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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圭冰冷坚硬的触感,棱角硌着指腹的皮肉,那丝锐利的提醒此刻几乎穿透了虢仲掌心。他缓缓步下宗周明堂那青黄相间的土阶,镐京午后的日光如同烧融的青铜,沉甸甸地泼洒下来,落在沉重的玄端礼服上,激起一层看不见的汗意。汗水浸透深衣的细麻内里,紧紧贴着腰背。他的视线平直地投向宫门甬道尽头那一片被日头灼得发白的广场,广袤深远得让他心头涌起莫名虚浮。侍卫们执戟的身影如青黑的石柱,沉默伫立于廊庑的浓重阴影之下,纹丝不动,唯有顶上的红缨在偶尔掠过的风中微颤,像是在无声地嗤笑。

成了吗?

似乎成了。大王冰冷的声音似乎仍回荡在他耳膜深处,带着磐石般不可置疑的份量:“詹父无罪。然……虢卿忧国之切,亦不必苛责。”詹父那骤然煞白却又瞬间涌现的、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之色,还有自己跪伏于冰冷的铺地砖上,那刹那间的眩晕失重感……一并涌上来,交织成一股酸冷的味道,在喉头久久不去。玉圭沉重得让手臂微微发僵,仿佛刚刚在殿内,这柄象征权威的礼器已吸吮了他所有的力气。

甬道两侧石壁上,精心雕刻的夔龙纹在强烈的光影交错里狰狞起伏,如同无声的挣扎。虢仲紧握手中的玉圭,指尖的骨节泛起用力过度的青白。甬道尽头那扇被日光冲刷得一片刺白的高阔宫门,仿佛一张巨口,将他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吐纳出去。踏出宫门的瞬间,外界的喧嚣热浪扑面涌来,嘈杂的车马、人声以及尘土的气息轰然灌入耳鼻,几乎令他一窒。宗周明堂那幽深肃穆的沉默,仿佛一场浸透骨髓的噩梦。广场的另一端,一架饰以彩绘流苏、华丽非常但车身线条异常沉实的青铜驷车正静静等候,车前两匹通体如墨炭般纯正的黑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车前肃立的虢国甲士看见了虢仲的身影,微一点头,转身便撩开了那隔绝内外的厚重垂帘。

车帘放下,将耀眼的日光和喧嚣的人间烟火彻底隔绝在外。车厢内檀木的幽沉暗香立刻弥漫开。他的贴身家臣——面如古铜、眼神锐利如隼的虢孟,此刻也蜷在车厢角落里纹丝不动,膝上小心翼翼地放着一只漆纹剥落、却雕饰着古老繁复云纹的扁长木盒。虢仲沉重的身体倚靠在车内铺着的兽皮软毡上,长长地吐息,吐出一团凝滞的空气,似乎想把胸腔里积攒的沉重浊气一并排出。

他动了动手指,解开勒得死紧的腰封系带,繁复的交领内襟立刻松弛了几许。虢仲闭目片刻,再睁眼时,虢孟已无声地打开了膝头的漆盒。盒内铺着一层干燥的黄茅,其上静静卧着几枚打磨得温润光滑、未经刻写的新简。虢仲伸手取过一枚,冰冷的竹片硌着指腹。另一只手则抓起了角落里随意放置的一柄小小刻刀——这刀由上好青铜磨制而成,刃口闪烁着冷冷的幽光。他凝视着简面那细腻的纹理,眼神沉静如古井,不泛波澜。下一刻,刀尖落下,精准而稳定地刻下第一道深痕,清冷的簌簌声在封闭的车厢里低回。

“虢孟,”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发沙,带着一种大梦初醒般的疲惫,“家宅里新酿的那批桂花蜜酒,送去王畿陈大夫府上吧。他素好此物。”笔锋顿了一下,“另,明日寻些巧匠来。我见库中所藏前朝兽面鼎,足有几处蚀蚀,当细细修补,莫要耽搁了。”刀继续游走,一笔一划,极尽刚正工整,“大王忧心南淮夷,常彻夜不寐。吩咐我们府上管库的,把先父收藏的那件孔雀纹玉佩寻出来,隔日一并入呈,也算替吾王分忧。”

虢孟颔首,喉咙里沉沉地应了个“诺”,眼神没有丝毫偏移。

车子在平整的夯土宫道上辘辘前行,蹄铁敲击地面的声音单调而规律。车厢内的幽暗将这规则的声音放大成一种空旷的心跳。刀锋在简上持续刻划,虢仲的神情纹丝不动,仿佛那一个个字迹并非出于他的手:“詹父。”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吹去竹简上微不可见的碎屑,“此人心志过刚。前时进言强征王畿近郊民夫,以壮河防,已至民有怨望。”

虢孟如磐石的眼神终于稍稍抬起,在虢仲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虢仲嘴角牵扯出一个薄如刀锋的弧度,并非笑意,更像是某种肌肉的轻微痉挛。

“为避人疑窦,此事你无需出头。自有人,会将这些言语送入东宫傅相耳中。詹父常在傅相面前陈说太子习礼之疏……傅相心中,早已积郁。”

虢仲收刀,举简靠近眼前,审视着那一行行刚正劲挺的小篆,仿佛在欣赏绝世的珍品。片刻后,他又拿起了刀:“另者,大王宫中之制,近侍掌管内宫起居记录者,名唤司簿小臣庆的……”刀尖顿了顿,“此人前月与詹父门人因争一块青玉板而有了龃龉……是块好料子,可惜硬生生被摔了。听闻此人性子颇倔,此事亦未必会轻易消弭。”

简上的字还在继续延伸:“听闻詹父前次赴宗庙祭典归城,其属车过市,车侧徽记无意中刮损了一处旧宅矮墙,致墙垣微倾。户主乃城内老鳏夫,名桑伯,性耿直,然孤苦无依……”

刀锋在简上刻下“桑伯”二字,虢仲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詹父自诩正直,若知悉此事,或有微词。然老物已残,若索要赔偿,恐显刻薄;若不赔,或有损其清名。此事,只消教坊间那几个爱传是非的‘快嘴’人知晓便是了。他们嚼舌头的本事,远胜你的快马。”

虢孟再次发出一个深沉如瓮的“诺”。车外的喧闹声似乎更近了些,隔着厚重的垂帘也能听到小贩嘶哑的叫卖和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驷车驶出了宫城范围,外面更嘈杂,也更污浊。刻刀又在简上留下了最后几笔。虢仲停手,吹开简上的细屑。竹简素面洁净的字痕,如同他此刻的目光。

“寻个牢靠的,把这些零散言语,”虢仲将刻好的简片逐一递给虢孟,动作随意,仿佛递出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饮宴邀帖,“不显山不露水地,传到该听到的人的耳朵里。懂?”

“唯!”虢孟这次应得短促而笃定,如兵器出鞘摩擦的一声脆响。他接过那些冰凉沉重的竹片,收入那只雕饰着古老云纹的盒中,轻轻盖上盒盖,动作熟练而带着一种虔诚的谨慎。盒盖合拢时,发出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咔哒声,如同一个预定的机关就此锁死。

车轮辘辘碾过地面细微的沟痕,车身便随之轻轻摇晃,如同水面沉浮的枯叶。车外的喧哗声浪仿佛被一层厚厚油脂隔开,显得模糊而嗡然。那声音里包含着整个镐京的生命力——嘶哑的叫卖声,木轮碾压硬土的咯咯轻响,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低劣酒气与牲畜排泄物的腥臊,混杂着初夏阳光炙烤灰尘特有的焦枯气味,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浊流。虢仲靠回兽皮软垫深处,闭目养神,手掌下意识地虚握了一下,仿佛仍在确认那枚作为卿士信物的大玉圭确已安然在握。

空气骤然变得滞重而不同。原本充斥着日常声响——孩子们的追逐嬉闹、妇人舂米的闷响、土狗懒散的吠叫——的村庄角落,被一种庞大、沉重、不容置疑的碾压声填满。无数穿着相同褐色皮甲与草鞋的脚掌,践踏着齐膝高的麦田。尚带着青涩汁液的麦穗成片倒下,脆嫩的秸秆在重压下断裂,发出细微、密集又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扬起的黄尘混杂着麦子破碎后散发出的清新却又荒诞的微甜,在午后的阳光里漂浮弥漫。

农夫二梁正埋首给自家那块豆田锄草,那轰隆之声由远及近,混杂着金属摩擦和沉重的脚步,如同沉闷滚雷压向地面。他惊愕地抬起沾满泥垢的脸。他的田地恰在村边,紧邻一条被无数车马行人踩踏过无数遍的夯土硬道。此刻,这条灰扑扑的硬道上突然挤满了人,是望不见头也瞧不见尾的行军队伍。车是兵车,轮子巨大,缠着湿漉漉的泥浆;人是兵士,沉默得像块块会移动的石头,只有兵器铠甲在走动中互相磕碰,擦刮出一片连绵不绝、让人牙根发酸的金石噪音。

他们的队列粗暴地碾过道旁二梁那几畦正抽穗的粟米田。青绿的茎叶在沉重军靴下像薄冰般脆弱地断裂倒下,被踩进松软的泥土里。

“哎呀!粟!我的粟!”二梁脑中轰然,什么也顾不想了,丢下锄头便不管不顾地朝着田里直扑过去,双手张开似乎想把倒伏的粟苗护住,“停……停脚啊!军爷们停停脚哇!”

一支冰冷粗糙的戈柄猛地横在他胸前,像抵住一根毫无分量的秸秆。戈刃那冷硬的圆弧悬在二梁喉咙前方寸之地,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握着长戈的年轻士兵瘦削得像根竹竿,眼白却多,眼神凶狠而空洞,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士兵的下唇绷得紧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吼叫什么,但最后只是猛地朝二梁啐了一口浓重的唾沫。

粘稠发黄的液体夹杂着腥臭的气味,越过二人之间短短的间隔,“啪嗒”一声落在二梁额头上。二梁浑身僵住,眼睁睁看着后面更多粗壮的腿脚从身边不断流过,无情碾入那片他辛劳数月、视若珍宝的粟田深处。那些穿着统一草鞋的脚像无数沉重的石碾,冷酷地将破败的茎叶踩进泥泞里。

“活腻了?!”一个粗嘎的声音从队列深处传来。一张被灰尘蒙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脸孔探出人群,下巴上一片胡子拉碴。他没看二梁,眼光却在那年轻士兵和戈上扫了一下,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麻木和冷漠的警告。

一阵巨大的喧嚣声忽然在头顶响起,刺破这片沉重的死寂。二梁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沿着高高扬起的车辕攀爬上去。一辆巨大的驷马战车正碾过道路的拐弯处,沉重的车轮陷入一处松软的泥土坑洼里,发出吱嘎扭动的声响。车前骏马高大健美,油亮的棕色鬃毛在阳光下如同融化的琥珀。驾车者是个身板厚实、脸面被久经沙场的风吹出沟壑的汉子。他旁边立着一个身形挺拔、身披纹饰繁复华丽青铜甲胄的将领,手持一根象征权力的青铜节钺,冷峻的目光仿佛冰封的湖面,穿透被马蹄和士兵脚步搅起的滚滚烟尘,扫过二梁僵立在田埂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掠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烧红的铁锥,瞬间洞穿了二梁卑微的身躯。他刚刚因愤怒而涌起的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膝盖一软,二梁扑通一声瘫坐在被糟蹋殆尽的粟苗残骸里。额头上被啐的唾沫糊了泥土,沿着面颊缓缓地流下来,流出一道灰黄的、肮脏的痕迹,一直流淌到他不断颤抖的嘴角。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往日是村中人聚集的闲地。此时也聚集了不少闻声而来的村民,大多躲在矮墙或者老树的阴影中,伸出惊恐的脸,指指点点地看着这浩荡行军。有个白发稀疏的老人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靠着老槐树粗糙开裂的树干。他凹陷浑浊的老眼死盯着路上沉默流动的庞大队伍,又扫过二梁那瘫坐在泥地里、沾满泥土唾沫的脸,喉咙里发出一种破碎艰难的“嗬嗬”声。

“是……是王师吧?”旁边一个抱着哭闹孩童的年轻农妇,声音颤抖地问。

“王师?大王的人?”老人声音嘶哑干涩,如同枯叶在石头地上摩擦,“不是詹大夫带兵去……收拾虢国那些作乱的?”老人布满老人斑的手死死攥紧了木棍,枯枝般的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得如同潭底淤泥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尘土飞扬中缓缓移动的青铜节钺和那张覆盖着冰冷青铜面具般的将领的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呸!什么收拾虢国!怕是……要杀人哩!”

风在城头上呼啸,带着一种怪异尖锐的哨音。虢孟立在虢公仲高大坚固的府邸城墙上,双手扶住垛堞那冰冷的石块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如同一只死死攫住悬崖石缝的鹰爪。

城墙之外,视野开阔处,王师黑色的旗帜在狂风中翻涌狂舞,那姿态仿佛无数急于择人而噬的巨兽。旌旗之下的阵列,黑沉沉如同浸透沼泽污泥的巨大磐石,沉默地横亘在平原与虢邑之间。阵列前方,几排巨大的盾牌紧密拼接,高高竖起,筑起了一道闪动着冷硬金属光芒的陡峭壁垒。盾牌之间的缝隙里,密密麻麻的戈矛如丛生的荆棘,尖端直指阴沉的天空。

虢孟的目光牢牢钉死在王师阵列最前方那匹高大的黄骠马及它马背上挺直的骑手身上。即便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那骑手身着的精良亮银甲胄,头盔上那一抹在风中激扬不驯的红缨,如同一捧刚刚泼洒而出、冒着腾腾热气的鲜血,在灰黑的军阵背景下显得刺眼灼目。

虢孟认识那身甲胄,更认识那红缨下的面孔,哪怕只有模糊的轮廓——那是詹父,大王口中“无罪”却领了大王兵符、率天子之师前来的大夫詹父!詹父立于战马身侧,并未骑马,一手挽着缰绳,另一手握着一柄沉凝的长剑,剑尖虚指地面。战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带起一团团黄色的尘土。虢孟屏住呼吸,每一丝风都尖锐地刮着耳膜。他看到詹父猛地抬起了那柄剑,如同号令般高举过头顶。

远处黑色的军阵应令而动。仿佛大地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下。盾牌与长戟组成的铜墙铁壁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后面密密麻麻、闪着幽暗冷光的箭头!成排的强弩被拉满,弩矢寒光一闪——

虢孟瞳孔骤然紧缩,浑身每一寸筋肉都绷紧了弦!但他并未等到那预想中遮天蔽日的箭雨撕破空气的尖啸。没有预料中的呼啸撕裂空气。举剑的詹父竟猛地将剑尖朝自己脚下的泥土狠狠一刺!剑身没入大半,在风中纹丝不动。随即他举起手,对身后的阵列狠狠做了一个明确的下压手势!强弩的寒光,随着这个手势,无声无息地沉入了盾牌之后,如同被黑暗的巨口吞没。那股瞬间凝聚又消散的凛冽杀气,带起一阵更诡异的狂风。

虢孟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詹父的身影猛地动了。他丢下还钉在地上的长剑,竟独自一人,在身后数万只眼睛的注视下,空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虢邑紧闭的城门方向走了过来!

虢邑城头上瞬间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弩手们紧张地移动脚步,搭好的箭矢本能地追逐着那个突兀闯入危险距离的目标。几个小军官模样的人压低嗓子厉声呵斥,驱赶着弓弩手们回到原位。虢孟一把拨开挡在身前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弩手,探身出垛口,嘶声喊道:

“詹大夫!止步!你再近一步,乱箭无眼!”他的声音被城墙上的厉风撕扯得变调。

詹父置若罔闻,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他甚至抬起一只手,不是示意武器,而是朝着城头上那些紧张不安的面孔方向微微摆了摆,像驱赶一只扰人的蚊蝇。风把他身上褪色的朱红披肩吹得猎猎作响。他越走越近,城门楼上守军紧张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甚至能看清城楼上垛口间探出的半张张愕然且困惑的脸孔。一直走到城门楼正下方,几乎可以仰面看清楚垛口上方虢孟那一小片发青的下巴胡茬时,詹父才停下了脚步。

整个天地似乎被这突兀的举动按下了暂停。连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虢仲!出来!”詹父仰起头,他的脸色在铅灰色天空下显得青白,但声音却异常洪亮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寂静的城门楼上,“看看你请来的天子王师!”他猛地抬手,指向身后那片沉默得令人胆寒的巨大黑色军阵,手臂仿佛青铜铸就,笔直而刚硬。“君不君,臣不臣!今日,当受斧钺之诛!出来领罪!”

话音如同滚过旷野的雷霆,重重撞击在城墙厚重的夯土和石块上,激起沉闷的回响。这宣判般的怒喝,穿过紧闭的门板缝隙,如同带着钩刺的毒藤蔓,直直扎进虢仲的府邸之内,扎进虢仲正端着兽首青爵准备啜饮的手心。

厚实的青铜酒爵边缘冰冷沉重,堪堪碰触到他的下唇。詹父那饱含愤怒、如投枪般锐利的宣战声传来,清晰地凿击着他的耳膜。这一声仿佛无形的巨力,虢仲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酒浆从倾斜的爵口泼溅出来,浇在他的手背、胡须和衣襟上。酒水刺烫,如同沸油灼烧皮肤,他却全然未觉。唯有那只握着铜爵的手背,一根青筋突兀地暴起,剧烈跳动了两下。酒水顺着紧握爵杯的指缝,一滴滴砸落在铺着精致织席的地面,留下几个深色小点,旋即晕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整个空旷宏大的室内,似乎只剩下那零星溅落的酒滴声。伺候在侧的几名侍女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几乎要缩进墙角的阴影里。门外走廊传来几声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动,想来探听,却又强自按捺停在外面。

铜爵口沿边缘那兽首狰狞的双目,冷冷地映出虢仲此刻僵硬的面容。他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视线从那只被他捏得发白的右手移开,看向门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板。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残余的酒液倾入地上那只盛放残渣的青铜盆中。酒液滴落的声响,在死寂中单调、清晰而缓慢。

酒倒尽时,铜爵被他缓缓放回面前的几案上,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

他站了起来。

当詹父第二次独自走到虢邑紧闭的城门楼下,发出震彻城头的愤怒呼喊时,他脚下的土地似乎感到了某种更深重的不安。没有等待城墙上箭矢的反击。在虢邑城墙上无数双眼睛复杂注视之下,詹父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那片沉默的、如同浸透冰水的玄色军阵。

他走回军阵前方,弯腰,猛地拔起那柄之前刺入泥土的长剑。剑身上带着湿黏的黄泥,顺着开锋的刃口缓缓下流。他甚至没有擦拭一下这把象征权柄与武力的凶器,只是默然将其重新挂回腰间,然后猛地翻身上了那匹焦躁打着响鼻的黄骠战马。坐定之后,他朝着身旁一直手执青铜节钺肃立的传令军官,没有任何多余言辞,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军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石雕,只有握着沉重节钺的手臂骤然绷紧!下一秒,节钺被高高举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有力的弧线,那指向,正是虢邑!

空气炸开了!

如同堤坝瞬间崩塌。无数巨大的鼓声从军阵深处猛然爆发,沉如闷雷,撞击大地又直冲九霄!鼓点急促,密不透风,带动着数万王师士兵的心跳和血液疯狂燃烧!大地剧烈颤抖起来!原本严整如同壁垒的黑色阵列瞬间迸发出磅礴力量。巨大的重装战车在驭手嘶哑的吼声中轰然发动,马匹嘶鸣着发力奔腾!包裹着厚重金属的车轮发出刺耳的碾轧声,卷起漫天黄尘。车后面,如林的戈矛不再是静止的荆棘,瞬间化作了汹涌的黑色怒涛!整片大地都在沉重的脚步声中颤抖!巨大的轰鸣,震得城楼上士兵脚下的地面都在摇晃,他们头盔下的耳朵嗡嗡作响。

城头上,虢孟目眦欲裂!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第一波战车上的驭手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孔和弓弩手们扣动悬刀的指节发力!虢孟猛地一挥手臂,几乎要砸碎身前的垛口,嘶声力竭地吼叫出来:

“放——!!!”

他的吼声刚出口,就被城外那海啸般奔腾的脚步声和杀声彻底淹没。城墙上虢国仅存的弓弩手们脸色惨白,手指死死扣在扳机上,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冰冷的青铜弩机捏碎!第一轮劲矢带着破空的尖啸,如黑色毒蜂般凶狠地射向那排冲在最前、如同移动高墙的巨大革车盾阵!

叮叮当当!箭矢纷纷撞击在特制的、蒙了数层浸油生革的巨大木盾上!大多只在硬木盾面上留下几个微凹的印记或一丝裂痕便颓然滑落,极少数能穿透外层,却也难以深入,徒劳地被坚固的防御阻挡。“举盾!”革车旁的步兵阵响起短促的号令,更多的中型盾牌被举起在头顶,交织成一片移动的木质或皮质穹顶。王师的盾牌如鱼鳞密布,掩护着庞大的军阵顶着并不密集的箭雨继续坚定前冲!

王师阵列前移速度惊人!黑色盾墙顶着飞矢,如同一头头洪荒巨兽,咆哮着逼近冰冷的城墙。眼看前排的盾墙已抵近护城壕沟!后排的强弩手们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的弩不再是防御的姿态,而是被高高仰起一个沉重的角度!

“他们又要放箭了!举……举盾!”虢孟的喉咙几乎喊破。城头的虢国士兵们惊恐地意识到,他们脚下的垛口能提供的防护是多么薄弱!许多人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得更紧,或举起随身携带的轻便小盾试图遮挡头面。

嗡——!

一声沉闷的齐射嗡鸣!不是单只箭矢的尖叫,而是一片乌云般的毁灭性破空之声!黑压压的巨浪腾空而起!它们带着可怕的精准,仰角抛射,密集地覆盖了整个虢邑最薄弱、兵士最密集的东段城墙!这不是寻常的平射!

噗!噗!噗!

箭矢落下的声音不再是单一的撞在石上,而是可怕的穿透血肉的闷响!成片的惨叫声几乎是瞬间便在城头炸裂开来!有士兵正举着小盾试图防护,一支沉重的三棱长镞弩矢如同捅破一层薄纸般,轻易撕裂了劣质木盾的中心,去势未衰,穿透了他单薄皮甲下那年轻的胸膛,血花在他背后喷溅出一片猩红!锋利的箭头带着喷涌的热血深深楔入他身后的夯土墙面!一个老卒刚刚从垛口探出半个身子,想查看敌情,一支箭矢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从高处凶狠地贯入他的左眼窝!箭镞裹挟着碎裂的眼球组织从后脑透出,将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身后的垛口砖石上!他身体的重量让插入砖缝的箭杆弯曲,如同悬挂的破布!

滚木擂石慌乱地丢下去,但杯水车薪,根本阻止不了潮水般涌来的黑色浪潮!城下,数不清的附城车被士兵们疯狂地推了上来,沉重的云梯前端粗大的铁钩狠狠砸在城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钩齿深深卡入墙体缝隙!无数蚂蚁般的人影开始顺着云梯向上攀爬!城头的虢国守军被更密集的如同冰雹般落下的巨石和箭矢压制得抬不起头!惨叫与嘶吼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海!血珠飞溅到虢孟的脸上,滚烫粘稠。他抹了一把,手掌鲜红,分不清是自己的伤口还是身旁倒下袍兄的热血。他死死扒着冰冷的、染血的垛口,看着下面攀爬上来的一张张年轻的、因厮杀而扭曲的虢国士兵的脸。

一个年轻的虢卒正嘶吼着,试图用手中长矛插开勾上墙垛的飞爪。动作间,一块从下方重重砸上来的锐利碎石砰地击中他的太阳穴!他的嘶吼戛然而止,头猛的一歪,身体软软地从垛口翻了下去,瞬间被下方汹涌的人潮吞没,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滚烫的泪水在虢孟充血的眼眶中打转,他用力地咽了下去,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虢孟猛地挺直腰,手中厚重的石锤高高抡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第一个探上垛口、露出一张凶悍面庞的敌军士兵头盔上!沉闷的撞击中夹杂着头骨碎裂的脆响!污血和脑浆炸了他满头满身!他甚至无暇去看那具尸体是如何摔落。又有敌人攀了上来!他几乎能看清那些冲在最前线的“敌军”手中挥舞的兵器样式——是虢国边境那些熟悉的工匠铺子里锻造出来的刀剑,是虢国山林里砍伐后加工成的长矛杆!他们的面目也带着虢地特有的棱角和肤色!城破了!那些曾经是自己人的兵,此刻正疯狂地冲击着他们昔日拱卫的壁垒!

虢孟的每一次怒吼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腔里喷出来,石锤翻飞,砸碎任何敢于探上城头的手臂和头颅!但每一次重击的间歇,他都能看到更多熟悉的、本属于虢国的面孔,在那片被自己人尸骨填满的城下壕沟里挣扎!断臂残肢与内脏碎片混杂着泥土堆积起来,迅速淤塞了浅浅的护城沟渠,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与脏器腐烂的甜腥恶臭。尸骸堆叠得越来越高,形成了一道道滑腻而残酷的阶梯!

血!浓烈的、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液体,沉沉地压下来,灌满了每一个喘息的口鼻。虢国宗庙那象征着古老荣耀的高大藻井之下,往日只能仰望的庄严肃穆,此刻在周围连绵不绝、时远时近的呼喊与兵刃交击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每一根粗大的漆柱,每一幅垂挂的陈旧帛画,似乎都在难以察觉地颤抖着。这里已是内城最后的核心。远处主街那边爆发的巨响,每一次都让脚下的地面狠狠一颤!殿门外,留守的卫队正与突入此处的敌人爆发出短暂而惨烈的白刃厮杀!惨叫与兵器入肉的闷响如同从地狱门缝里传来的诅咒。沉重的内殿木门并未关闭,能看到外面走廊地板上流淌进来越来越多的深色液体,它们蜿蜒着,在厚尘上开出一条条蜿蜒的猩红小径,一直流到内殿铺地的方砖上,留下大团污渍。

虢仲背对着殿门的方向,站在最里层一尊巨大斑驳的黑色青铜方鼎前。方鼎表面覆盖着浓绿锈蚀的兽面纹样模糊不清,却依旧透着一种沉甸甸、不容侵犯的威严。他并未着甲,甚至未佩玉具,只穿着平日居家的暗色深衣素袍,整个人融在昏暗角落投下的阴影深处。他的动作缓慢得如同浸在凝滞的胶质里,正专注地、一丝不苟地用一支小骨板,一点一点刮去方鼎内部残存的、早已干涸发黑的冷硬油脂。刮下来的油脂粉末簌簌落在鼎底,堆积起一小撮。他如此专注,仿佛周遭那一切可怖的厮杀、涌进来的血腥气味都只是窗外的一场与己无关的骤雨。

内殿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浓重刺鼻的烟火气抢先扑了出来。是虢孟!他几乎是跌撞出来的,半边脸被烟尘熏得黢黑,额角一道新鲜撕裂的口子正往下淌着血线,身上那件平日象征地位的精致皮甲破了好几处,边缘翻卷焦糊,显然刚刚经历过烈火灼烧与激烈搏杀。

“君上!”虢孟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带着剧烈奔逃后的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撕扯着肺叶挤出来,“南门……撑不住了!守阙楼甲的兵……只余三五十个活口!陈府尹那边……”

虢孟的话音被殿外传来的一声格外清晰的利刃破风、紧接着是人身体倒地的沉重闷响骤然打断。这声音如此接近,仿佛就在那道未关殿门的门槛之外!虢仲刮擦油脂的手猛地停顿了一下,但那细微的僵硬只有一瞬间。骨板依旧稳定地刮过那冰冷的青铜内壁,只留下细微的摩擦声响。

“……陈府尹府邸已陷!大火烧透了半条街巷,无法扑灭!”虢孟急促地咽下喉咙涌上的血沫和惊惧,语速快得几乎连成一片,“有王师的斥候小队……乔装潜入,已冲到宗庙前的广场上!正与最后的卫队厮杀!君上,守不住了!必须走!此刻!否则……”

他话音未落,虢仲手中的骨板停了下来,轻轻搁在布满龟裂纹路的巨大鼎腹边缘。他依旧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喧嚣的血色地狱,只是将刮下的那些干涸油腻的粉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小撮,似乎想仔细端详。然后他才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怒意,也看不出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目光落在虢孟狼狈不堪的身上,如同看着一件刚刚送到眼前、需要鉴定年代的寻常铜器。

“去地窖,”虢仲的声音异常平淡,甚至没有刻意提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丙字仓,第三垛木箱后,取个布包出来。快。”语气里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只是在吩咐仆人取件更换的衣物。

虢孟猛地吸了口气,那混着焦糊与血腥的空气如同滚烫的刀子扎入肺腑。他来不及想,更不敢多问一个字,对着虢仲深施一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通向更深层地窖的那道阴暗门廊冲了进去,身影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吞没。他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过十几个沉重心跳的间隔,他便从地窖的黑暗中再次冲了出来!手中果真捧着一个用常见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布包。布包不大,却仿佛重有千钧,让虢孟捧着它的手臂微微发颤。

“君上!”虢孟的声音发紧,像绷得过久的弦。

虢仲的目光终于有了真正的焦点,他径直掠过布包,直直刺入虢孟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包裹的夹层里,有一份出城验传。拿上它,从西面角门出去。门外小水桥下柳树旁,系着一匹无记认的快马。骑上它,去虞国。虞国国君处,亦有交托。”虢仲的语速平稳如初,每一个字都像早已在心中排练万遍,清晰刻入石版,“将这布包,呈与虞国太宰。里面是当年虞公为太子求聘时,亲笔书写的三份简书底稿……去吧。”

“君上!”虢孟捧着那个要命的布包,双膝如同被巨锤砸中般轰然跪倒在地!布包砰地一声掉落在面前冰冷的砖石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他额头死死抵着那被血污和灰尘覆盖的砖面,身体因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地筛抖,“您……您怎办?小人如何能……”

“去!”虢仲厉声断喝。这声断喝如同无形鞭子,抽碎了虢孟所有的话。虢仲的眼神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质的重量,冰冷如铁锥:“我是虢国之主!我的印绶、圭璧在此!大王……只欲罪我一人!你若不去,此物落入王师之手,不唯虞侯离心,更坐实本王离间列国、挟制虞公之罪!”虢仲猛地指向散乱在几案上的印绶,以及那柄被随手放置在宗庙巨大青铜方鼎边上、雕饰着族徽的白玉圭璧。“唯有你在外奔走,或可为吾虢氏存一丝血脉余地!走!”

殿外兵戈交击和濒死惨嚎越发清晰刺耳!更有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正朝着内殿逼近!虢孟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脸上血泪汗尘已经彻底模糊成一团,唯有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某种被强行催生出的戾气在燃烧!他不再犹豫,不再看虢仲平静无波的脸,一把抓起床下的粗麻布包,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獒犬,弓着腰,用尽所有残余的气力扑向角落那扇通向仆役杂院的、布满尘土的窄门!他将布包紧紧夹在腋下,肩膀撞开那扇朽坏木门的瞬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线下,虢仲已经转回身,重新面对那尊沉默的、巨大的、代表着血食祖先的青铜方鼎。火光摇曳着,将他挺直的脊背和深衣的轮廓在粗粝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孤绝的阴影。

风像发了狂的野兽,在空旷荒芜的野地里来回奔走,卷起漫天尘土如同黄色的幕布。它们粗暴地灌入破旧柴车的每一个缝隙,打在虢仲的脸上、身上,带来细密的刺痛。车轮碾压在干硬崎岖的路面上,咯噔咯噔地颠簸着,仿佛要将这辆临时找来、几近散架的简陋辎车彻底摇晃肢解。风尘之中,他曾经耀眼的深衣早已被尘沙浸透成了灰蒙蒙的土色,昂贵的丝麻沾染污渍,变得坚硬板结。脸上也蒙了厚厚一层黄土,汗水冲刷出几道滑稽的痕迹,只有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还勉强保持着几分清醒,警觉地扫视着车外单调却危机四伏的风景。陪伴他的,唯有车夫沉闷无言的鞭哨和车轮呻吟似的滚动声。

“呃——”车夫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随后是抑制不住的剧烈呛咳。虢仲麻木的眼神倏地一转,看向那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人。老人一手费力地抓着缰绳控制着前方那头同样瘦削疲乏的老牛,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捂住口鼻,肩头剧烈地耸动咳嗽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风箱般带着浑浊的嘶响。

咳了足有小半刻钟,老车夫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翻涌,长长地喘出一口气,那喘息带着令人不安的痰音。他抬起一只满是污迹的袖口,胡乱地擦了擦咳得流泪的眼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因为痛苦而更深地扭曲着。他微微侧过头,浑浊昏聩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深藏的恐惧,对虢仲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老奴……老奴该死……惊扰大人了……”他的声音像是粗糙的砾石互相摩擦,“这……这鬼风沙……”

虢仲木然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车外那片无边无际、灰蒙蒙卷起的烟尘。没有回应。老车夫脸上的尴尬和恐惧愈发浓重,喉头不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地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脊,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用一些,不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鞭梢无力地抽在牛背上,声音短促沉闷。

车颠簸了一下,驶过一道浅沟。在沟的对面,几块未经雕琢的粗糙巨石被随意地堆放在路边,不知是路标还是废弃祭坛的残余。其中一块石面的断茬上,用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劣质颜料涂抹的痕迹,勾勒着一只……扭曲的眼睛?虢仲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那只怪诞的眼睛图案。就在图案下方,石头深色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风沙中轻轻摆动。

黄沙暂时褪去了一点,一缕惨淡的日光恰好落在那石隙处。

一张破烂不堪、却依稀能看出曾被精心裁剪过的黄色纸——准确说,是一幅破损的帛书残片,被某种力量撕扯过,仅余下半边。它被用一根尖锐的石片牢牢钉死在石隙里,正随着狂风疯狂地拍打、抖动着。

几道墨汁书写的字迹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指爪,带着一种宣泄性的粗粝,奋力地穿透了狂风的阻力,凶狠地撞进了虢仲的瞳孔!那墨色深浓,犹如凝固的污血:

“……诬言陷忠良!”

“良”字后面的内容被无情地撕裂不见,但这开端五个字带着灼人的诅咒力量,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风沙也狠狠烫在了虢仲的眼睛里!他像是被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猛推了一把!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冲!额头几乎要撞到车厢粗糙的内壁!

他那只一直紧握着布裹的手臂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臂上虬结的青筋在薄薄的衣袖下像活物般痛苦地搏动!虢仲猛地闭上眼,但那五个血淋淋的黑字如同鬼魅的烙印,顽固地、反复地在他紧闭而翻涌着黑暗的视界中闪现!不是一张。就在前方不远的土路转弯处,几棵低矮的耐旱杂木枝条上,也零落飘荡着几张同样质地、同样残破、似乎被匆匆裁下来的细麻帛片!它们被草绳胡乱绑在树枝上,在狂风中像招魂的引魂幡一样疯狂地上下翻飞、撕扯!上面的字迹更大,也更扭曲粗野,宛如垂死者蘸着泥血写下的控诉:

“……引恶兵屠国……”

屠……

那血淋淋的字迹被风刃切割得断断续续,却更加触目惊心!虢仲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痉挛和呕吐的冲动猝然袭来!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近乎自残的痛苦竭力抵抗那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晕眩和窒息感。

赶车的老者显然也瞥见了那些东西。他那布满惊恐皱纹的面孔,此刻已吓得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死灰。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拼命地佝偻下身子,脸几乎要埋进膝盖里,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缩进座板下面去,只剩下枯瘦握着鞭子的手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残叶,皮鞭也随之颤抖。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身剧烈地蹦跳了一下!一个粗布包裹,一直压在虢仲脚边角落里,随着震动猛地滚落出来,松散开来。里面滚出几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石贝币,一包硬得如同石块的杂粮饼子,还有一个用厚麻布仔细包裹严实的……只有寻常人掌心大小的包袱。包袱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细麻,但此刻被油垢和灰尘弄得肮脏不堪。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过来,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是老车夫。他动作极其迅速,带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麻利,飞快地将散落的几个石贝和面饼拾掇起塞回粗布包袱,又重新将它仔细压在车厢角落的稻草下。那姿态,仿佛在收拾一包见不得人的罪证。做完这些,他依旧缩着脖子,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过那个小小的、用厚麻布紧裹的包袱。虢仲没有理会他小心的动作,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筋骨,麻木地靠在摇晃的厢壁上。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另一片破碎的麻帛,如同鬼魅的叶片,打着旋儿猛地拍上了简陋车厢的窗口!“啪”地一声闷响,粘在了布满灰尘的窗框内侧!这一下几乎拍在虢仲惨白的脸颊上!

“虢贼!”

这两个字占据了大半片残帛,墨色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临死前的狞厉、诅咒和刻骨的恨意!那锋利的笔画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对着他直刺过来!

虢仲猛地闭上双眼,这一次他没有试图睁开。粘稠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眼皮沉重地盖住那几乎要溢出的什么汹涌的东西。他那布满尘埃和汗迹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喉结在布满灰尘和汗渍的颈子上剧烈滚动。一直紧握着的手指指甲抠进掌心,几乎要撕破皮肤。

车厢剧烈地颠簸着,老牛依旧拖拉着柴车,在漫天风沙和无尽的谩骂帛片中,向着虞国的方向,极其缓慢而艰难地移动。

在遥远的虢国土地上,断壁残垣间,血腥气息虽被几场雨水冲淡,却依旧弥漫着死亡沉重的甜腥味。

那位曾在大殿上挺身而出的白发老臣桑伯,倚在自家门口唯一幸存的半堵矮墙上。阳光照射下,被车轮撞倒那处崩坍的缺口如狰狞的疮疤般袒露着。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满街散落、颜色如凝固血块的残破麻帛,那些恶毒的诅咒在瓦砾间格外刺目。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随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最后一口浑浊的气息呛出来。

不远处被踩踏毁坏的田野旁边,一个身影蹒跚着。那被污蔑之词构陷过的快嘴刘三,曾经油滑灵巧的嘴紧闭成一个深壑。他拖拽着一条被乱箭贯穿、包扎着肮脏布片的小腿,弯腰用力推开压住水渠碎石,伤口被粗糙的麻布摩擦,血水混着脓液浸染开来。他布满褶皱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沉重如山的负担。每一处伤口,每一寸疮痍,都是他再也无法肆意挥洒“快嘴”后沉甸甸的代价。

在那片属于农夫二梁的、早已被碾碎如同腐泥的粟米田里,焦黑的茎秆断梗顽强地伸出黝黑土壤。一株瘦弱的粟苗竟在烧焦的灰烬旁微微探出嫩芽,迎着残留着烟味的风轻轻摇曳。那是大地不屈的脉搏,微弱却执拗,在满目疮痍中投下微细而脆弱的生机。

而远在去虞国的路途上,那辆破败的柴车吱嘎作响,颠簸着。车内紧握麻布包裹的手背上,沾满泥土的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发白,虢仲紧靠在不停晃动柴车的角落里,双目死死闭着。窗框上那块写着“虢贼”两字的麻帛残片,在颠簸中摇晃了一下,终是被一股灌入车厢的强风吹拂,挣脱了污渍黏附,再次飞舞起来,很快消失在车外漫天翻卷的黄色沙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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