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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肮脏不堪,不再洁白。它覆盖着翻倒的驼皮帐篷、碎裂的陶罐、还有那些不知凝固了多久,已变成乌黑冰晶的血污。这片阳纡的盐泽草场,如今像一块被粗暴撕烂、又弃置践踏过的巨大脏抹布。风,锐利如寒铁打磨的刃,呼啸着掠过支离破碎的土地,裹挟着硫磺与腐肉的气息,吹动残破的战旗。那深沉的玄色旗面上,以金丝细密绣成的周王室图腾——展翅欲飞的神鸟,亦被撕裂,被喷溅上去的乌黑粘稠之物玷污,在寒风里沉重又悲怆地抖动着。

空气凝滞着钢铁的腥甜与一种更深重的绝望。无数精赤上身、粗布塞口的戎人被绳索紧紧勒进皮肉,结成一串串扭曲哀嚎的队列,在周军持戟士兵凶悍的目光与更凶悍的鞭笞下,步履蹒跚地跋涉过这片血污的冻土。锁链的拖动声沉闷喑哑,摩擦着大地残存的硬壳,单调得令人心悸,如同大地临死前迟缓费力的喘息。偶有囚徒踉跄跌倒,便立刻引来皮鞭的抽打,鞭笞声撕裂空气,溅起沉闷的回响。鞭响过后,便是更低微、更压抑的呜咽。失败者的血与泪,早已被无尽的寒风吹成盐碱地上刺眼的晶体。

远处,一片尚未完全倒下的白色毡帐前,巨大的青铜鼎在熊熊篝火上翻滚着热气,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肉糜香。鼎身上盘绕的饕餮纹在火光中狰狞起伏,恍如欲噬血肉。鼎旁,矗立着一座高台,夯土台基被血与泥草草糊过,显出几分暴发户般的生硬。穆王姬满,就立于这刚搭就的权力峰顶。他身形挺拔如崖壁孤松,身披犀甲,外罩玄地云雷纹战袍,那威凛之势几乎要压过青铜的沉重。头上高耸的金冠之下,一张周正的方脸上,浓眉压着狭长的眼,鼻梁挺直如刀锋,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不是愉悦,更像是青铜器上精雕细刻的、象征胜利与威权的图样,森冷坚硬,没有一丝活气。

他俯视着这片由他意志和铁血涂改出来的疆土,目光如鹰隼般缓缓扫过,那些垂死挣扎的囚徒,那些被遗弃的兵刃残骸,那些仍在冒烟的废墟。最后,他收回视线,落在身侧捧着一片崭新龟甲的卜官身上。卜官的双手精瘦干枯,指节泛白,正微微发抖。

“卜词如何?”穆王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鼎沸的烹煮声与囚徒的呻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卜官的头深垂下去,下巴几乎要触碰到龟甲冰冷的裂纹:“天应……大吉!维王赫赫,戎师丧沮。四方其训之,无竞维烈……”他的声音颤抖着,为那些古老庄重却显得苍白无力的卜辞注入了无尽的惶恐。

穆王唇角的冷硬线条纹丝未动,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满意。这满意并非源于天意,而是源于此刻他足下那令人颤抖的权势掌控感。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背上的筋脉在火光下清晰如青铜器的脉络纹饰。那覆盖着狰狞兽面青铜护腕的手指,指向前方那片哀鸿遍野之地。

“传令。”命令如同寒铁坠地,“首脑之颅,悬于辕门。余者……”他目光扫过那群在泥泞中挣扎的蠕动身影,“分予诸将,为奴,填沟壑。”

掌旗官挺立如枪,应诺之声刚吐出半个字,一个苍老却不失清朗的声音如古剑鸣鞘,截断了他。

“大王且慢!”

太仆祭公谋父踏上高台。他须发皆如初雪,一身庄重的玄端礼服在血腥的风中微微拂动,手中玉圭紧握。他向着穆王躬身,身躯带着某种岁月磨砺后的韧劲。他抬起头时,目光如两团在风雪中仍执着燃烧的灰烬,沉静地凝望着年轻的君王,没有惧意,亦无谄媚,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凝在其中。

“戎狄之性,禀天地粗犷之气而生,”祭公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的风声与鼎沸人声,带着古雅文辞的独特韵味,“昔先王之世,定有定制:戎狄荒服,唯修人事,不责珍贡,更禁穷兵黩武侵其地,强役其民。盖因其地瘠民悍,索之过深……则生祸患,形同竭泽求鲋。臣伏望……”

他的话语尚未落定,穆王却突兀地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尖锐、干涩,毫无温度,如同一块冰冷的青铜片摩擦过冰冷的岩石,瞬间刺穿了周遭凝结的氛围。

“太仆老矣?”穆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俯视着面前的老臣。他唇角的线条并未变动,但眼神里那层坚硬的冰陡然加深了几许,“戎狄?犬豕之属尔。阳纡一战,王师所向,摧枯拉朽,土崩瓦解!”他昂起头,那华丽的蟠螭纹青铜胄在金冠下折射出幽冷、坚不可摧的光泽,仿佛自身也化作了传说中的上古神兵。“寡人之威,浩荡如神鼎九鼎!区区戎狄,予取予夺。岂有‘祸患’?又怎同‘竭泽而鲋’?”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迸射开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力量。“寡人所虑者,唯其獠牙利爪尚存其皮囊!此等蛇虺之辈,唯痛剿其筋骨,尽削其爪牙,方知敬畏!何惧之有?”

祭公谋父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火光在他苍老的瞳仁里跳跃,映着那片囚徒黑压压的身影,更映着君王年轻脸庞上那种刚硬、睥睨、甚至隐约透出几分亢奋的光芒。老臣眼中那两团忧虑的灰烬剧烈地晃动着,仿佛正被狂风吹袭。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出什么,但终究被一种更深重的疲惫扼住了喉咙。那并非肉体之倦,而是面对铁幕般的权势意志时,灵魂深处升腾起的无力寒凉。他执圭的手指收紧,指节愈加苍白,玉的温润光泽与青铜的冰冷反光在风中对峙。他无声地将目光从君王脸上移开,默默投向远方那片灰暗而未知的穹隆之下。西戎故地的影子,如铅云般沉甸甸地压向天际。

镐京。初春。几场微雨过后,灰褐色的宫室屋檐仿佛被笔饱蘸了淡墨,深沉地晕染开一片片潮湿的阴影。沉重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漂浮着泥土湿冷又略带腐朽的气息。

往日四方使节纷至沓来的宫门前,此刻却显出突兀的寥落清冷。铺着玄色织锦的王座之上,周穆王姬满支肘静坐。他今日未着甲胄,一身玄黑为底、以金银线密绣蟠螭纹的礼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锐利。面前宽大的青铜方几上,原本应堆满象征宾服远人的贡品——稀奇的兽齿、璀璨的珠贝、神秘的异木。然而此刻,方几之上除了一卷泛黄的简策外,一片空旷。角落仅余的两三个礼器:一枚黄玉琮,一支朱红的翎羽,一枚造型狰狞的异兽骨雕,它们孤伶伶地摆在阔达的空间里,愈发显出几上的落寞与孤寂。

“多久了?”穆王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殿堂沉重的寂静,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幽冷的回响。

内史令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冰冷的大殿地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回禀大王,自阳纡凯旋祭告宗庙后至今……西土诸戎部……已七季……无一使来贡……”

“七季……”穆王重复着这两个字,唇齿间如同碾磨着锋利的砂砾。他的视线并未落在匍匐的内史令身上,而是凝固在方几角落那枚异兽骨雕上。那骨雕纹理狞厉,通体泛着惨淡的象牙白色光泽,形态抽象又咄咄逼人,兽头高昂,獠牙毕露。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伸出,指腹摩挲着骨雕冰冷却又诡异的坚硬触感,沿着那猛兽脊背夸张扭曲的弧线缓缓上移。当指尖触碰到骨兽尖锐的獠牙顶端时,他骤然发力!

“啪嚓!”

一声轻微却极其刺耳的脆响,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那枚兽牙竟被他生生拗断!半截惨白的骨质碎片崩落在他掌心,断口处露出粗糙、狰狞的茬口。

“孤的威仪是金玉,”穆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青铜重槌擂响了沉闷的铜鼓,带着被藐视的暴怒在殿堂梁柱间撞击回荡,“孤的仁慈是暖阳!诸戎得沐光华恩泽,本该匍匐而感念。今却负隅抗拒?蝼蚁竟敢藐视天威?阳纡之役,未痛入骨髓乎?”

内史令的额头死死压着冰冷的玉砖,汗珠无声地从鬓角滑落,滴落在暗青色的地面上,洇出微湿的一个个深点。大殿里空气凝滞如同冻结的琥珀,唯闻君王急促的呼吸声与骨茬在掌心攥紧的细微摩擦声。穆王猛然将目光投向殿外那灰蒙压抑的天空,锐利的眼白上,血丝细密地爬了上来,像是无声燃烧的幽暗火线,吞噬着他眼底最后的一丝清明。那断裂的兽牙,冰冷又坚硬,如同此刻他胸中翻腾杀意的冰冷结晶。

不知是王都哪一处的地底。空气是厚重的、凝滞的,带着一股陈年泥土与腐烂稻草混杂的浑浊味道,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窄缝。那光虚弱地渗透进来,不是阳光,更像是被这污秽空间过滤后、带着油污和水痕的暮气残光,勉强勾勒出斗室的轮廓。墙壁坑洼不平,触手粗粝冰凉,布满了某种粘腻的、分不清是苔藓还是霉斑的漆黑附着物。地面则是淤积经年、湿滑滑腻的烂泥与不知名的污物。

奄息赤着双脚,直接陷落在这令人作呕的冰冷泥泞中。那粘稠湿滑的触感,不断从趾缝间泛上来,像是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虫子吸附在肌肤上。他背靠着那布满污垢、冷硬刺骨的墙壁,身体以扭曲的姿势蜷缩着,仿佛想尽力融入这堵冰冷的石块中,获得哪怕一丝伪装的庇护。残破的粗麻囚服被污水浸透,紧紧贴着皮肤,带来砭骨的寒意。

一双空洞的眼睛,如同两口枯竭了所有希望的深井,凝固地、茫然地投向那狭小天窗外的一方窄小世界——只有一块被切割得极其有限的无主灰色天空。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四肢似乎已经在这污浊的泥水里生根冻结。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和空气交谈,又像是只剩下本能的翕动。声音低哑模糊,如同梦呓,断断续续地在这地穴里艰难跋涉:

“盐……太阳……光……”

“阿父……”当这个词终于艰难地磨破喉咙滚落出来时,像是点燃了某种残酷的导火索。巨大的痛苦猝然撕裂了他脸上那长久麻木、如同石头的表情:“……阿父!!”凄厉的呼喊骤然拔高,如同被踩断脖颈的幼兽发出的哀鸣,带着撕裂灵魂的痛楚,猛烈地撞击着石壁和牢笼的铁栏!

记忆的画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残酷的腥红,瞬间烧穿了他的意识。

那是阳纡盐泽的血腥午后。尘埃、血雾、硫磺的气息混合着绝望的惨叫。阿父吾则,戎人的头人,被一群穿着青铜甲胄的周兵粗暴地反剪双臂,如同捆绑一头待宰的牲口,跪在冰冷的盐碱地上。周围是周人低沉密集的战鼓声,如同沉重的命运敲击心房深处。

然后,他看到那个男人——身披玄袍、头戴金冠,如同天神般居高临下地立于高台之上的周王!他看到周王缓缓地抬起了一只覆盖着狰狞兽面青铜护腕的手。动作平稳,带着掌控一切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威权。阳光在那华贵的甲胄上跳跃着冰冷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周王指向了阿父。

刽子手手中的大钺在空中划出一道暴烈的弧光。快!快到他甚至看不清那利刃劈开血肉的瞬间!他只觉得头颅周围的世界骤然被一股灼热的、带着浓厚铁锈味道的腥风扑满!紧接着,是沉重物体滚落在盐碱地上的声音。

“咚!”

视野被猩红浸染。一片狼藉,一片污秽中,父亲的身体还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脖颈上的断口喷涌而出的液体,染红了脚下灰白的盐粒……而那颗熟悉又惊怖的头颅,就滚落在离躯体不远的地方,眼睛怒睁着,死死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意识在疯狂撕扯中昏眩。他不知道后来自己是如何被拖离那片血色地狱的。只知道那之后的长久黑暗里,总有一个场景反复入梦,如同附骨的毒药啃噬着他:父亲的头颅被涂上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金色染料,高高地悬挂在一辆巨大战车高耸的辕门之上!车辙滚滚向前,那颗金首便随着颠簸的车体不住地晃荡,晃荡……空洞的眼眶无神地对着四方灰色的天空。而自己,和无数同样被绳索捆得双臂麻木、赤足在砾石和荆棘中淌出血肉的族人一道,在扬起的蔽日黄尘里,被拖扯着,走向中原那片更加荒凉、更加未知的土地——太原……

“呼嗬……”奄息喉头发出无法抑制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噎声,蜷缩的身体在冰冷污泥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濒死的落叶。“太原……没了,盐泽……没了……眼睛……眼睛在辕门上……”话语支离破碎,不成逻辑,被剧痛啃噬的神经已经彻底混乱。只有那刻在灵魂深处的影像——阿父怒睁的眼眶,被金漆涂抹的脸孔,在冰冷的青铜辕门上无休无止地晃荡着——清晰得如同烙印,每一刻都在灼烧他本已脆弱不堪的意识,将他推向疯狂的深渊。

他猛地用头狠狠撞向背后湿冷的墙壁!闷钝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地牢里清晰可闻。一下。又一下。额头传来的剧烈钝痛竟带来一丝短暂诡异的快感,似乎唯有这样自戕般的痛楚,才能将那悬挂在青铜辕门上的、摇晃不休的金色头颅驱逐出他的脑海。

“嗬嗬……”浑浊的泥泞里升腾起一丝微不可闻的苦笑,旋即被窒息般的黑暗彻底吞没。

狂风如百万愤怒的野牛在空旷的河谷旷野中冲撞、践踏、嘶吼。砂石被卷起,呼啸着抽打着裸露的肌肤,也猛烈地冲击着低矮、粗糙的石砌堡垒壁垒。堡垒内部,火把昏黄摇曳,光线破碎而微弱,在四面粗粝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无数摇曳不定、形状怪诞如妖魔的暗影。空气里塞满了干草燃烧的浓烟、汗水和鲜血混合的腥味,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铁锈气息。

吾则,曾经的西戎头人,现在他粗壮的臂膀裹着脏污的羊皮和草绳绷带,但那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新鲜血液浸透、染成沉重的暗褐色,又在低温里迅速凝结僵硬。一道深入骨缝的可怕伤口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前胸,那是昨日黄昏,一支巨大的青铜长戈撕开他的皮甲留下的。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这条伤口,剧烈的疼痛让额角的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他死死咬紧牙关,咬得腮帮坚硬隆起,牙缝里发出低沉的、被剧痛碾碎的“咯咯”声。靠着冰冷墙壁支撑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去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无数次、灌注了无尽怨愤与决绝的青铜利刃,透过狭窄射击孔,死死锁住堡垒外面那片被浓重杀伐之气笼罩的天地。

石堡外的天空被一道道粗大的黑色烟柱割裂,那是燃烧的部落帐篷、干草垛与焦尸共同献祭给荒原死神的贡品。烟柱之下,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景象:一排排覆着厚重青铜甲板、像移动堡垒般的周人战车,正轰然碾过戎人战士残缺的尸体和零落散弃的兵器。高大的战马喷着白雾,车轮碾过骨肉发出的“咔嚓”声令人牙酸心裂。战车上的御手发出冰冷的号令,车厢两侧装备的、长逾丈余的森寒长矛随着战车的冲撞,如同绞杀生命的巨大铡刀,每一次刺出、拖曳、收回,都会在混乱的戎人人群中犁开一道刺眼的血渠。

“长——矛——!”战车上军吏声嘶力竭的狂吼在惨嚎与风声的缝隙里冲撞,冰冷如刀锋,“齐——刺——!”

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金属洞穿皮肉筋骨的“噗嗤”声!

一道寒铁长矛刺进一个手持骨叉试图反抗的戎人肩胛,巨大的冲力将他整个身体带得腾空飞起,如同钉在矛尖的腐烂肉块,随着战车的前冲被拖拽翻滚……另一个方向,一支青铜矛头精准地从一个戎人战士的肋下穿透,又狠辣地从其背后透出滴血的锋刃,矛头上竟同时串着三个人!——那是最初的受戮者背后,两个与他缚扎在一起的袍泽被巨大的惯性撞击,如同熟透的枣子,一颗颗被穿叠起来!鲜血从矛杆的沟槽中喷涌激射!惨叫声瞬间被淹没在钢铁巨轮的隆隆碾压声中。

远处,一批新驱赶上来的周军步兵队列整齐,如同铜墙铁壁般压向石堡前最后一小群还在凭借复杂地形抵抗的戎人。他们踏着被血浸透的泥泞土地,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死亡的韵律。领头的军官冷着脸,举起令旗猛地向下挥落!

“杀——!”

没有高昂的呐喊应和,只有成排的青铜短剑同时出鞘!冰冷、机械、沉闷!齐刷刷的剑光在弥漫硝烟的昏黄天光下,划过一片瘆人的、令人胆寒的白亮寒芒!剑刃切入躯体,如同切开朽木败草,沉闷的劈砍声不绝于耳!被分割包围的戎人战士如同被卷入青铜绞盘,瞬间被碾碎。残肢断臂和喷薄的热血被周军士兵整齐向前推进的步伐践踏入红色的泥泞,转眼消失无踪。

视野所及,已无成队的活着的戎人。

石堡内,死寂如同寒冰凝固。只有风从每一个缝隙灌入的尖锐呼啸。

吾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紧攥住射击孔冰冷的岩石边缘,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那贯穿胸膛的剧痛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感受在骨髓里肆意蔓延。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战场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褐色土地,盯着那如巨大爬行巨兽般碾压一切的青铜战车群,盯着那在整齐刀光下如同被收割的麦茬般倒下的族人……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毒液,正伴随着失血的眩晕感,从四肢百骸侵蚀他的灵魂。他喉头滚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浑浊的气息嘶嘶地从鼻腔冲出,那气息里带着浓重无比的血腥味。

“……太原……”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如同砂砾摩擦、干枯到极点的词语。破碎、模糊。那是他儿子和无数族人被驱赶去的、遥远未知的囚禁之地。

一个年轻的戎人突然崩溃地跪倒,扔掉手中残破的刀,双手捂脸,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哑哀嚎。这嚎叫如同信号,打破了石堡内濒死的沉默。恐惧的呜咽、悲痛的啜泣以及伤口剧痛下压抑不住的呻吟,如同黑暗中迅速蔓延的毒苔,在幸存者们之间相互传染。残存的力量,在这些冰冷的杀戮和眼前无法抗拒的毁灭面前,如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殆尽。

“咔哒…嚓啦啦……”沉重的石堡木门门闩在外部强力撞击下发出刺耳欲裂的呻吟!紧接着是更大、更密集的撞击!破城斧劈砍木门的声音!巨大的震荡冲击着墙壁,整个石堡都在这撞击下簌簌发抖,石屑纷纷落下。

守无可守!

吾则猛地扭过头,他那双灼灼如火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骤然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影——奄息!他的儿子!即使隔着灰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烟尘,吾则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单薄身影。那绝望中爆发出的一种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光芒,凝聚在他眼中。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急速翕动,似乎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出什么。然而,就在他刚刚迸发出这股决绝之意时,一道暴戾的金铁破风之音撕裂空气!

“咻——嘣!”

一支带着强劲螺旋力道的青铜弩箭,带着死神的狞笑,精准无比地从狭窄的射击孔射入!冰冷的青铜箭头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寒光!

“噗!”

吾则浑身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缓缓低头。那支劲弩深深钉入了他裸露在外、还渗着血的臂膀!箭簇穿透血肉和骨头时恐怖的撕裂感混合着骨髓的剧痛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强壮的身体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鲜血瞬间从破裂的动脉中汹涌迸射,溅在身前战士染血的衣袍上!

“阿…阿父!”奄息嘶哑的惨叫刚刚迸出口!

“轰隆——!”

紧闭的石堡大门在连续冲击下终于彻底爆裂!无数残碎的木头和石块带着呛人的烟尘向内猛烈飞溅!刺骨的疾风刹那间席卷整个内部!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把完全撕扯、扑灭!只剩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门外涌入的刺骨寒冷!

几道刺眼的火光猛地探入这片纯粹的黑暗。摇曳的火光之下,显露出门口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他全身覆盖着冷硬的黑甲,面容隐于护面兽头之后,只有一双眸子在护眼孔洞中射出两点寒星般的光芒。紧随其后的,是密集如林、闪着幽寒光泽的青铜长戟尖端,在跳跃的火焰映衬下,构成一面通往死亡深渊的荆棘之墙。

一个冰冷、毫无人味、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在这死亡的窒息中响起:

“降,或死!”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唯闻冷风呼啸、浓烟滚涌、以及那臂膀贯穿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黏腻声响——

“嗒…嗒…”

太原。这片被黄泛区裹挟的土地,此刻正沐浴在一种干冷、萧瑟的光里。空气仿佛冻结了,透着一股凝滞的寒意。风吹过光秃秃的灰色山脊和深黄色的荒地,卷起细微的尘末,带来远方盐碱地特有的咸腥苦涩。

一个巨大的、由碗口粗原木紧密排扎成的围栏,矗立在贫瘠的黄土高坡上。围栏里面,是无数低矮如同蚁穴般的土坯窝棚。此刻,围栏大门被粗暴地推开,沉重木轴发出的“吱呀”呻吟声在寒风里传得老远。

一队队戎人战俘,沉默如泥塑木雕,脚步迟钝麻木地挪进这圈木头城墙之内。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布满干涸的血迹、泥土和不知名的污秽。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一个沉重的木制颈枷,麻绳绕过枷孔,将他们像一串串垂死的蚂蚱般牵在一起。更多的周军士兵手持长戟,如临大敌般在两侧严密戒备。每当俘虏队伍稍有迟滞,冰冷而沉重的戟杆便会毫不留情地戳打或抽击在某个倒霉蛋的脊背或腿弯处,激起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和更加踉跄的脚步。

在这些沉默的行列中,吾则艰难地挪动着。肩上那道被弩矢撕裂的巨大伤口显然并未得到妥善处置,此刻在冰冷的空气里剧烈地抽搐,每一次牵扯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套在他脖子上的沉重木枷,与锁骨摩擦的地方,早已被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那粗粝的摩擦感都直刺入骨。他的一只手被反剪在背后与其他人缚在一起,另一只还能微微活动的手,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极其顽固的姿态紧紧攥着腰间——那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一个不大、带着尖锐棱角的硬物轮廓隐约印在破败衣袍下,像一块嵌入身体的顽石。他攥得那么紧,以至于指关节凸起发白,即便挪动身体重心带来的剧痛让他脸上肌肉抽搐,那紧攥的拳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队伍前方一个年老虚弱的戎人囚徒,大概是被身后的人不经意推搡了一下,也可能是被脚下的石块再次绊到,腿一软,骤然向前扑倒!脖颈上的木枷沉重地砸向冻土,一声闷响!整个队伍都因此猛地一滞!

“贱奴找死!”旁边一个监督的周军屯长立刻暴喝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的鄙夷。手中的青铜长戈一摆,那巨大的木戈柲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捣向老人的腰肋!

“呃啊!”老人发出一声短促惨呼,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几个被连累牵连的俘虏踉跄着撞在一起,引起短暂的混乱和低微的惊呼。

混乱中,吾则被身后沉重的拖力拽得一个趔趄,肩头剧痛炸开,眼前瞬间发黑。他粗重地喘息着,脚步沉重地定在原地。旁边的奄息想要去扶,却被绳索无情拉扯,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阿父!”

就是这瞬间的停顿。吾则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围栏之外。目光越过押送他们的士兵、越过那一排排冰冷的长戟矛尖,投向远方这片他即将被囚禁的土地的边缘。

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那里面蕴藏的并非屈辱或惊恐,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更刻骨的东西。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沉重难言的情绪,正沿着那道伤口,流遍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没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没有清澈蜿蜒的河流——那曾是河套草原赐予他们的一切。这里只有:干裂枯竭、爬满丑陋龟裂纹的黄土;光秃秃、如同被剃刀刮过、贫瘠得令人绝望的灰色石滩地;风卷着黄色的沙尘如同饥饿的鬼影般掠过地面;远处地平线上,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浅黄色水泽,在下午淡漠无力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病态的、死寂的亮白色泽——那根本不是水,那更像是大地伤口上结出的巨大盐痂。一股凛冽的、仿佛凝固了盐的微粒的寒风带着生硬和苦味直冲进他的鼻腔深处。

这里是太牢,是盐狱,是绝望本身。

“嗬……”一声如同岩石崩裂般的绝望之声,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溢出。那声音里饱含的愤怒与悲怆,沉重得几乎能将一个强壮的战士压垮。

押送的周军士兵粗暴地拉扯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快走!磨蹭什么!”

吾则却如生根般定住了片刻。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周围的荒山,掠过远方那片死白的盐泽,最后落在一处突兀矗立、形状奇特的赭红色巨石上——它嶙峋的姿态如同垂死的猛兽在向苍天哀嚎。他的目光在那石头上停留了足足一个心跳的时间,如同在用刀斧将它刻进灵魂最深处。

他咬着牙,嘴唇无声地翕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被咬破,渗出的血丝挂在下唇上,如同一点诡异的印记。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记住……记住……每一座山……形状……每块石头……模样……”

冰冷的绳套再次狠狠扯动!

他只能继续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跟上死囚的队伍。队伍沉默地行进,唯有木枷链条的摩擦声、冻土被无数赤足踩踏的吱嘎声,以及远处盐泽吹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风声,交织在太原的天空下。那攥着腰间硬物的手,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极细微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咯吱声。掌心之下,那枚来自故乡的兽骨刻刀,尖锐的棱角早已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骨雕被血浸染。而那血,正无声地渗透进骨隙深处。

镐京王城,巨大的明堂之内,烛火煌煌如同白昼。高耸的廊柱缠绕着张牙舞爪的蟠龙铜雕,在明亮的火光中投下威严而又狰狞的投影。沉重的编钟悬挂在巨大的木架上,青铜的饕餮纹饰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如同神只目光般的幽光。浑厚如黄钟大吕的编乐庄严地演奏着周王室最隆重的《大周之舞》乐章。乐声中,青铜方尊鼎盛满了肥硕珍奇的祭肉,浓郁肉香混杂着酒气、香料以及人潮聚集的温热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大殿之中。

穆王姬满,高踞于九阶玉台之上的王座。他今日一袭玄黑色地底配以朱砂红的衮服,衮服之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以金线绣就,繁复精美到极致,在无数烛火的照耀下,灼灼生辉,几乎与殿堂穹顶上镶嵌的北斗星图遥相呼应,构成一片世俗与神权叠加的光之海洋。他一手按在镶嵌温润绿玉的青铜王座扶手上,一手随意地端着一只青玉羽觞。那张俊朗的面孔在玉台最高处柔和的光影映衬下,既显出无比尊崇,又透着一丝被至高成就激荡出的、略显薄醺的松弛红晕。那曾挥斥方遒、生杀予夺的手指,此刻微微转动着羽觞,欣赏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浆在殿内辉煌火光下荡漾的光泽。目光扫过阶下两列如林肃立的文武大臣、各国诸侯、宗室勋戚……他们躬身的姿态、敬畏的眼神,如无声的暖流,拥簇着他,烘托着他。

这就是代价。这就是他要的答案。六师荡平,五王授首。谁敢质疑?谁敢不臣?代价是贵重的。他付出的也是真正的诚意。他姬满,就是这片天下唯一的日与月!这念头如烈酒入喉,让那略显薄红的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侍立于玉阶之侧的太仆祭公谋父,却像一尊由苍白岩石雕琢而成的雕像,与这喧嚣璀璨的一切格格不入。他苍老的脸庞隐在摇曳烛光的暗影里,皱纹深刻如同刀刻。那双曾洞察兴衰沧桑、也曾在穆王眼前流露出忧虑焦灼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枯竭的古井,沉静得没有了任何情绪波澜。他无声地注视着身前那片在灯火与权贵簇拥下流动着的浮光之海,又或是透过这片流动的光海,看到了某些更深邃、更冰冷的东西。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宽大的袖袍中,指节无声地紧握、再紧握,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锥心之痛死死扼住、捏碎在那无边的锦绣罗绮深处。

殿中的喧嚣与欢乐还在持续发酵,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大臣们举杯邀饮,诸侯们高声颂赞着无上的武功。编钟与钟磬庄严雄浑,舞者动作舒展宏大,每一个回旋仿佛都在复现征服的威严力量……这一切喧闹的华彩都汇流到玉阶的最高处,试图将那身着十二章衮服的身影推举到一种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如同神明般的位置。

就在这至欢至庆的巅峰时刻——

明堂巨大的门扉被猛地推开!两扇沉重的大门撞击在石壁上,发出突兀而巨大的轰鸣!冷冽的夜风如同冰水狂泻,瞬间灌入温暖的殿堂!搅得无数烛火疯狂摇曳,光线骤暗!吹熄了角落一些不那么明亮的灯盏!

这骤然的变故掐断了殿内所有的欢声笑语!音乐戛然而止!舞者的动作僵在半空!杯盏碰触的清脆声音也停了下来。万籁俱寂中,只有冷风的呼啸和被吹熄的灯烛余烬飘散的细微气味。

一道黑甲身影从门外那片墨汁般的夜色里疾冲而入!他浑身裹挟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气、尘土气息以及一种只有在战场搏命狂奔后才有的刺鼻汗腥与恐惧混合的味道。

来人直冲到玉阶之下,猛地扑倒在地!单膝跪下的动作沉重无比,在光洁的玉砖上激起一声沉闷的回响。那被寒风吹透、凝结着霜花的黑甲在灯火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光。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冲刷出的污迹,只有一双眼睛在肮脏的面孔上睁得滚圆,充满了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恐,直勾勾地仰视着高高在上的穆王:

“八……八百里急报!” 声音嘶哑变形,像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白雾,“犬戎……犬戎……铁骑!数万之众!翻……翻越盐泽!已……已出陇坂!正……直奔……泾渭口!”

整个大殿死寂如同冰封陵寝。

“啪!”

穆王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青玉羽觞,从那只掌控四海的手掌中滑落!清脆的碎裂声在一片凝固的死寂中炸响!飞溅的琥珀色酒液和碧玉的碎片,猝不及防地溅落在那覆盖着十二章纹、华美无比的天子衮服前襟!鲜艳的酒渍如同丑陋而狰狞的胎记,迅速地在象征日月山川的图案上弥漫开一片刺目的暗沉污痕!

穆王脸上那片薄醉的满足红晕,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狭长的凤目第一次流露出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被人用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头颅!嘴角那志得意满的松弛线条瞬间绷紧、扭曲!

那被强行驱赶入囚笼的戎人骨气,在冰冷的太原冻土与炽热的盐泽烈日下,竟悄然磨砺出了远比青铜更加锐利的复仇锋芒!

骨雕在染血,号角在长鸣。新的风暴,正挟裹着塞外黄沙与血腥杀伐,从八百里外的血阳之地咆哮而来,撕碎了这满殿用无数征伐换来的虚假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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