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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洛邑,王畿腹心,本该沐浴在和暖的阳光与复苏的生机之中。然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沉地压着这座曾经象征天下礼序的巍峨王城。风带着料峭寒意,穿过宫阙的重重门廊,掀起玄色锦幡,发出沉闷的扑打声,檐角青铜风铎的叮当,也透着滞涩的空洞,仿佛古老的王朝在无声叹息。

太师周公黑肩,立于大殿幽深的阴影边缘,侍从都已被屏退。他身形魁梧,如同山岳,即使静立,也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他面前摆放着一尊半尺高的三足圆鼎,鼎腹饕餮纹路狰狞,在几案旁摇曳的灯影下,更显森然。他正用滚热的沸水,缓慢而细致地浇淋着冰冷的青铜鼎身。袅袅白气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那眼底深处,是常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权谋与力量,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

“新井田?” 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极轻,却带着冰渣摩擦的质感,只有近在咫尺才能捕捉。“姬佗……庄王?”他的手指抚过滚烫的水流,感受着青铜被焐热后的温度变化,“你这稚子,登基方三载,便敢动祖宗之法,效仿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诸侯,行‘彻田’之制?削割世族之根基,损毁我等旧臣之力,可是嫌这周室江山,崩塌得不够快?”

一个名字在他心间无声划过——王子克!那是已故先王的庶长子,才华卓绝,处事沉稳,更难得的是,其母族乃东南劲旅南燕国之贵女。周公黑肩微阖双目,先祖周公旦辅佐武王、成王,制礼作乐,定鼎中原的赫赫功勋如在眼前。眼前冰冷的礼器,似乎诉说着昔日的荣光与秩序,也映照着今日王权的黯淡与动荡。

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一名紫衣侍臣仓惶闯入,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如纸:“禀……禀太师!王子克殿下……殿下他……”

黑肩浇淋鼎足的手蓦地一顿,水流刹那中断,残留的水珠顺着饕餮狰狞的眼角滑落。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同实质的铜钎刺向来人:“如何?”

“田猎归来途中……惊马……坠鞍!”侍臣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幸……幸赖天佑,殿下只是皮肉擦伤,可那坐骑……前腿粉碎,已然无用!太仆大夫亲查马具,说……说关键处的皮绳,似乎陈旧朽断已久……”

“陈旧?朽断?”黑肩的五指无声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他嘴角扯动一下,仿佛听到极其荒谬的笑话,“克儿自幼习六艺,精于御射,他的马具,纵然是旧物,下臣亦当日日检视,更换维养!旧?断?何其蹊跷!”那‘蹊跷’二字,如同两块冰砖狠狠砸落。他猛地跨前一步,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君上何在?”

“回太师,琼台偏殿,正……正与宋、陈、蔡诸国使臣……宴饮赏乐。”

“宴饮?”黑肩重复着这两个字,胸膛在玄端朝服下微微起伏,眼中那抹寒光倏地收敛,只余深不可测的暗流。他挥了挥手,侍臣如蒙大赦,躬身疾退。偌大殿堂,复归死寂。唯有灯台上孤寂的火苗,将黑肩投映在冰冷石壁上的巨大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动,宛如一头伺机而动的凶兽。

他重又回到鼎前,伸出宽厚手掌,覆上夔龙纹凹凸冰凉的表面,那触感如同一条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掌心,也似某种沉重命运的谶言。先祖功业,王室衰微,嫡庶纷争,暗算冷箭……诸多思绪翻滚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点凝缩到极致的星芒,在他幽深的瞳仁里跳动,似利刃藏锋。

黑肩抬头,望向殿外那片同样阴沉的天空,那个沉甸甸的决定在这一刻,终于如同冰冷的青铜般冷却、定型。为防王子克再遭毒手,更为保周室血脉不坠,免于被宋国联姻的新君彻底操控……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沉重的殿门发出冗长的呻吟,他的身影融入门后更深的黑暗里,宛如巨兽隐入洞穴。

……

城西西市,泥泞不堪,辛伯独自沿着被车辙和牲畜踏烂的道路缓行。这里是洛邑繁华之下的疮疤。两侧摊贩多是面有菜色的城郊野人,目光浑浊呆滞。摊上无非是些带着湿土气的柴薪、半死不活的河鱼、或捆扎潦草的枯黄干菜。

一阵细若游丝的呻吟传入辛伯耳中。墙根泥地里侧倒着一个老妇,襦褴褛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冻疮密布,青紫肿胀的脚踝如同发霉的蒸饼。她枯瘦的手臂徒劳地伸着,朝不远处泥水中的半块粗粝粟饼爬去。

“辛子……行行好……”声音破碎,带着老迈的颤音。

辛伯的心猛地一揪。他不认识这妇人,但那句“辛子”,口音中残留的“国人”腔调,如针般扎在他心口。这些曾在城根下有薄田,为周室屏藩的国人呢?都被新制挤兑成了枯骨?他下意识地摸向袖中几枚贝币。

“辛子当心!”身后突然传来戈鲁急促的低喝!

几乎同时,一道腥臊污秽的身影如同饿疯的野犬,猛地撞开路人,直扑那泥水中的饼!辛伯的随从戈鲁反应如电,穿着皮履的脚带着恶风狠狠踹在流民的肋下!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那身影惨嚎着,如同破口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地里,蜷缩抽搐着,发出不成调的哀鸣。四周几个野人商贩惊恐地缩回目光,低下脑袋。

“不长眼的贱胚!敢冲撞贵卿!”戈鲁对着泥泞中的身影啐了一口,转向辛伯,脸上的凶戾瞬间切换成憨厚的恭敬,“辛子莫惊,这等不知死活的流民,就跟野狗没两样,见了能吃的不咬人已是万幸!”

辛伯袖中的贝币悄然滑回囊底。他张了张嘴,一句“莫伤性命”卡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叹息。他看着戈鲁忠诚的脸——一个下大夫,本该是国人之盾。他再看那老妇,浑浊眼中只剩极度的惊恐,枯瘦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秋叶,拼命想把那脏污的水碗抱在胸前。辛伯移开目光,不忍再看。远处,洛邑的城垣在薄雾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曾经礼序的王化象征,此刻却成了压垮子民的沉重负担。城垣之巅,宗庙方向隐约传来祭祀的钟鼓磬音,庄严肃穆。可这泥泞中挣扎,为一口馊食便可互相践踏的人间,那高高在上的礼乐声越庄重,越是刺耳的反讽。

他沉默着,整了整肩头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领口,仿佛那是周礼最后的壁垒,也是无形的镣铐。

……

太庙偏殿,香火气与压抑并存。周庄王姬佗面沉如水,嘴唇紧抿,年轻的脸上笼罩着被冒犯的愠怒和隐隐的不安。

“放肆!”他猛地一拍几案,险些震落旁边的玉琮,“子元公!那些下贱匹夫,嚼舌根竟嚼到了寡人的宫闱之内?!”

阶下,辛伯身着素色深衣,垂手肃立,如沉静的礼器。“君上息怒。市井流言,谓‘并后’之言甚嚣尘上。臣思虑,此虽悖礼,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君上继位已三载有余,中宫之位仍虚悬。臣斗胆……”

“够了!”姬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忤逆的威压,震得殿内嗡嗡作响,“寡人之事,岂容尔等置喙!先王早有成议,择定宋公之女为后!寡人不过念其年幼,待其及笄之年自当迎聘!此乃天家体统!汝等何敢妄揣天心!”他胸膛起伏,玄鸟纹章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努力彰显着威严。

辛伯身形如古松,不为雷霆所动,声音沉稳如山间磐石:“君上明鉴。礼有定规:‘君无嗣,择长而贤者立之;然有嫡长之分,若无正嗣,当告庙卜筮,示于公卿,定其国本’。今中宫未立,王子克乃庶长之身,才学德望素着,侍君至诚。然此等无稽之谈甚嚣尘上,若置之不顾,如积薪于烈焰之侧,终恐星火燎原,宗庙震动,天下不安!”

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君王:“礼乐者,国之堤防。堤防溃则洪水至!庶长与嫡位,本无关联,流言将其混同,乃根基动摇之始!此非但涉及王子克安危,更是祸乱周室宗法之源!臣请君上立断,明示中宫,定太子之位,以绝天下之疑!”

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打在年轻君王的神经上。姬佗怒视着辛伯,那目光似要将对方点燃。辛伯的谏言核心却如同冰冷的铜钟在他心间嗡鸣——这“并后匹嫡”的流言,荒谬绝伦,是否正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忌惮?而那忌惮的源头,是否就在他那如擎天巨柱般横亘于朝堂的太师叔父——周公黑肩?

殿内气氛凝滞,唯剩远处雅乐平和悠扬的余音。姬佗紧握御座扶手,指节发白,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字:

“退下!”

辛伯依礼深揖,步履沉稳地退出,厚重殿门在他身后沉闷地关上,隔绝了君王的怒火和他执着的忧虑。他走过长长的甬道,殿宇高大的阴影投在身上,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堤防已见蚁穴,崩毁只在旦夕。

南燕使臣夜宴的华靡气息尚在甘霖宫缭绕,丝竹残留的甜腻混着青铜酒器冷却后的腥甜。一道巨大的彩绘屏风之后,却是另一番光景。烛火暗淡,气氛凝滞得如同寒冰初结。

太师黑肩盘坐于一块厚实的虎皮上,魁梧的身躯如山岳稳镇。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生光、触手微凉的上乘玉圭。那玉色如凝固的月华,光晕流转间透出沉甸甸的寒意。对面,王子克背脊紧绷,褪尽了平日的温润如玉,脸色在摇曳烛光下青白交加,嘴唇抿得发白,下颚线的细微抖动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殿下可知此圭何来?”黑肩声音低沉,如同地底涌动的暗河,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重量。

王子克摇头,喉头滚动了一下。

“南燕国主——你的舅父!”黑肩目光如刀锋刮过王子克的脸,“此乃其密使携来,同至者,更有口信!”他将玉圭递向王子克,“此为信物!亦是战书!”

王子克如遭电击,下意识地接过那冰凉的玉圭,却被那沉重的分量和黑肩话语中的锋芒刺得手指蜷缩,险些脱手。他强自镇定:“舅父他……何意?”

“何意?”黑肩眼中寒芒暴涨,“王子克!你可曾细思,为何会在洛邑近畿、天子脚下坠马?王马金贵,马具无上,若非暗藏鬼蜮,图谋性命,岂会如此!”

王子克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浮现坠马瞬间的惊怖与那根断裂皮绳的诡谲影像。阴影猝然被撕开,寒气刺入骨髓。

“这王城,早已不是周公制礼、召公宣教之净土!”黑肩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稀薄,“它已被宋国吹来的阴风,被那些仰仗新政钻营上位的蛀虫,变成了蛇蝎鬼魅的巢穴!姬佗——你口中视为兄长的君上!若无老夫极力周旋,假借追查严惩之机震慑那些宵小,王子克,你早已成为乱葬岗上枯骨一具,洛水河畔无主冤魂!何谈兄弟情义?何惧嫡庶名分?!”

王子克如坠冰窟,冷汗瞬间浸透内衫。玉圭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黑肩的话如同滚烫的铁水灌入他的脑海,将仅存的侥幸烧成灰烬。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必不可成!”黑肩的声音愈发凌厉,字字如刀,直剖这表面平静下的血淋淋现实,“看看那辛伯!满口礼法规矩,仁德正义,实则伪善至极!句句嫡庶尊卑,纲常伦理,不过是替那些欲乱大周根基、攀附新贵、排斥宗亲的佞臣,锻造出一副束缚你我手足的铁锁镣铐!礼法若只锁君子而纵小人,便是杀人饮血的钝刀!他们以礼为枷,缚我等良善之人,却于暗影中磨刀霍霍,觊觎尔我性命!再忍下去,周室八百载基业,便要断送在姬佗小儿之手,断送在这些乱臣贼子手中!祖宗血食,将尽付东流!”

他猛地抓住王子克握着玉圭的手腕,力量之大,令后者痛哼出声,腕骨几欲折断。王子克被迫直视黑肩眼中那片焚尽一切的火焰与决绝。

“太师!”王子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若……若事不成……”

“事在人为!由不得败!”黑肩咆哮,如虎啸山林,瞬间碾碎王子克最后的犹豫,“王子克!你非孤身一人!老夫在!南燕数万铁甲在!洛邑城中忠义志士在!箭已在弦,刀已在手!不是你承天命,御九州!便是你我今日相谈之地,成为埋骨之所!别无他路!”他将玉圭狠狠按进王子克汗湿冰凉的掌心,“持此信物,藏于腑脏!振作尔胆魄!我二人同心戮力,以雷霆之势,拨乱反正!则天命可易,大道可期!”

王子克眼中最后一丝光彩被绝望的黑暗吞噬。他颓然靠住冰凉的墙壁,闭上双目。玉圭的轮廓如同狰狞的爪牙刺入掌心。黑肩那庞然、执拗、带着毁灭力量的身影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如同一道无从摆脱的宿命符咒。血与火的气息,已然弥漫至鼻端。

……

数日后,还是甘霖宫那间暗室,灯火比前次更显昏黄压抑。

辛伯又一次肃立于阶下。他心中早已波澜万丈,面上却如深潭古井。从各种隐秘渠道传来的蛛丝马迹,尤其是王子克深居简出、府邸异动,都印证着他最坏的预感——那位权势熏天的太师,似乎已在铤而走险的边缘策马扬鞭。礼崩乐坏的最终大幕,似乎即将拉开。他必须再做最后一搏。

黑肩背对着他,正俯首于几案前,执笔挥毫,身形沉静,每一笔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墨迹在简牍上蜿蜒,如同蓄势的毒龙。书写完毕,他才缓缓放下毛笔,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刀凿斧刻般的侧脸,威严如神只,那眸底深处却似有熔岩翻涌。

“辛子此来,夜已深沉。”黑肩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目光却锐利如鹰,刺向辛伯,“扰了安枕,倒是老夫之过。然事态紧急,不得不为。”

辛伯依礼微躬:“太师有召,伯不敢怠慢。不知何事?”

黑肩缓缓绕过几案,步履沉重,停在辛伯身前不足五尺之处,巨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辛伯完全覆盖。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辛子饱读诗书,通晓古今,尤以明礼法、知利害着称。”黑肩紧盯着辛伯的双眼,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近日洛邑城内,阴风阵阵。诽谤宗亲,扰乱圣听,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辛子可知,此类言语其毒更甚鸩酒,足可瓦解人心,动摇社稷根本?”

辛伯迎着他的目光,心中了然,脸上波澜不起:“太师所指,可是坊间所谓‘并后’、‘匹嫡’之说?”

“正是!”黑肩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闷雷滚过暗室,沉甸甸地压在辛伯心头,也震得灯焰一阵摇曳,“污蔑王子克德行有亏,不堪为君储?简直荒谬绝伦!克儿敬贤爱士,仁厚聪慧,朝野有目共睹!这滔天谣言源起何处?用心之险恶,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辛子,”他踏前一步,阴影彻底将辛伯吞噬,“你是朝中为数不多尚存风骨、明礼知义的老成重臣!当知此等混淆视听、乱国毁家之恶徒,乃是王朝肌体上必除之疥癣!礼者,国之纲纪,君之盔甲!礼崩则国亡!”他目光如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裹挟,“今日辛子既至,老夫便开诚布公,欲借辛子素负之直谏忠名,祭周礼之神器,行雷霆之手段,涤荡妖氛!肃清君侧,重振礼纲!辛子可愿与老夫同心同德,挽此狂澜于既倒?!”

黑肩的话语如同战鼓擂响,带着鼓动人心的力量和无形的威逼。灯花猛地一跳,昏暗瞬间加深了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如同庙堂祭器上的饕餮,威严肃杀,准备吞噬一切阻碍。

辛伯在那短暂的光线黯淡中微垂眼睑,避开了那迫人的灼热视线。心,却如坠冰窟。眼前这人,已彻底被权欲和仇恨裹挟,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了。那所谓的“涤荡妖氛”、“肃清君侧”,不过是他行篡逆的遮羞布。礼,在他口中不再是维护天下的规则,已然堕落为他铲除异己的工具。巨大的悲哀攫住了辛伯,但他知道,任何犹疑此刻都将万劫不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硬,带着殉道者的平静。

“太师明察。流言生于暗壑,确需明断。然惩奸除恶,当依国法,由君上颁诏,百官司职,彰明法度以正视听。此非臣子可越俎代庖,擅自行刑。况且……”辛伯略作停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凿入青铜的金石之音,“臣闻古礼有训:君者,如北辰居所,众星拱之。外制六师,内驭公卿;内宠不得干政,外臣不得涉私。此乃君道所昭,亦为臣子圭臬。今君上中宫未立,王子克但为庶长,恪守臣职,侍奉于前。太师乃国之栋梁,三公首辅,正宜导君上遵古道,行正礼,速定中宫,明立嫡位。如此,则流言自消,尊卑自明。若舍本逐末,效法非常之手段,则上下离心,君臣互疑,此乃祸乱之端,社稷之险啊!太师……”辛伯的声音陡然加重,一字一句,如同在冰冷的大殿中敲响四面警钟:

“……妾媵并同于王后,庶子相等于嫡子,权臣和卿士互争权力,大城和国都一样,此乃‘四乱之本’!绝不可为啊!”

“四乱之本……”黑肩反复咀嚼着这最后四个字,声音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眼中那燃烧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毫无温度、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那表情既非震怒,亦非嘲弄,而是一种彻底的失望与冰冷的疏离。

“如此说来,”黑肩缓缓直起身,俯视着辛伯,巨大的阴影几乎要将对方碾碎,“辛子此来,非为襄助老夫定国安邦,乃是……教训老夫何为为臣之道咯?”

辛伯保持躬身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直:“臣不敢。惟一片赤诚天日可鉴,唯恐太师……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此非祥瑞!实乃凶兆!请太师慎思!”

“好!好一个忠贞不二的社稷之臣!好一个万劫不复的‘凶兆’!”黑肩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冷笑,震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变幻如同鬼蜮降临!他猛地一甩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灯火骤暗,将他转身而去的背影瞬间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扭曲膨胀,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挣脱了礼法的束缚,咆哮着要踏碎这殿堂!

辛伯不再言语,垂手肃立。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个背对,一个肃立,中间隔着几案,更隔着天堑般的理念深渊。礼的堤防,在黑肩的冷笑声中,终于轰然塌陷了一角。辛伯知道,最后的时刻,将要来临。

太庙深处,幽邃的殿堂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寒意。肃穆的香火气与祭器特有的青铜冷光交织,却未能掩盖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腥甜。那是鲜血干涸后的味道。

周庄王姬佗端坐于象征着沟通天地神明的祭祀方台中央,身下蒲团冰冷。他年轻的面庞在牛角灯跳跃的幽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度紧张带来的惨白与扭曲。深陷的眼窝周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而瞳孔深处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恐惧与杀意交织,几乎要将他点燃。贴身近卫申涂和另一名甲士按剑而立,如同两尊沉默的杀神,腰间的青铜长剑在昏暗中折射出冷冽光芒。

“辛卿……” 姬佗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你……你方才所言……指证太师欲行大逆之事……可敢以性命担保?!”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绝望中透着凶残,死死锁住台阶下的辛伯,仿佛辛伯就是他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辛伯缓缓屈膝,玄端深衣的下摆铺陈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双手稳稳地平按于冰凉的石板之上,以一种近乎朝拜神明的肃穆姿态,深深埋首叩拜。石板的寒意透过掌心和额头直抵肺腑深处。

良久,他才抬起上半身,动作沉缓而有力。他直视着王座上那惊疑不定、几近崩溃的年轻君王,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似经过了千锤百炼,在这空旷得连回音都令人心悸的殿堂内回荡:

“臣蒙先祖余荫,世受周室王禄。先祖辛甲公,从文王理政,武王伐纣,至周公摄政制礼定鼎,常以恪守宗法,翼护王嗣为家训。臣虽驽钝,不敢一夕或忘祖宗遗命,更不敢有片刻忘怀君恩。”

他略作停顿,目光从姬佗脸上移开,落在地面一块描绘着夔龙纹的石砖上,仿佛在凝视着历史的沟壑与即将发生的风暴。再开口时,声音更加凝滞,却带着万钧之力:

“太师黑肩,位极人臣,手握重器,诚然有大功于国。然近岁以来,其行止乖张,渐生骄蹇之心,所谋之事,臣……不敢不奏!”

辛伯深吸一口气,那混合了血腥与陈腐气息的空气冰冷刺骨。他挺直腰背,一字一句,清晰冷冽,如同法庭上掷地有声的最终宣判:

“其一!太师府中豢养宠妾邹氏,所服纨素绮罗,所用铜车玉器,僭越礼制,竟与王后之尊比肩无差!朝野皆有所闻,更兼其动辄以太师府诏令行于宫中,其势凌驾于内宫规制之上!此非‘妾媵并同于王后’而何?!”

姬佗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急速褪去。宠妾邹氏之跋扈,他自然有所耳闻,虽未亲见其僭越之实,辛伯如此言之凿凿,绝非空穴来风!

“其二!”辛伯的声音如同寒铁,毫无情绪波动,继续凿刻那颠覆秩序的罪证,“太师之子姬罴,其母出身微末,不过府中贱婢,然仗太师威权,强逼大宗伯府将其名录入宗谱,序齿列于诸公子之间!结交公卿,收拢门客,出行以宗子仪仗自居!庶子之身,俨然已成嫡系之望!朝中已有攀附者,视罴为潜蛟!此非‘庶子相等于嫡子’而何?!”

申涂在一旁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握剑的手背上青筋骤然暴起!

姬佗的面色已从惨白转为铁青,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王叔宠爱那个婢女所生的儿子姬罴,并为其谋图前程,他并非毫无察觉,却不曾想已明目张胆到如此地步!这已是在动摇他未来子嗣的根本地位!

“其三!”辛伯的声音陡然提高一线,字字如雷,“太师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司马仲允原不过城卫小校,因附其门,竟得擢升为王宫司马,手握宫禁兵权!太史令梁茂,弃占卜之正业,专司为太师勾连四方!更有甚者,太师府议事,此辈已敢公然与司徒、司空等三公重臣分庭抗礼,擅改政令!太师之令,几有凌驾于君诏之势!此非‘权臣和卿士互争权力’而何?!”

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意瞬间席卷姬佗全身!兵权被控!史官被收买!甚至三公之权亦被侵夺!王权已然被架空到了何等境地!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辛伯在做最后陈述前,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巨大的悲怆和义愤填满了他的胸膛,化作最后沉重的一击:

“其四!太师以‘巡视四方,辅弼王化’之名,长期滞留南疆洛邑大营!私募虎贲甲士,数目已逾王城卫戍之半!更广征粮秣,在南郊私筑武库三座,其规模宏大,壁垒森严!南郊武备之盛,竟……已隐然与王城分庭抗礼!昔日都邑为天下枢纽,诸侯封疆拱卫。今南郊之重,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便是赤裸裸的……‘大城与国都一样’!此为祸起萧墙、颠覆邦国之首乱!”辛伯的声音带着最后的沉重回响落下。

“四乱之本……四乱之本!”姬佗失神地喃喃自语,脸色青灰得如同墓中尸骸。这四个字宛如四根烧红的巨大铁钉,狠狠钉入他的脑髓!辛伯最后的话语更是彻底砸碎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拥兵自重!划地抗衡!这是赤裸裸的叛乱!不是针对王子克,不是针对朝臣,根本就是针对他姬佗!针对整个姬周天下的王权!

“他要杀寡人!他早就想杀寡人了!”姬佗猛地从蒲团上弹跳起来,因极致的恐惧而陷入歇斯底里的狂暴。他五官扭曲,双眼赤红,指着虚空处声嘶力竭地咆哮,唾沫横飞,“不!不不不!寡人要他死!要他立刻就死!立刻!!申涂!申涂!!”他如同疯兽般扑向身侧的申涂,双手死死揪住对方冰冷的青铜胸甲前襟,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眼中喷射出噬人的火焰,“调兵!调兵!给寡人调集所有能调动的甲士!封死城门!围了太师府!把黑肩给寡人揪出来!取其首级者!赏贝百朋!赐城邑一座!速去——!!”

最后三个字撕裂般尖锐,在空旷的太庙中疯狂撞击,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诺!!!”申涂眼中凶光毕露,猛地顿首,甲叶铿然作响!他霍然转身,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风冲出殿堂,刺耳的金铁召集令随即划破死寂的夜空!

殿内只剩下辛伯与状若疯癫的姬佗。年轻的君王在短暂的狂怒后,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虚脱般跌坐回蒲团,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殿内如同破鼓。忽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辛伯,那眼神里混杂着滔天的怨毒、极度的依赖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疯狂:

“辛卿!你!你即刻去!”

辛伯霍然抬头看向姬佗,瞳孔骤然缩紧。

“去!去太师府!宣他!”姬佗的声音劈裂般尖锐,带着噬人的急切,“就说……就说他督造经年、将要供奉于太庙的那件‘天鼋’镇国神鼎……已于今夜亥时,由邙山工师道……运抵铸坊!让他……让他务必即刻亲往太庙验看!就说……就说此乃国之祥瑞!寡人……寡人与众大宗伯,已……已齐聚太庙后殿敬候!诱他入宫……寡人要在……在祭坛之下……”他喘息着,牙齿因癫狂和期待咯咯作响,脸上肌肉扭曲成一种混合了残忍与兴奋的诡异笑容,“亲手……用这尊大鼎……送他归位!告慰祖宗!”

夜色浓稠如墨,太师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如同一座巨兽堡垒,在稀疏星光下反射着微弱的、不祥的暗光。门前高悬的兽首门环沉默着。府内大部分灯火已熄,只剩下值更廊下的几盏孤灯,投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在参差的树影和高耸的屋脊间飘摇不定。整座府邸沉浸在一种风暴前死一般的寂静中。

王宫卫队的黑衣甲士在寂静的长街上快速集结,如同黑暗中潮水般无声地蔓延,刀枪剑戟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们训练有素地将太师府团团围住,长戟如林,封锁了所有可能的出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伐之气。

辛伯步履行走在这股钢铁洪流中,每一步都沉重如同灌铅。玄端袍服冰冷地贴在身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被冻结的岩石。他在森严的甲士护卫下,来到紧闭的大门前。

为首的甲士统领上前一步,用戟尾的铁柄重重叩响门环。

“笃!笃!笃!”

沉郁的敲门声在死寂的黑夜中格外瘆人,如同一锤锤砸在紧绷的神经上。

片刻,大门中间拉开一道寸许宽的门缝,一个值更仆役惊恐不安的脸出现在缝隙后。

“君上有紧急王命!召太师火速入宫觐见!不得有误!”甲士统领的声音刻意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静夜中远远传开。

门缝后的眼睛惊恐地扫了一眼门外黑压压的甲士和刀剑,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声:“诺!”身影迅速消失,院内响起一路小跑着远去的脚步声。

仅仅过了很短的时间,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仿佛巨兽不情愿地张开大口,向两边徐徐敞开。门后长廊的深处,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披着玄色斗篷,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是太师黑肩。

他似乎刚从军务或思虑中被匆忙唤起,步伐虽依旧沉稳有力,但眉宇间难掩疲惫,深邃的眼窝中带着被打扰后的不耐。斗篷下的素色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点强健的颈项。廊下灯光昏暗,将他高大的身形轮廓衬得如同暗夜中的孤峰,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与警觉。

他的目光如同猎鹰般扫过门外阵列森然的王宫卫队,以及那如林般指向府邸的锋利兵刃,眉头瞬间紧锁,闪过一丝警惕的寒光。视线最终落在被甲士簇拥、在火把光焰摇曳中如同石雕般僵立的辛伯身上。

“辛子?”黑肩的声音带着一丝冷硬的意外和被打断的不悦,“宫门已闭,漏夜相召,王命如此急切?所为何事?”

辛伯脸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寒冰,没有任何波澜起伏。他上前一步,动作极其精准地深深俯首行礼,如同进行一场最隆重的祭祀。当他直起身子时,刻意拔高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丧钟,穿透了压抑的死寂,清晰地在所有屏息凝神的甲士耳畔敲响,每一个字都如同砸在黑肩的心头:

“臣辛伯,奉命传召!启禀太师!太庙新铸‘天鼋’镇国神鼎,已于半刻之前,由邙山工师道护送,安然抵至太祝掌管的铸坊!此乃大周祥瑞降世!君上龙心大悦,欣喜难抑!念及太师为铸此鼎夙夜操劳,功在社稷!特命太师即刻赴太庙主持验鼎之仪!君上此刻已率诸位大宗伯、太祝、卜官齐集太庙后殿恭候!”辛伯的话语不带一丝活气,只有刻板的复述,“请太师……速速随臣入宫!万毋迟误!——君命,不得迟误!”

最后八个字,辛伯说得斩钉截铁,如同冰冷的铁律无情落下!在这幽暗的府门庭前,回荡着最终命运的宣判!

黑肩脸上的所有表情在瞬间彻底冻结、僵硬、继而碎裂!廊下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那一刻,他眼中如同深渊般的神采骤然消散,变得空洞无物,仿佛两个黑洞!紧接着,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猛然迸射出比万年玄冰更冷、比地狱烈火更暴戾的毁灭之光!那不是醒悟,是彻底的幻灭与被背叛的最狂暴怒火的彻底点燃!他高大如铁塔的身躯猛地一震,旋即僵硬挺立如同青铜巨像!他死死地盯着辛伯那张在跳跃火把光影下如同木偶般僵硬、却带着某种殉道者最终解脱般平静的脸!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从西市那“无意中”听到的流言,到今日这场深夜催命!这辛伯!这该死的辛伯!他哪里是什么周礼的卫道士!他是姬佗小儿的忠犬!是送他黑肩上断头台的引路人!

“呃……呵!”黑肩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仿佛气管被割裂的、非人非兽的嘶哑气音!是笑?是哭?是难以置信的悲怆?亦或是撕心裂肺的滔天狂怒!?他体内那股沉寂蛰伏了一夜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然而爆发的并非怒火,而是能将灵魂都冻裂的极致冰寒与暴戾!紧攥在斗篷下的双手猛然青筋暴凸,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脆响!下一瞬,他动了!不再是朝门外走,而是如同一头被刺中要害的太古凶兽,从喉管深处挤出一声撕裂夜空的、仅辛伯可闻的沙哑咆哮:

“辛——贼——!”

吼声未落,庞大身影已如同鬼魅,舍弃门前道路,竟朝大门左侧斜靠墙边、摆放着几件仪仗礼兵的木架猛扑过去!他五指怒张如钩,筋肉虬结,在间不容发间抓住了一杆形似长戈但柄部更长、顶端铸有狰狞青铜鸟首、专用于天子仪仗的重型礼器——“锵啷!”一声刺耳锐鸣伴随着木架碎裂声,鸟首戈已被他擎在手中!

几乎同一刹那!甲士统领也发出了雷霆怒吼:“奉王命!逆贼黑肩!杀!!”最后那个“杀”字如同血腥的号角,彻底掀开了地狱的帷幕!

“杀——!”

列阵的甲士瞬间启动!前排距离最近的十几名甲士手中长戟,如同骤然而起的死亡森林,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锐啸,冰冷的戈锋闪烁着寒光,从多个刁钻角度,朝着廊下那个刚刚握住武器的魁梧身影狠狠攒刺而去!动作整齐划一,快如闪电!后排的弓箭手早已引弓待发!“嗡——嘣!”刺耳的弓弦震响!数道更阴毒、更迅捷的黑影撕裂黑暗,激射而出!

黑肩的暴怒化作了雷霆般的咆哮!“吼——!”沉重的礼器青铜鸟首戈在他巨力挥动下,仿佛轻若无物,带着山岳倾崩的毁灭力量,迎着那片刺目的戟林猛然横扫!铛!铛!铛!金铁交击的爆响震耳欲聋,刺目的火星在黑暗中乱溅!竟硬生生将首轮攒刺的锋刃强行砸开!巨大的反震力让甲士们也为之手臂发麻!同时他脚步诡异地错动,斗篷在高速移动下鼓荡如蝠翼!

噗嗤!

噗嗤!

噗嗤!

一支箭擦着他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与几缕断发!第二支狠狠扎入他左肩的斗篷与内衬铜扣连接处,入肉不深!第三支如同毒蛇吐信,带着钻心的剧痛,“噗”地一声深深射穿了他大腿后侧的肌肉!

“呃啊——!”黑肩喉间爆发出穿云裂石般的痛嚎!那如山般雄壮的身躯被箭矢强劲的冲击力带得猛地一个趔趄!巨大的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贯穿了整条腿!他单膝一软,几乎跪倒,却凭借超人的意志力,硬是用鸟首戈拄地,稳住了身形!但腿上爆开的剧痛已如毒焰蔓延,侵蚀着他的力量!

血红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熔炉!目光穿透黑暗、穿透人群,死死钉在了辛伯那张冷漠的脸上!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辛贼!偿命来——!”他如同受伤的远古巨熊,拖着那条已然麻木的右腿,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在第二轮致命戟林攒刺而来的前一瞬,竟不顾一切地朝着辛伯所在的方向猛扑!鸟首戈带起凄厉无匹的破空尖啸!沉重的戈风已然压迫得辛伯皮肤刺痛!

辛伯瞳孔骤缩!大脑空白!死亡的冰冷气息已将他彻底锁定!他甚至闻到了鸟首戈上那股金属与血的腥气!所有长戟距离稍远,最近的护卫也来不及格挡!

电光石火间——!

一道比寒月更冷、比毒蛇更致命的幽蓝剑芒,毫无征兆地自辛伯身后右肩侧半步之距,如同九幽冰狱中陡然刺出的毒牙,无声无息又狠辣刁钻地暴起!

快!

超越一切感官!

准!

直取必救要害!

狠!

一往无前,绝无半分犹豫!

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沉闷而清晰的切割皮革筋肉骨骼的声音,在辛伯面前咫尺之地轰然炸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冻结。

辛伯僵硬地站在原地,冰冷的血雾喷洒在他大半张脸颊和深衣前襟。视野中,是黑肩那张完全凝固在极致暴怒中的面容。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咆哮、所有的力量,都被这致命一击无情地按下了停止键!

一条肌肉虬结、筋腱盘结的粗壮右臂!

一截狰狞毕露、沾满鲜血的青铜鸟首戈!

齐刷刷地、以一种极其突兀又极其缓慢的视觉冲击感,沉重地跌落!狠狠砸在辛伯脚前咫尺之地的青石方砖上!发出沉重而粘腻的闷响!断臂处喷泉般激射而出的滚烫血浆,劈头盖脸地淋了辛伯满头满身!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瞬间冲入他的鼻腔!

“呃……”黑肩喉管里发出一个如同破风箱般极度走调的气音。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从后方猛地攫住了他另一只胳膊!是申涂!他面色如生铁般冰冷酷寒,毫不犹豫地将深深刺入黑肩右臂根关节的利剑猛地拔出!带起一股更加狂暴的血箭!黑肩那失去支撑的庞然身躯,如同崩塌的山峦,沉重地向后倒去!

申涂动作迅如闪电,在黑肩倒地前,猛地揪住他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失血而苍白、因剧痛和愤怒而极度扭曲的头颅狠狠向上抬起!

“逆贼黑肩!伏诛——!”申涂那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宣告最终结局的声音,在血腥弥漫的夜风中冷酷地炸开!

黑肩仅存的视野被强行扭曲向天空——那布满冰冷星光的、深邃幽暗的苍穹。他仅存的意识让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穿越猩红的血雾,终于捕捉到了石狮旁那道被血污溅满、却依旧僵立的身影。

辛伯。

满脸血污。玄端深衣前襟浸透了暗红。唯有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古井水底的黑石,穿透了所有迷障,穿透了血与火的帷幕,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就这样无声地、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望着他。

那目光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如同……早已预见了此刻所有的毁灭与终结。

是他……他竟比我……更早看到了今天?

这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最寒冷的地泉,瞬间淹没了黑肩濒死的意识。比那贯体的箭矢和断臂的剧痛还要冰冷彻骨万倍!

猛地!

一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紫色血沫如同喷泉般从黑肩口中狂涌而出!生命急速流逝的感觉清晰无比。眼中的血光、辛伯的倒影、夜空的星斗,都在飞速旋转着融入无边的黑暗深渊。申涂那如同索命判官般斩钉截铁的宣告,成了他在这个血火地狱的夜晚,所听到的最后回响:

“逆贼黑肩——已伏诛!”

祭天的广场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冲刷,石板湿润如镜,残留的血迹被稀释,在晨曦初露的微光下只留下浅淡的暗红晕染。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与焚烧尸体皮肉特有的焦糊恶臭,却非雨水所能洗去。那气味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立于这片广场之上的人的心头。

辛伯独自立在广场边缘的高大宫阙阴影之下,玄端深衣的下摆湿冷沉重。他极目远望,晨曦中的洛邑城垣如同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扭曲,令人心悸。他缓缓转身,步履滞重如同背负千钧,踏上了通往北侧祭台的冰冷石阶。木屐底部摩擦着湿石板的喑哑声响,在这片笼罩着死亡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高台之上,一幅触目惊心、宛如炼狱的景象扑面而来!

几座巨大的青铜刑鼎矗立于祭台中央,鼎身古老繁复的兽面纹在晨光中反射着幽光,仿佛在无声狞笑。鼎身铸刻的铭文崭新刺目,如刀似斧——“敢乱大周宗法纲常者,肉骨消,血脉绝!”

刑鼎之下,焦臭的黑烟丝丝缕缕尚未散尽,粘稠油腻的油脂正从鼎口边缘滴落。鼎周围,如同堆放秽物般,胡乱抛置着一滩滩、一簇簇血肉模糊、肢残骨碎的焦黑之物!那是昨夜从太师府中拖出的仆役、家臣、门客、妇孺……被尽数屠戮后集中于此焚毁!

辛伯的目光猛地僵住。他看到了太师府那位精明强干、长于治家的家宰扭曲变形、被烟火熏黑的面孔!看到了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出入太师身侧、此时身体却断为几截、内脏外露的亲信门客!最后,他的目光凝固在祭坛边缘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那是一具蜷缩焦黑、早已不成人形的小小躯壳!依稀还能辨出是太师府负责喂马、打扫庭院,那个总带着腼腆笑容、不过十一二岁的马僮!那孩子断裂畸形的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凝固在脸上最后的神情,是刻骨的惊怖与茫然!仿佛死亡降临的一瞬,他仍不明白为何如此。

辛伯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就在这时,一道巨大、浓重、带着浓烈焦腥气的阴影如幕布般笼罩了他面前的地面,隔绝了他投向那片血肉炼狱的目光,如同要斩断他与所有惨烈的联系。那阴影带着无上的威压,沉沉攀附,覆盖上辛伯僵冷的身体。一个沙哑干涩、却蕴含着无尽冰冷寒意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自高台之上传来:

“辛卿,可看清了?”那声音如同钝器刮过龟甲,森然刺耳,“这,才叫真正的——镇国之鼎!礼乐重器!”

辛伯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没有抬头,但视野无可避免地投向那刑鼎边缘。一颗须发戟张、血迹斑斑的头颅,赫然被端端正正地放置在祭台最显眼的石案之上——正是太师黑肩!那双曾如同深渊、承载着无尽力量与野心的眼窝,现在只是两个被血污糊满、空洞幽深的窟窿!然而,让辛伯的呼吸骤然停止的是,那头颅两侧,赫然还摆放着两颗同样年轻、却凝固着惊恐与死不瞑目的头颅!

左边,是太师次子姬鸷,年方十六,曾以骁勇闻名!右边那颗头颅,辛伯认得——太师长子姬罴!那个被强行录入宗谱、被视为未来希望的庶子!那颗头颅凝固着少年人的棱角,却永远定格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中!

三颗头颅!象征着一个家族的彻底绝灭!像最残忍的祭品,被供奉于象征王权的刑鼎之前!

辛伯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顺着那冰冷威严的声音望去。高台最尊贵的主位之上,身着华丽金线玄鸟纹章王袍的周庄王姬佗,端然而坐。初升的晨曦穿过云层,映照在王袍与冕旒上,反射出刺目的、如同凝固血液般令人不适的光芒。十二旒珠串垂落,严严实实地遮蔽了他上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在王权华光中模糊不清的、象征着无上威权的轮廓。

但那旒珠之后投来的目光,辛伯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冰冷,审视,带着一种猎食者确认猎物后的残忍玩味。那目光如同无形的荆棘之网,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与咽喉!姬佗显然并不需要辛伯的回答。未等辛伯有任何表示,一个仓皇失措、带着极致的惊恐与撕裂感的尖叫声,如同夜枭哭嚎,猛地自高台下方的台阶处响起,打破了祭台上的死寂:

“逃……跑了!!他跑了!!!”

辛伯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入谷底!声音的主人——是他安插在出洛邑通往南燕要道武关哨所、专司监视王子克动向的心腹暗探!

“混账!谁跑了?!”姬佗嘶厉的咆哮瞬间如同九天惊雷在高台上炸裂!那声音里蕴含的狂暴怒火仿佛要焚毁一切!旒珠串被震得哗啦作响!

“是……是王子克!!”暗探的声音惊恐万状,带着破音的哭腔,“他……他根本没在府中!他……他在北邙山脚接应下……骑快马已冲开武关哨卡……逃……逃入南……南燕国境了!!!”

“废物!!!一群彻头彻尾的饭桶!!”姬佗猛地自御座上弹跳而起,那张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的脸因暴怒而极度扭曲,狂暴的声浪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高台!他胸口剧烈起伏,暴虐的吼声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喉咙!

“南……燕!?”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利箭从他牙缝里挤出,带着足以焚天煮海的刻骨怨毒!“好!好一个南燕贼酋!竟敢包庇寡人必杀之逃犯!传寡人王命!”他猛地指向南方天际,手臂因狂怒而剧烈颤抖,

“即刻!点齐国中六师!征发所有可用甲士!通令南境沿路城邑、诸侯,尽毁道路桥梁,严加盘查,擒杀王子克!寡人要尽起倾国之兵!南下!踏平南燕!捣其宗庙!屠尽宗族!鸡犬不留!!”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蛇毒的刀锋,狠狠剜割着空气,“寡人要以南燕国君全族的头颅!给寡人再铸一尊全新的——天鼋血鼎!!祭告天地!”

王命既出,声如裂帛。高台之下的甲士轰然应诺,沉重而急促的脚步践踏着未干的血迹,奔向四面八方传递这充满了血腥与毁灭的圣旨。整个祭台之上,只剩下凝固般的死寂,以及如同风暴中心般剧烈喘息着的君王。

姬佗似乎耗尽了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所有狂怒,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垂落的旒珠兀自剧烈颤抖碰撞。那隐藏在珠串之后的、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缓缓转动,视线挪开了刑鼎边缘那颗死不瞑目的、属于黑肩的头颅,也越过了脚下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的土地。最终,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玄铁铸成的囚链,死死地、深深地、牢牢地锁向了南方——南燕的方向!那目光凝聚不动,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要将那遥远的国度及其庇护下逃亡的身影,彻底拖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毁灭深渊。他自己所有的理智与人性,似乎也被这道枷锁牢牢困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杀伐欲念,如同深渊般在瞳孔深处旋转。

肃杀的王命在风中扩散,辛伯依旧如木雕般挺立在原地。姬佗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山压在他的身上。良久,他才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扯着,极其缓慢地转动沉重的身躯。木屐碾过湿滑冰冷、残留着暗红色水渍的石板地面,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重新回到了广场边缘那片巨大的宫阙阴影之下。

残阳如血,在天边泼洒下最后的、浓烈得令人窒息的光芒。这光芒将他玄端袍服上早已干涸暗沉的血迹,将他被血水浸透又半干、凝固着冰冷腥气的深衣下摆,将他脚下巨大的影子,都融成了一片粘稠、绝望、似乎永远都无法清洗干净的、名为“弑杀”的沉重阴影。

他微微仰头,望向不远处那在血色残阳里愈发显得高耸巍峨、却处处透出衰败气息的洛邑城墙。那曾经象征王化正统、方正有序的墙垛轮廓,在斜阳的拉扯下扭曲变形,宛如鬼魅嶙峋的枯爪。墙外,是莽莽苍苍、一望无际的灰色原野。但此刻,在辛伯眼中,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已被昨夜的血腥屠戮、被君王刚刚发出的那血腥复仇的恶毒诅咒……彻底灼伤了灵魂的脉理。

残阳的最后一道凄艳血痕,终于不甘地燃尽,彻底沉入西侧地平线那比墨更浓的黑暗深渊。辛伯依旧伫立着,如同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枯槁木石。刺骨的寒风带着铁器般的冰冷,挟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焦糊味和雨后的泥腥,持续不断地掠过这片曾为天地祭坛、如今却是血污坟场的空旷土地。

他像一尊彻底失去了生命力的石像,在席卷而来的、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深处,无声地,一点点地,从魂魄的核心开始,分崩离析。

崩坏的,又岂止是那维系天下的“周礼”?那个不惜代价、以自身的崩溃和背叛也要竭力守护某些秩序微光的最后坚守者,他那殉道般的执着与悲怆,在这血海滔天、礼乐彻底崩毁的无尽长夜面前,不过是一声微弱而徒劳的、很快就被黑暗吞噬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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