感觉如此迅猛,如滚烫的地下泉眼骤然喷涌,带着强大的、原始的生命力量瞬间冲垮了四肢百骸的冰冷防线!暖流所经之处,僵硬淤塞的经络豁然畅通,寒意驱散,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酥麻战栗感。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狂潮冲击着每一寸肌骨,陌生而令人惊惶,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饱满充实感,仿佛身体内部空悬了三年的某个巨大空洞,被无形之物瞬间填满。她下意识地扶住身旁一棵枯树粗糙的树干,指尖传来的干裂触感下,那股奔腾的暖流却势不可挡,直冲眉心,眼前短暂的模糊,耳中嗡鸣,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灵魂漂浮出窍的刹那,一股更深沉、更蛮横的力量自气海深处升起,如一头蛰伏已久的洪荒巨兽终于等到了苏醒的号角。这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那喷涌暖流的中心,源自她身体内被骤然激发的、最深邃的渴望。

踩下去!

一个无法抑制的、宛如神谕又似本能咒语的指令在大脑轰鸣!

左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抬起。微微颤抖,带着初生羊羔般的脆弱和某种未知的、强大的牵引。仿佛那巨印之中有什么无形的丝线,连接着她的血脉筋骨,猛地一拽!

她的脚掌,精准地、毫厘不差地落在那片巨大印记浑圆的大趾位置!

脚心触地的瞬间,并未踏在坚实的泥土上,而是陷入一片柔韧奇异的温热。一种前所未有的、浓稠得如同融化的琥珀般的暖意,从脚底的涌泉穴狂暴地涌入!顺着腿骨脊柱直冲头顶百会!这滚烫洪流激荡着,几乎将她烧灼起来,整个身体内外通透,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官冲击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耳边似乎捕捉到一声似有若无的、低沉悠长的叹息,遥远得如同来自地心熔岩的核心。

她猛地缩回脚,身体剧烈一晃才站稳。

低头再看时,只看到冬日荒原上那个巨大空旷的足迹,冰冷沉默,如同亘古以来就已存在。然而在她刚刚踏入的那片位置,泥土深处,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活了过来,正以一种沉眠巨兽呼吸般的节奏,极其微弱地,撼动着周围的空气和尘埃。

方才那一切惊心动魄的暖流冲击、血脉奔腾、乃至耳畔的低鸣,此刻如同骤雨初歇,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烈日下的短暂幻觉,风过无痕。

然而小腹深处那沉甸甸、如同坠着一块温热玉石般的奇异感,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条细微的经络里。它不再翻腾冲撞,而是沉落下来,稳稳地盘踞在那里,散发出持续而柔韧的热量,无声地对抗着周身的寒冬。它并非疼痛,而是一种饱含希望与惊悸的存在宣告。一种孕育生命的原始悸动,悄然成形,无声蛰伏。

凛冽如刀的寒风中,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骤然响起,划破了冬日的死寂。声音尖锐又微弱,像刚离巢又被风雨打落的雏鸟最后一声哀鸣。

几个裹着灰扑扑兽皮的部落男子,面如岩石般生硬冷漠。他们如同扛着一件不慎被神灵厌弃的不洁祭品,又像是提着一块沉重的、将要被抛入荒野的冻肉。手臂僵硬,刻意将襁褓向外伸着,极力避开与自己身体的任何接触。粗糙的兽皮襁褓裹得很紧,只露出一张皱巴巴、青紫色的小脸,那凄厉的哭声似乎都带着冰碴,在这空旷的村巷中回旋,刺得人耳膜生疼。

巷口已经聚集了些胆大的妇人和孩子,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脸上交织着原始的惊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巷子狭窄而肮脏,泥土冻得坚硬,两旁的土坯墙低矮破败。男人们走到巷子中段,其中一个为首的络腮胡汉子面无表情地低吼一声:“就是这儿了!”声音干哑如同裂帛。

另一个人立刻上前,接过那个像被烫着了似的襁褓,没有任何犹豫,手臂抡起一个半圆,如同丢弃一块碍路的臭石头,猛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掷去!

沉重的肉体撞击声和婴儿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悲鸣混杂在一起!那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脆弱的气管。襁褓在冻土的尘土中弹跳了一下,滚了几滚,停在一洼污浊的、尚未完全结冰的黑泥边沿。

“快走!”络腮胡汉子低吼,一行人几乎是小跑着,匆匆拐出巷口,只想离这秽物远些。脚步在冻土上踏出凌乱的回音。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消失在巷子拐角的一瞬——

“呜——噜噜……”

一阵沉闷的、带着巨大气流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地面的微微震动!那是大队负重的畜群行进的声音,正从村子另一头往巷口方向走来。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头体型庞大、肌肉遒劲的黑牯牛,肩上套着粗大的绳索,拉着一架满载新割干草的沉重木橇。牛眼浑浊,却透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温顺。它低垂着头颅,一步步沉稳地踏入巷口,蹄子在坚硬的冻土上敲打。

它身后的几匹驮着粮食口袋的马也跟了进来。牲畜沉重的身躯几乎塞满了这条窄巷。

忽然间!

那低着头只顾往前走的黑牯牛,粗壮的脖子猛地向上扬起!浑浊的牛眼骤然瞪得溜圆,瞳孔里瞬间填满了难以理解的巨大惊恐!紧接着,它发出一声惊恐万状、极其刺耳的悠长悲鸣:“哞——呜——!”

与此同时,那几匹马也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齐刷刷发出一片嘶吼!马头高高扬起,耳朵奋力向后贴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光芒!

牲畜们毫无征兆地开始了疯狂的动作!前面的黑牯牛四蹄急刹,在冻土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笨重的身躯极力扭转,试图用庞大身躯强行挤开狭窄的巷道!后面的马匹混乱地挤撞嘶鸣,不顾一切地向后急退,甚至人立起来!驮着的粮食口袋轰然砸在冻土上,金黄的粟粒如喷泉般泼溅开来!一股令人窒息、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慌瞬间爆发,如同无形的瘟疫笼罩了牲畜群!

一时间,这条狭窄的小巷成了混乱惊惧的地狱。牛哞马嘶汇成惊心动魄的喧嚣,撞击土墙,马蹄在冻土上急踏,尘土和碎草屑漫天飞扬!驭手们声嘶力竭地呼喝、咒骂、抽打着鞭子,试图将惊慌失措的牲畜控制住。然而任何呵斥和鞭打都失去了效用,牲畜们像是撞见了山林深处的猛兽图腾,疯了一样只想远离那片巷子中心。

混乱中,牲畜蹄下坚硬如铁的冻土被反复刨蹬、扬起的尘土弥漫,却始终没有任何一只沉重的蹄子,或者坚硬的橇轮,触碰到巷子中心地上那个小小的、无声无息的襁褓半分。牲畜们如同被一堵无形的高墙阻隔,只能在周围打转、嘶鸣、撞击,绝望地划出一条清晰的、绕开婴儿的安全界限,那片小小的土地成为了风暴中诡异而宁静的死角。肮脏的泥泞里,那个襁褓孤零零地躺着,像被一层无形庇护罩拢住。

“天……天爷……”一个躲在远处矮墙后的老妪目睹这一幕,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浑浊的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嘴里反复哆嗦着几个破碎的音节,“神……神的娃……不能扔啊……”

寒林深处,朔风在林间穿梭,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如同鬼魅的哭泣。光秃的枝干如同无数细瘦冰冷的铁骨,交错着分割阴沉的天穹,投下扭曲诡异的暗影。脚下的地面是厚厚的腐殖质和枯枝败叶,踩上去悄无声息,却又软腻发粘,带着一种死亡般的深寒,毫无阻碍地从兽皮底一直钻到人的骨髓深处。

“就这儿!”一个矮壮汉子压低嗓子嘶哑道,脸孔在黯淡的林光下有些变形,目光扫过周围荒凉死寂的森林。虬结的树根像巨蟒缠绕着岩石,低矮扭曲的灌木丛如同潜藏的鬼爪。这里是部落里的老人偶尔提起的“鬼眼坡”,连经验丰富的猎人都轻易不肯深入。

这次接手的男人比上次更显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要将心底的寒气也压下去,猛地将那包襁褓高高举起,手臂上的肌肉虬结暴突,带着一股狠劲,准备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砸向远处一处布满尖锐突岩的、深不见底的积叶坑!仿佛只有这样彻底毁灭的姿态,才能对抗心头那不断滋生的诡异寒气。

然而,就在手臂即将挥下的刹那——

“哎呦!”

“小心!”

惊呼声同时炸响!

两道裹着厚重皮袄的身影,如同从腐叶层下钻出的鬼魅,猛地从一丛枯死的巨大红柳树根后面冲了出来!那是一老一小,看起来像是爷孙俩逃荒的。老的面黄肌瘦,脸颊深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小的不过十来岁,衣衫褴褛,冻得嘴唇发紫。他们是听到山外传言,说这鬼眼坡边缘地带有种奇特的“雪耳”菌,饿极了不顾忌讳摸了进来。此刻爷孙俩看到三个壮汉正举着一个婴儿要往死地里扔,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撞见了活人祭祀,本能地冲出来阻止又慌忙退避。

矮壮汉子手臂猛地一僵,那竭尽全力的一掷硬生生顿在半空!襁褓险些脱手!他脸上闪过一丝暴戾扭曲的羞恼和恐惧,猛地扭头看向那两个突然出现的“晦气东西”,眼露凶光。

“快!快走!”同伙的低吼急促响起,一只手重重拽了矮壮汉一把,声音都变了调,“撞见生人了!还愣着干什么!”另一人也慌得手忙脚乱地四下张望。

这里已经离山林深处太近,那无形的、属于鬼眼坡的冰冷注视感早已渗透进他们周身。此刻突然冒出来的活人,更是让他们惊惶失措,仿佛那积叶坑深处随时会爬出什么东西来。矮壮汉也被惊得心头猛跳,方才那股狠戾硬气瞬间泄了,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恨恨地瞪了那惊恐的爷孙一眼,手臂无力地垂下,像是捧着个烫手滚沸的铜鼎。那襁褓中的婴儿被这陡然的起落一颠,似乎从窒息的沉梦中挣脱一丝缝隙,发出一声微弱如猫儿般的抽噎。

恐惧彻底占据了上风。“撤!”矮壮汉低声咆哮,几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也顾不上扔下襁褓,像一群被山林幽魂追赶的野狗,调头就朝着来路狼狈不堪地窜去,瞬间消失在密集交错、如同铁栅栏般的枯木枝干丛中,只留下被踏碎的枯枝和一圈圈还在微微打转的腐朽气息。

林间骤然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在更猛烈地嘶吼。爷孙俩惊魂未定,愣愣地看着那群身影消失的方向,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被搁置在满是苔藓冰碴的冰冷树根旁那个小襁褓——它静静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一个被这片阴森森林遗忘的、不吉的祭品。

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刮得人脸颊生疼。老头浑浊的眼神在襁褓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什么情绪激烈挣扎,最终还是猛地一拽孙儿的胳膊:“走!这东西碰不得!”声音带着未消的惊悸。他们仓皇扭身,跌跌撞撞也奔向来路,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那个被冰冷包围的、沉默的、诡异的小小布卷。

婴儿微弱的抽噎,被呼啸的寒风轻易撕碎、卷走,了无痕迹。他冰冷的小手紧握成小小的拳头,蜷在襁褓里,如同在冰层下冻僵的虫卵。

当第三次被粗鲁地裹挟着带离村庄时,包裹里的婴孩已近无声。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连哭泣都化作一种极其微弱、被绝望浸透的、断断续续的气音,像破碎的柳哨在冰面上滑动。一张小脸青白得几乎透明,在厚重的麻布襁褓里,仿佛一片正在融化的薄冰,随时会消散于空无。

这一次,押送者的脚步不再有丝毫停顿。他们径直走向村外那片被寒冬魔爪攥住的水域——漯河。这条昔日的生命动脉如今被彻底封死。河面凝结成一整块巨大光滑的墨玉,反射着天空铅灰死寂的颜色,坚硬、冰冷、毫无生机,仿佛大地的骨殖裸露在外。

凛冽的河风更加酷烈,如同无数冰冷的小刀刮擦着人脸。天空越发阴沉晦暗,浓重的铅云沉沉欲坠,似乎整个世界正缓缓沉入巨大的冰棺。

“起!”一声简短粗粛、带着冰碴子般硬冷的命令。

一双布满冻疮裂口的大手猛地举起那小小的襁褓,如同举起一块不祥的污秽之石。手臂绷紧虬结的筋肉,带着千钧之力,朝着河道中心那片最厚实、最光溜溜、如同巨大冰棺盖板般的冰面,狠狠抛了出去!

襁褓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呜!”

极其短促,轻得像羽毛触地的闷哼。

小小的布包重重砸在冰面上,发出沉重的撞击脆响。随即,沿着冰面滑出几步,又打了个旋儿,终于无力地停住。如同一只失去了所有依托的残蝶,彻底僵死在那里。包裹里的婴孩不再有任何声音传出。那层厚实的裹布也无法再传递一丝生命的悸动。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浸入骨髓的、被这冰河封印吸纳吞噬的死寂。

押送者无声地松了口气,那股压在肩头山岳般的无形重担似乎卸去了大半。他们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冰面上的小小黑影,如同生怕多看一眼都会粘上诅咒,匆匆转身,沿着来时覆盖了薄雪的河岸碎石,急促地离开了。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于河湾拐角几株光秃秃的死柳之后的刹那——

天空!那浓重如铅、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冻结的墨色天空深处,陡然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

一点微弱的青影,仿佛一颗坠落的青色星辰,被这凛冽的寒风从无垠的虚空尽头猛地拽入人间,自那高不可及的天际裂罅里直直俯冲而下!

那不是隼,也不是鸷鸟。

竟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鸟!

它的羽翼展开,宽大得足以覆盖半间土屋,翼梢拖曳着一道道如同凝结火焰的奇异流光。那青色并非羽毛本色,而是某种蕴含着无垠生机本源的光芒在流溢闪耀!光芒之中,鸟羽的纹理如山脉般绵延,又如新发的禾苗般舒展。它俯冲的姿态带着一种毁灭与创生交织的神性决绝,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下方渺小的婴孩!

巨大的冲击力令凝固的河床都发出了沉闷的呻吟!然而,青鸟的动作却又在最后一刻化作了不可思议的轻柔!它双翼猛地向下一沉,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庞大到足以遮蔽风雪的拥抱!巨大宽厚的翅羽边缘轻轻扫开冰面上薄薄的残雪,如同温暖的巨衾,严密地、充满神性怜惜地将那个冰冷的襁褓整个兜底覆盖!

一层肉眼可见的、温润如春泉涟漪般的柔光,瞬间在青鸟紧密覆盖的翼下荡漾开来。光芒所及之处,冻得发黑、坚如玄铁的冰面,竟然发出极其细微的“嗤嗤”声!仿佛最寒冷坚硬的固态灵魂被无形的力量悄然溶解。墨玉般的坚冰在青鸟翼下的光华覆盖之处,悄然地融化退却,变得柔韧透明,如同一层洁净无比的冰晶琥珀!

严寒与死亡被这不可思议的暖光隔绝于外。包裹里那张冻得青紫的小脸,在被这润泽生机的光晕包裹的瞬间,眉宇间最深刻的痛苦褶皱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温柔抚平。一丝难以察觉的、代表着生命复苏的浅淡红晕,悄然浮现在那曾如薄冰的小脸上。

无声的震动穿透冰层与河水。

在青鸟宽厚翼羽的边际,在那温暖光芒与下方坚硬寒冰相接、冰体渐渐温润变得柔韧、却尚未完全融化的临界点上——

“嗤!”

一枚小小的、近乎无法察觉的尖锐凸起,竟硬生生刺穿了那层薄薄的、柔韧的冰晶隔膜,从被青羽覆盖、温软潮湿的襁褓缝隙里,探了出来!

那是一抹鲜绿!嫩得如同刚融的春水凝结而成,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柔弱与不容置疑的倔强!

一茎极其幼小的、初生禾苗的嫩芽!

细弱青涩的尖儿,正奋力昂起,刺向这片覆盖万物的铅灰色苍穹。微不可见,却又锐不可当,在巨大青羽和封冻冰河的对比下,渺小如微尘,却昭示着一个石破天惊的开端。嫩芽尖端上,一滴冰融后的水珠颤巍巍地悬挂着,尚未坠落,将整个世界的光线都凝聚在这微渺的一点,折射出七彩琉璃般的光泽。

十年。春日迟迟的阳光如同新酿的蜜浆,温柔流淌在有邰氏村的每个角落。村头打谷场平整的空地上,一群半大少年正围着一个人影吵吵嚷嚷,声音几乎盖过了不远处春播仪式沉闷却有力的鼓点。

“弃!你又在搞那鬼画符!”一个高个子少年用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地上新鲜的墨迹,泥土翻飞,试图破坏那痕迹,“酋长都说了,这种‘不劳而获’的勾当,是……是亵渎五谷之灵!”他声音很大,却带着刻意掩饰的心虚,眼神时不时瞟向远处祭台上的酋长身影。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弃”。他十岁年纪,身形比同龄人稍显单薄些,穿着普通的麻布短袄。蹲在地上,赤着的双脚沾满新鲜温润的春泥。他毫不在意周围的吵闹和戳戳点点,甚至对那句熟悉的贬斥也充耳不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凝注在自己那双同样沾满泥土的手掌上。那泥土是打谷场上特有的、松软而肥沃的微黑色调,被他小心地用指尖聚拢、压实,甚至带点虔诚的意味。

他右掌平摊着,一小撮特意挑选过的、异常饱满的麦粒静静地躺在掌心。纹路清晰深刻,如同蕴藏着一个微缩的古老图腾。他的左手轻轻覆盖上去,双手合拢,将那宝贵的种子和珍贵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

围观的少年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或许不懂其中深意,也常嘲笑和作弄弃,但那小子的“把戏”偶尔成功时透出的奇异气氛,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合拢的双手缝隙里,似乎真的有极其细微、如同春蚕啮桑般的沙沙声音传出来!少年们的脖子不由得探得更直了。

弃微微闭起了眼睛。他那小兽般温和而专注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嘴角甚至弯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在他温热手掌心构筑的那个微缩世界里——黑暗,温暖,饱含水分,如同春天最深的黑土床榻。一粒紧挨着一粒的麦种,坚硬的种皮在黑暗湿暖中被悄然软化、膨大!积蓄了漫长冬日的庞大生命力,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找到了爆发的闸口!微黄带点棕的种皮骤然开裂!一点更白、更嫩的胚芽,带着破开一切的尖锐意志,猛地探出头来!随即,它开始以一种疯狂汲取了冥冥中生命之流的姿态,肉眼可见地分蘖、拔节、伸展!

在外部少年们焦躁又期待的注视下,弃那合拢的双手边缘,极其突兀地冒出了一点极其新鲜的绿意!随即,几根柔韧无比、散发着强烈清香的嫩黄泛绿的麦芽,像被无形的手指推送着,顽强地刺破了他的指缝,迅速向上抽长!那麦芽的颜色鲜亮得惊人,如同春日第一缕阳光在掌纹里凝结!麦秆光滑细嫩,其上极其迅速地冒出微小的叶片,叶片在流动的春光中舒展,脉络纤细晶莹。

这还只是开端!

更令人瞠目的是,在那嫩叶与麦秆相接的叶腋处,极其细微地探出了一点纤细的、淡金近褐色的芒尖!初时如蛛丝般细弱,却在呼吸之间便清晰可见、锐意昂然!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水波扩散,立刻点燃了围观少年的惊呼。

“看!芒针!是芒针!”

“真的!又被他种出来了!”

“这次比上次还快!”

少年们挤挤攘攘地围上去,看着那不合时宜迅速抽长的麦苗,看着那些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锐利麦芒,眼神中混着不敢置信的惊讶和对那未知手段的一丝隐隐恐惧。

高个子少年脸上的鄙薄和刻薄尚未完全退去,却也难掩震惊,忍不住也跟着凑得更近,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一下那违反节气、破掌而出的生命奇迹。

就在这时!

弃那双一直平静闭着的眼睛,忽地睁开了!他清澈的目光落在那根刚刚破土而出、尖端凝聚着一滴露珠般的麦芒上。没有丝毫预兆!也没有任何动作!弃只是极其自然地移开一只合拢的手掌,让那片正在生长的麦芽袒露在春日微风之下。

那只刚刚抽出的、锐利异常的麦芒顶端!

就在少年们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中,一滴极其微小、如同剔透的晨露般圆润的液珠,毫无征兆地在麦芒锋锐的尖梢凝结成形!那液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沉淀的、厚重凝滞的、近乎琥珀般金黄透亮的色泽!饱满、黏稠,在春日迟迟的阳光下,流动着令人沉醉的、属于谷物浆液即将灌满的成熟光芒!

四周一片死寂,只余风拂过新苗叶片的轻响。那滴沉重饱满的“露珠”在麦芒尖端微微颤动、膨胀。时间仿佛停滞,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流蜜前的状态。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于无的坠落声响。

那滴沉如黄金、光如琥珀的、浓缩了谷物精魂的液滴,脱离了麦芒尖梢,自由坠落!

阳光下,它划出一道短暂而清晰的、纯粹由生命精粹凝结成的金线轨迹,最后准确砸在弃摊开的、沾满新鲜春泥的左脚脚背上!

那处温润肥厚的皮肉之上,十年之前曾被巨人足迹的大趾位置暖流烙印、并承接第一道生命震颤的所在!液体砸落之处,并未溅开,而是如同热油滴在雪地上,毫无滞碍地瞬间渗透进去!皮肤表面甚至没有丝毫湿痕留下。

弃的身体猛地一震!幅度微小,却深及肺腑。那滴饱满的金黄液滴仿佛并非落于皮肉,而是直接滴入了他灵魂深处某个永恒空悬的漩涡中心!一股极其熟稔、温暖、又无比巨大的原始冲击力,如同十年前那股喷泉般爆发的热流再度降临,瞬间在他全身经脉骨肉中奔流开来!这冲力远强于十年前那次懵懂的初醒,充满了某种被引燃、被认知、被完全接纳后的磅礴喜悦!它如此强大,如同江河奔涌,激荡冲刷着他幼小的身体和刚刚睁开的双眼,在他平静的眼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股力量的激荡太过剧烈,似乎打破了掌心神术的精微平衡。

“哧——”

异变骤生!

弃的掌根与腕部连接处,那里的皮肤猛然爆发出翠亮的光芒!像春天的第一道闪电劈开云层!

“噗噗噗噗——!”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爆裂脆响接踵而至!就在少年们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一根接一根极其细长、如同翡翠雕琢般的尖锐麦芒,刺破了弃左腕内侧那层薄薄的皮肉!从血管筋络中强硬无比地钻涌而出!如同雨后最疯狂的竹笋!瞬间便长成一片微小的、翠绿锋利、在春光下闪烁着寒芒的丛林!

少年们齐声爆发出见了鬼似的惊恐叫喊!高个子少年伸出的手指如同被蛇咬般猛地缩回,恐惧地连连后退,撞得身后的人趔趄!所有人都骇然失色,眼珠几乎瞪出眼眶,死盯着弃手臂上那片凭空冒出的尖锐麦芒!绿森森,寒闪闪,根根笔直刺天!

唯有弃自己。

他缓缓抬起自己翠色锋芒丛生的左腕,在少年们恐慌散开的空地上。他清澈如洗的、还带着几分少年稚嫩的眼眸深处,那因巨大力量冲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迅速平息,沉淀下去,化为一潭深不可测的古井水。此刻那水波之下,却映着春日碧空,也映着臂上青森森的锐利锋芒。他的唇边,弯起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洞彻的弧度,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浸透了整片沃土的温柔重量,缓缓向远处鼓点沉沉、正在举行播种仪式的田野蔓延开去。

夏末秋初的季风裹挟着尘土与丰收的气息,吹过广袤的周原。大地厚重如锦缎,铺陈着连绵无际、泛着浅黄金泽的粟浪,风过时,哗啦啦的声响如同万千黄金叶片在碰撞。

河堤高耸,像是沉睡的巨龙盘踞在视野尽头,将这片丰饶的粮仓护在怀中。堤内广袤的耕地上,沟洫纵横交错如同精心刻画的地脉网格,整齐得令人心悸。深掘的沟渠引着清亮的河水,滋润着两边垄起的田埂。田埂之上,粟浪已近成熟,沉甸甸的穗子垂落,被日头晒得爆裂出细小纹路,金灿灿地折射着阳光。

十三年了。

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影,如同移行在金色海潮边缘的剪影。禹走在最前,高大的身躯裹在布满风霜磨蚀痕迹的简单皮甲里,比十三年前最后一次踏足周原时更显沉稳如山岳。他脚下踏着这片被沟洫重新梳理过、焕发着前所未有蓬勃生机的土地,黧黑的脸上刻满跋涉和治水的印记。十三载光阴在他脚下奔流,如同他驯服的大河。十三年的艰辛与宏大的成功似乎并未让他脊背弯曲分毫,却沉淀进他的步履,每一步都深叩入这片不再惧怕洪水的沃土。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眼前望不到尽头的金色粟穗长河,又转向远处那些规模宏大的土木工事——不是堤坝,也不是宫室,而是一个个如同巨大方形堡垒般矗立起的土木仓廪!用最新的“版筑法”夯出的土墙厚实无比,高得需要仰望,在阳光下闪耀着坚硬的微光。仓顶用防水的厚涂泥草苫盖着。这些仓廪星罗棋布,无声昭告着远超普通部落想象的巨大储备。

“禹师,”向导,一名负责周原沟渠的司水官员,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崇敬和感慨,“您看,这便是司稷官‘弃’大人新推的‘仓廪法’。粟收归仓,以丰补歉,年复一年。听老辈讲,前些日子旱得厉害,不少部落眼巴巴盼水,独咱周原各处,靠着这积年的仓底子,非但无人忍饥,连种子都未曾断过!”他指着远处一座庞大仓廪墙垣上那些清晰可见、如同巨大疤痕般的新筑痕迹,那是不断增建拓高的记录。

禹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沟渠与田埂交汇处几块特制的巨大木板上。那是“代田法”的标识,也是弃的手笔。风吹过他干燥的嘴唇,却久久无法吐出话语。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精心雕琢的神迹画卷,远比他劈开山、导流入海的那些伟业,更直接地触碰到一个最根本的字——“生”。他的胸腔被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情绪涨满,一种在直面自然伟力之后,又见到将无序自然转化为有序生机本源力量的冲击感。

“司稷大人就在前面了!”向导低声提醒,手指向不远处堤坝下方一片相对开阔的地界。

禹的心口莫名一紧。

金色的麦浪边沿,靠近一条波光粼粼的引水主渠旁侧。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站立。那人穿着最寻常的深色麻衣,毫无纹饰,赤着双脚深深踩在新翻不久、被渠水浸润得油黑的泥地里。阳光洒落,勾勒出他挺拔从容的侧影,发髻随意拢着,几缕碎发垂在耳后,被风吹动。

正是弃。他已不再是十年前村头打谷场上玩泥巴的少年,身形拔高了许多,气质如同沃土打磨出的璞玉,温润却内蕴着无形的力量。

弃似乎丝毫未曾觉察堤上渐近的人影,只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土。他没有俯身,只缓缓抬起了一只脚。

禹的目光凝住了。

弃那只抬起的右脚微微抬起,随即轻轻落下,脚掌平平地踏在油黑色的新翻泥地上,印下一个清晰无比的脚印。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不愿惊扰这片土地的睡梦。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那脚印踏下的位置——

周围几丈方圆的沃土突然变得格外湿润油亮,如同刚被清泉漫过!紧接着!一阵密集如雨、却又生机勃勃的簌簌声清晰地透出土层!一株株纤细、柔韧、鲜绿欲滴的禾苗破土而出!它们生长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眨眼间便从点点嫩绿拔高到足以辨认形态!是荇!是菽!是黍!是稷!各种各样的青苗在弃的足迹周围疯长,瞬间织就一片方圆几丈、蓬勃鲜亮的、近乎油画的翠绿色茵毯!郁郁葱葱,水汽蒸腾!

这诡异的抽长,只局限于他落脚的几丈之内,泾渭分明地向外扩散开去!那圈定范围的边缘,粟浪的金黄与这新生的嫩绿形成鲜明到惊心动魄的对比!如同被无形的“生”之边界圈定。

堤坝上,包括禹在内,所有人都已屏息凝神,目光死死锁着那片突兀而疯狂的生命色彩。

弃在这片由自己一脚踏出的、生机勃勃的青绿田畴中央缓缓转过身来。

脸上并没有施展神迹后的倨傲或睥睨,只有一种平静如水的温和。他的目光如同浸透了清晨露珠,清澈见底,缓缓掠过堤上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最终平稳温和地,落在了为首的禹脸上。

被那目光触及的瞬间,禹高大的身躯难以察觉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洪流从他心底最深处不可阻挡地炸开、汹涌!那是自河源风雪到沧海波涛、自开山凿岩到疏浚激流、历经十三载锻造出的磐石意志也无法承受的伟力感!

如同一个在混沌黑暗深处跋涉了千百年、早已遗忘最初血脉归属的迷途巨灵,在这道澄澈目光前陡然寻到了归路!

“噗通!”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言辞!这位手持神斧劈开群山、导引百川、声名威震四海的治水之神、人间圣王,双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巨木,朝着堤坝下方那个赤脚立于泥泞、脚下青葱疯长的人影,朝着那双承载了大地最初生命暖流的眸子,深深地、深深地跪拜了下去!动作沉重无比,膝盖砸在堤坝坚硬的夯土上,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的、足以撼动山岳的回响!他甚至垂下了自己曾举起神斧、撼动山河的刚硬头颅!

堤坝上所有随行官员和士卒,无论地位高低,无一例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跟随他们的领袖一起,齐刷刷、无声而震撼地跪伏在这片富饶丰腴、亦生长着神迹的土地之上!

弃的目光缓缓流过堤上那一片静默低伏的身影,最终停留在禹那低垂的、沾满黄土的鬓角和如同承载了万载风云的厚实背脊上。他的唇边,缓缓漾开一丝极其浅淡、却又无比深远的温煦笑意。轻轻抬起右手,掌心温润,朝着堤上那静默跪拜的王者,极其缓慢地,向上平托而起。

那姿态如同捧起一滴最纯净的晨露,又像是举起整片大地的重量。沉默的动作,无声却胜于一切雄辩。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农夫,向另一位重新认识生命伟岸的大地之子,传递着最深邃的问候与敬意。

远处,金色麦浪在风中起伏,如同凝固的赞美诗章。

金灿灿的秋阳泼洒下来,将整座新建成的巨大仓廪染得通体辉煌。仓壁是用周原特有的“白壤土”层层“版筑”而成,厚实平整,高高矗立如同一座巨大的堡垒,在阳光下闪耀着质朴而厚重的微光。仓顶覆盖着厚实干燥的茅草,边缘整整齐齐。空气里弥漫着新鲜夯土和干草的清冽气味,混合着四面八方飘来的、令人心安的谷物清香——新收割的粟米正在周围广阔的晒场上摊开曝晒,金黄如同铺展到天边的锦缎。

人潮涌动。仓门前摆着简朴的木案,上面放了几只盛满清水的陶罐和盛着谷物的简陋木斗。有邰氏酋长,已是苍髯如雪,此刻正激动地主持着庄重的“填仓”仪式。

“稷神庇佑,周原丰穰!”老酋长苍老洪亮的声音在巨大的仓壁前回荡,“今日仓成,新谷入廪,佑我生民万代安康!”

他的双手捧起一把金灿灿的粟谷,无比郑重地将它们倒入敞开的第一间仓房门口。金黄的谷粒流泻,发出细密悦耳的沙沙声。紧接着,早已等候的健妇壮汉们抬起一只只装载着饱满谷物的箩筐,走向仓门。箩筐里每一颗粟粒都圆润饱满,带着阳光亲吻后的余温。

仪式刚展开不久,人群外围却不知何时悄然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向人群后方望去。弃静静地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最寻常的深色麻衣,赤着脚。阳光如同金粉洒落在他身上。他平静地注视着这场关乎部落存续的盛典,目光温和,却又如同穿透了眼前喧嚣的表象,落在一个更深远浩渺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弃此刻的感官正沉入脚掌与泥土最深沉的连接之中。

他脚下的大地不再是静止的平面,而是变成了一张覆盖万物的活体脉络图!每一处细微的起伏、每一条地脉的悸动、乃至无数种籽在土壤黑暗中萌发抽长的微小声响,都清晰无比地涌入他的感知!这片土地上的喜悦、焦渴、丰饶、期待……如同亿万条交织奔流的无形溪流,最终汇入他脚下这两点微不足道的支点。这股磅礴、复杂又纯粹的共鸣之流,穿过每一寸骨肉血脉,在他的胸腔里凝聚、压缩、最终引发如同天地初开般的巨震!

弃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晃了晃,幅度极微,却足以让他身旁一直侍立、眼神无比专注的伊尹瞬间察觉到异样。

“司稷大人?”伊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警醒。

弃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欢呼的人群、辉煌的新仓、乃至头顶的苍穹,投向了某个凡人无法企及的虚境尽头。一种无声的、沛然无匹的、如同大地胎动般的沉雄气息,以弃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涟漪缓缓荡开!所过之处,喧嚣的人群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敬畏又夹杂着奇异安定的暖流。连仓门前喧天的锣鼓和鼓动气血的欢呼也低了下去。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最细小的枯枝落地的清脆断裂声!

在这片因稷官气息而骤然降下几分庄严宁静的空间里,却如惊雷!

一只半尺来高、形态古朴圆润的黑色陶鸟,正被负责放置“瑞兽镇仓”的司仓官捧在手中。这陶鸟雕工朴拙,是弃亲手抟土烧制,被视为守护仓廪的祥瑞,正要被慎重安置在新仓最中心的神龛位置。就在这极微弱的脆响传来的刹那,陶鸟那光滑乌黑的头顶正中,竟悄然绽开了一道肉眼难辨的、细微至极的裂痕!裂痕自头顶蜿蜒至鸟喙的根部,深邃无比!

陶鸟无神的双眼在裂痕处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因剧痛而张开了嘴——

一道极其细微、细如发丝的金色光线猛地从那裂痕深处、从那微微开合的陶鸟喙尖喷射而出!光线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闪而逝!如同幻觉!

然而,就在那一闪即逝的金光彻底熄灭的瞬间!

“轰——!”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庞大声音猛然炸裂!不是雷声,不是山崩!是无数细小颗粒高速摩擦、撞击、奔流、汇集成不可阻挡洪流的、纯粹属于物质的宏大噪音!

一股磅礴无伦的金色狂潮猛地从那陶鸟微张的口中喷涌而出!不再是那缕细丝,而是如同堤坝溃决!粘稠而沉重的金黄色的粟粒!圆润饱满!如同融化的阳光!奔流!倾泻!如同金色的瀑布凭空炸裂!疯狂地、源源不断地从那只小小的、已然布满裂痕的陶鸟口中轰出!

金光瞬间淹没了一切!

那粟粒之河如此汹涌,竟如同具有实体般的洪流!甫一喷出便已势不可挡!巨大的冲击力如同决堤山洪!

首当其冲的司仓官连惊呼都未能发出,瞬间被这金色的洪流掀翻在地!周围靠得近的司仓人员、摆放祭品的木案……被喷薄而出的金色巨浪猛力推向四周!尖叫、混乱!

更可怕的是,那洪流似乎无穷无尽!

它开始蔓延!速度惊人地吞噬着平整的地面,形成不断涌动扩张的粟浪!那金色粘稠的浪潮翻滚着,急速抬高!它们涌向周围的晒场!淹没了来不及收走的竹席和箩筐!它们涌向那高大坚固的仓廪!汹涌的粟粒洪流以无可抗拒的力量重重撞击在那刚刚建成的、象征固若金汤的版筑土墙之上!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如同巨人心脏搏动般的撞击闷响!“咚!咚!咚!”。

仓房厚实的土墙在这持续猛烈的冲击下竟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土墙缝隙中新鲜的泥土簌簌落下!墙体被冲击得向后微微倾斜!摇摇欲坠!巨大的土灰色裂纹瞬间出现在墙壁上!

“仓——!”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混乱的人群中炸开!如同利刃划破凝固的恐惧!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部落存续、倾尽无数心血建造的坚固堡垒,在那从一只小小陶鸟口中喷吐而出的、无法理喻的、纯粹由谷物构成的滔天巨浪面前,被冲击得根基动摇,墙垣呻吟!那金色的毁灭之潮仍在疯狂喷薄!奔涌扩张!金色粟粒堆叠抬高,浪头翻卷着,向着更广阔的田野、向着远处村落的方向,狰狞迫近!所过之处,泥土被覆盖,道路被淹没,生机被封印,只余一片死寂的金黄流沙!

那磅礴流淌的金色粟粒之河中心!微弱的空间缝隙被不断流淌的种子填充——弃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独立在那片毁灭性金色漩涡的中心。他脚下踏着不断翻涌抬高的粟粒海面,身体却稳如山岳。他微微抬起了手。

不再有青苗刺出,也没有麦芒生长。

只有他摊开的、沾着微尘的手掌,轻轻地、充满无限重量地,按压下去。五指分明地,深深按进了这奔流不息、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金色洪流的核心!

指尖没入金浪!一股无形而浩大的、源于大地根基的引力瞬间爆发!

整个空间的震颤在弃的五指没入金色洪流核心的瞬间陡然改变了频率!狂乱奔突的金色微粒似乎骤然感应到了什么,如同被亿万无形丝线拽住了魂魄!高速摩擦奔涌的巨响猛然变调!变成了一种更低沉、更宏大、更不容违逆的声音!如同大地深处巨大齿轮开始重新咬合转动!

轰——隆——隆——!

这声音不再是毁灭的咆哮,而是秩序的复归,是混沌被梳理归位的沉重宣告!

肉眼可见,那粘稠翻涌、几乎淹没了半座仓房的狂暴金浪仿佛听到了号令,被一只无形的天工之手强行抚平!抬起的浪头被瞬间压服!疯狂扩张的边际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骤然凝滞!整个金色的“海面”在弃手掌触及的圆心处开始飞速下沉!下沉!

如同地底张开了一个巨大无匹的漏斗!

汹涌的金色粟粒以弃掌下那一点为核心,如同退潮般开始回卷!速度比来时更甚!金黄色的河流倒灌,争先恐后地涌向同一个方向——那座刚才还岌岌可危的巨大新仓!

那景象诡异绝伦!

新仓巨大的土色仓门如同拥有了生命!变成了唯一的、深不见底的归墟入口!金色洪流狂猛地倒灌入内!粟粒奔流撞击在厚土仓壁上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雨点!很快又变成沉厚如巨鼓般连绵不绝的轰鸣!

庞大无比、似乎能淹没整个周原的粟海,就在几个呼吸之间,飞速缩退!金黄的潮水线不断降低!被淹没的地面重新露出来!仓墙外堆积如小山的粟粒以可怕的速度消失!

当最后一粒不甘跳跃的金黄色粟粒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吸入那厚土仓门之后。

“轰!”

沉重的仓门,在万众无声的注视下,被无形之手猛然关闭!

巨大的撞击声宣告着这场疯狂神迹的终结。

门外原本汹涌着金色粟流的地方,只余一片光秃秃、微微塌陷的夯实新土,仿佛从未被任何异物侵占。那仓房的土墙之上,方才被冲击出的无数裂缝与凹陷痕迹赫然在目,有些地方甚至泥土斑驳松动!如同一个巨人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缠斗,留下了满身伤痕。墙壁缝隙里新鲜泥土的腥气比之前更浓烈了数倍。

仓房内部——

巨大的空间被前所未有、难以想象的沉重填充着!金色饱满的粟粒塞满了每一寸空隙!堆积如山!已经看不见仓房夯土的基座!只有纯粹由粮食构成的高丘!金色的光芒从填满粟粒的缝隙里折射出来!它们沉重!寂静!无声地流动着,似乎只要一丝微风,就能让这座金山再次苏醒咆哮!唯有仓内新木柱和房梁,在这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金色压迫下,发出极其细微、却如同呻吟般的吱嘎声!

弃缓缓收回按在那片“地面”的手掌。掌心和指缝间残留着金粟压出的清晰纹路,细微而深刻。他抬起目光,越过一片死寂、尚未从石化中醒转的人群,望向远处。地平线上,大片大片等待丰收的黍稷田野在风中温柔起伏,涌动着生涩而醇厚的青黄色波涛,如同广袤大地温热的呼吸。风里传来一阵湿润鲜涩的泥土与新生谷物的混杂气息。

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再次在他唇边漾开,无声无息,却重逾千钧。

他转过身,赤足踩着刚刚被巨大粮潮冲击过的松软土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向着那片起伏的青色深处走去。

风吹起他深麻布衣的衣角,猎猎轻响。那背影仿佛缓缓地化入天地之间,如同最终回归沃土的根脉。

后来的人们在稷泽之畔起誓时,常常凝视那片浩瀚的麦田。风吹麦浪,穗尖的芒刺在阳光下根根挺立,银光锐利,如同永不折弯的剑戟。稷官的身影早已融入这广袤丰饶的土地,但他踏出的每一步,那些被暖流唤醒又被粮仓封印的足印深处,总有柔韧无比的麦芽,悄然顶开千年的土层,刺破阴霾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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