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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得刺骨的风一阵阵卷起驿站房檐下的尘土,裹着冰粒般粗糙的沙砾,扑打着简陋的木门缝隙,“噼啪”作响。卫、燕边境野地驿站残破不堪,门板颓败,仿佛随时都会从歪斜的门框上垮塌下去。室内更是昏昧一片,仅有角落一支粗劣松明勉强燃烧,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在这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内摇曳挣扎,在粗陋墙壁上映出几个蜷曲失魂的影子。浓重苦涩的霉味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充斥着每一寸空气。

王子颓紧挨着那仅有的火头坐下,几乎将身体埋进火塘上空的暖意里。但他依然冻得双肩微微抽搐,露在敝旧羊裘外的十指关节已经冻得泛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发出细碎而恼人的“咯咯”声。驿丞奉上的一碗稀薄浊酒和两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放在眼前草席上。王子颓伸出僵硬的手,捧起缺了角的粗陶碗,试图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热。酒液入口,只有一股子凉薄寡淡又带涩的苦水感,丝毫暖不了喉咙以下的身体深处。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跳动的火苗,仿佛那跳跃的光晕是某种能吸走魂魄的妖异之物。

“殿下,”苏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强行压抑后仍丝丝外泄的疲惫。他同样裹在厚实却破旧的裘衣里,脸颊深深凹陷,眼眶周围晕着浓重的青黑色。“请再用些……虽粗陋不堪,聊可果腹御寒。再往前七十里,过了这道关,便是卫国境内了。我已遣得力家臣先行前往濮阳,向卫侯……啊,是卫公,如今当称‘公’了,”他语速稍快纠正着昔日旧称,声音仿佛枯叶摩擦,“陈述详情。卫公念在与大王旧谊情分,又有周公、召公……五位大夫的情面在,定会接纳殿下,保您平安。”

“平安……”王子颓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一声,目光终于从摇曳的火苗上挪开,缓缓扫过室内。角落里,仅存的几个狼狈疲惫的亲随挤在一堆破麻絮里取暖,有两人似乎已坠入不安的梦乡,身体却仍微微痉挛着。地上残留着点点尚未干涸的深色污迹,是之前强行喂那匹伤重濒死的坐骑灌下药汁时洒落的。那匹来自郑地的名驹,终究没能熬过腹背皆伤的折磨以及这无边酷寒的侵袭,已在一处荒僻山涧咽了气。它的血曾为王子颓趟开了一条生路,如今却永远消失在冰冷的泥土中。

一股尖锐的寒意陡然攫住了王子颓的脊骨,远胜于窗隙透入的凛冬之风。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短短数日之前,他还在温县田猎场上纵马驰骋,锦绣被服缀满日月星辰,周遭是如云仆役,鼓乐声喧嚣震天。鹿群惊慌窜逃的身影,羽箭破空的锐响,猛犬兴奋的吠叫……一切都恍若隔世。然而那场耗尽心思、极尽奢靡的盛事竟骤然变成了他命运断崖的起点!猝不及防的变故,如闪电劈开了歌舞升平的假象。姬阆那张平日里伪装敦厚的脸,撕破伪饰竟狰狞得如同恶鬼!禁军的戈矛寒光刺目,甲胄碰撞之声如同催命的符咒,将整个温县行宫化作了修罗炼狱。没有宣判,没有诘问,只有冷酷无情的扑杀。王子颓直到被最忠心的死士裹挟着强行推上马背,于乱军中死命冲杀出一条血路时,才在剧烈的颠簸与呛人的血腥气息中惊然醒悟——他,王子颓,先王宠爱的嫡次子,姬阆最忌惮的眼中钉,原来从未真正安全过。所谓宴安欢宴,不过是他那兄长耐心编织、收拢网口的猎杀陷阱。

“姬阆……”王子颓无意识地挤出这个名字,牙关咬得死紧,声音在齿缝间挤压摩擦,发出咯咯怪响,犹如困兽在低低咆哮。他的指甲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提醒他还活着。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玉人的微凉触感。那是前日逃亡途中,惊闻噩耗:母后,那位早已失势、仅存尊严空名份的王后,在得知他陷于“谋逆重罪”消息的那一刻,不堪凌辱、忧惧交加,竟自绝于洛邑冷宫中。“母后……”这两个字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却在冲口而出前被一股混杂着浓烈耻辱与怨恨的巨大力量死死堵了回去。泪水并非汹涌而下,而是灼烤般干涸在眼底深处,凝固成一块块冰冷硬实的炭火,生生灼痛着他的眼眶和内心。她留给他的最后遗物,只有贴身老宫女临死前拼死指使可靠家人送出宫禁的那枚小小玉人护身符——母亲幼时佩戴之物,玉质莹润,雕着一个骑牛的小小童子。

他摸出怀内紧贴胸口藏着的玉人,它沾染了体温,透着点温润。雕着的骑牛童子,眉眼在灯火摇曳中模糊不清。母后啊……他将玉人攥得死紧,指节都变了颜色,似乎想从那玉石的冰冷中榨取一丝力量。“姬阆……苏卿,这笔债,孤……与他不共戴天!母后在天之灵为证!”他终于艰难地将这刻骨仇恨宣之于口,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砸在昏黄的泥土地上,仿佛要砸出坑洞。

苏氏身体微微一震,浑浊的眼中掠过一缕复杂的光。他沉默片刻,终是抬起那双布满忧惧与疲惫交织的眼,压低声音:“殿下,慎言!如今孤悬在外,情势比纸还薄。微臣知道,殿下心中积郁如万石之山!王后之殇,国之变故,皆令人椎心泣血!然则……”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只够钻入王子颓的耳朵,“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五步,王者之怒当如雷霆万里!微臣所言归国路艰,是指殿下需存王者之气象,暂藏万丈豪情于胸,隐忍图强。卫公是关键,南燕是羽翼,温、原、边、蒍、詹五大夫皆是昔日追随大王的老臣,各有根基,其离散之心尚未可知,需殿下示以恭谦宽厚,方能重新笼络,以成股肱之力。此非委曲求全,此乃潜龙蛰伏,是吞天之怒须先积蓄的雷霆之势啊!”

“吞天之怒……积蓄的雷霆之势?”王子颓咀嚼着苏氏的话语,目光渐次沉凝下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紧握的玉人童子,目光凝在那憨态可掬的轮廓上,眼中锐利光芒与哀伤痛楚反复缠斗绞杀。良久,紧攥玉人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起失去血色的青白,终究缓缓松开了些。那紧锁的双眉并未完全舒展,像是被寒冰冻住的岩石,但那股几乎要焚毁自身理智的暴戾气息,被艰难地、一丝丝压抑回胸腹深处。他用枯涩微带颤抖的声音道:“卿言……甚重。孤受教了。”

窗外,寒风猛烈起来,凄厉呼啸着穿过稀疏的枯树枝桠,如同万千怨魂在黑沉沉的荒野中索命哭嚎。破碎木门被风撞得哐当乱响,驿站四壁缝隙透进更深的寒气,屋内那本就微弱的火光被门缝中钻入的风压得剧烈跳跃挣扎,光线忽明忽暗,几乎随时可能熄灭。昏暗中,王子颓的脸颊在光影明灭交错中显现出奇异的轮廓——那是一种被巨大苦痛和无边仇恨淬炼过、尚未完全凝固成形的阴沉。仿佛一座沉寂的死火山,滚烫的熔岩在暗黑的峰体内部奔涌,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预示随时可能爆发出焚毁一切的毁灭力量。

风卷起的寒气钻入衣领袖口,砭骨刺肤。王子颓重重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汲取身下席草的微温。驿站外的茫茫黑暗,仿佛无边无际的深海,而他只是这怒海深处一粒绝望的尘埃。

凛冽西风穿掠过濮阳高耸的城阙缝隙,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鸣,声音干涩如同兽骨摩擦。殿中铜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啪爆裂细响,殿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份渗透梁椽之间的凝滞冷硬气息。那气味源于年深日久不曾挪动的厚重黼黻屏风、雕琢繁复的几案、还有铺陈四壁的玄黑帷幕上浸润的冰冷檀香与尘埃。卫侯姬朔身着纹绣精致的深衣,半倚在铺着珍贵虎皮的宽阔坐榻里。他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支着额角,指尖看似随意地敲击着紫檀木几面,微闭着双目,仿佛陷入某种沉思或仅仅是慵懒小憩。面前几案上,一只盛满温酒的犀角杯正幽幽逸散出诱人的醇香。

卫侯的心腹大夫,宁跪,垂手躬身立于阶下阴影处。殿中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雕琢有饕餮纹饰的墙壁上拖曳晃动。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长时间的密奏,详尽陈述着王子颓一行进入卫国后的种种情形——如何狼狈不堪,如何仅剩寥寥数人,如何借居在苏氏隐秘的郊野别院暂避风头,甚至将王子颓在驿站中紧握一枚玉人、牙关紧咬几乎渗血、以及听闻王后自戕噩耗后几近崩溃的情状,都描绘得如同亲见,巨细靡遗。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声响和窗外永无止歇的凄厉风啸。卫侯那只敲击几面的手指倏地停顿了。

“如此……山穷水尽、丧家之犬……” 姬朔终于缓缓掀开眼皮,他那深邃的褐色眼瞳里无波无澜,却隐隐透着冻湖之下难以估量的寒凉。目光扫过阶下毕恭毕敬的宁跪,落在案上那份摊开的帛书上——那是王族五大夫联署的求援信,笔迹仓促潦草,沾染着不知是墨渍还是血痕。信上字字泣血,控诉新王姬阆刻薄寡恩,肆意杀戮王族勋旧,直斥其为“昏君”、“悖逆先王遗德”,情辞激烈。

姬朔的目光在那帛书上滞留了许久。烛火跳动,使得帛书上干涸的深色痕迹如同活物般轻轻扭动起来。一幕幕前尘如烟如雾般在他眼前弥漫凝聚,带着刻骨的怨毒气息。多年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喋血……姬朔闭上眼,清晰地回忆起父亲卫宣公晚年昏聩,他不得不与亲母合谋,最终让哥哥太子汲死于非命,自己才终于登上君位。然而,本该稳固的权柄却被周室那位表面温厚内里藏奸的公子拦腰截断!若非公子黔牟借助周室威仪与国内某些顽固守旧之人的拥戴,悍然发动兵变,将他姬朔,堂堂卫国君主,硬生生逐出国境,流亡天涯如同丧家犬一般足足八年!

那八年,风霜刀剑刻在脸上的何止是沧桑?更有无时无刻不啃噬内心的深重耻辱与怨恨!他藏身异国,托庇于强大诸侯羽翼之下,日夜谋划着卷土重来,将属于自己的权柄重新牢牢攥在手心。终于,在齐国霸主桓公的倾力扶持下,他挥师复国,以雷霆之势荡平公子黔牟及其党羽,亲手了结了这场长达八年的流亡噩梦。但那盘踞心头的怨恨并未随之消散,反而更深地扎根,尤其对于那位高踞洛邑、庇护黔牟、使他流离失所饱尝苦楚的周庄王,其怨恨早已入骨透髓,融进了他的血脉深处。

“庇护黔牟……周天子?”姬朔低声重复着,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轻微回响。他睁开眼,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头猛兽发现值得猎杀的目标后,嗜血本能在肌肉深处引发的细微抽动。这个称谓引出了他刻骨铭心的怨恨,一股冰冷刺骨的戾气悄然从他紧抿的嘴角蔓延开,眼底深处浮起一抹狠戾幽光,如冰层覆盖下的暗流汹涌。

“王子颓……当今天子的亲叔叔,被他的好侄儿亲自驱逐,成了无枝可依的丧家之犬,前来向寡人乞求托庇?”姬朔的声线恢复了他特有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平缓低沉,如同在泥潭深处潜行,“呵,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他端起了面前的犀角杯。温热的酒液缓缓流入喉间,带来一线辛辣的暖流。这份暖意流经四肢百骸,非但没有融化那份淤积经年的寒冰,反倒如添薪助火,让那潜藏心底的猛鸷戾气开始灼热、翻腾。

“宁卿,”姬朔目光如鹰隼,直直盯在阶下的宁跪身上,“王子颓身边那个苏氏,是个明白人么?”

宁跪深陷的眼窝因殿内暖意稍有缓解,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卫公明鉴。苏氏其人,乃王子颓心腹死士,更是王族五大夫共推的智囊中枢,其心计深沉缜密远超常人。其欲借我卫国之力,扶王子颓于危厄之境,重夺王位。” 他略作停顿,观察着君上的神情,续道,“彼之所求,无非卫公之援兵与威名。然则,殿下……” 他话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苏氏曾言:王位易主之际,旧盟亦可焕新颜。”

“焕新颜?”姬朔的手指重新落回紫檀木几面,只是这次叩击声不再零乱,节奏沉缓,一下,又一下,带着金铁般冰冷的质感和某种沉甸甸的决断分量,如同沉重的战鼓缓缓擂起前奏,“新颜?这倒是一桩有趣的买卖。寡人庇护黔牟之仇雠,便是周室如今王座上的那个姬阆!既然他的叔叔自己送上门来……”他语气一转,骤然变得森然无比,“宁卿,速遣密使,疾驰南燕!以寡人名义告知燕侯:周室昏聩,天降伐罪。王子颓乃庄王所爱,正位在即!其与我卫国,共成大事之日……就在今年寒冬!”

宁跪心脏骤然一缩,几乎忘了呼吸。他猛地抬头,撞上卫侯那双深不见底、寒意森然的眸子,瞬间明白了这“大事”所蕴含的惊心动魄的分量。寒风穿过宫殿深廊的尖啸声在耳中骤然放大,化作金戈铁马隆隆奔腾的预兆。

深秋凛冽的风已刮得越来越野,如同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着成周王城灰黄的土墙。城中气氛一日紧过一日,坊市之间行人步履匆匆,脸上都凝着沉沉的忧惧颜色,眼神时不时便不由自主地瞟向城外方向,又恐旁人窥见心思般慌张移开。关于卫国境内兵马异常集结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像带着腐烂气味的苔藓一样在王都的大街小巷暗地里疯狂滋长蔓延。

天官冢宰詹父府邸后园深处一间临水的暖阁中,炉火烧得极旺。案几上青铜小鼎内温热的美酒香气袅袅氤氲,暖阁四壁皆以厚实的丝帘层层遮蔽,阻隔着呼啸的风声,也隔绝了外界一切不安的窥探。成周王族内权势最重的几位人物——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齐聚于此。众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凝结在案几上那份帛书之上。帛书由特殊药水浸泡过,此刻在盆中热水升腾起的白雾熏蒸之下,渐渐显露出暗藏其间的隐秘文字,正是王子颓的亲笔信!

那字迹不再有昔日王子所特有的张扬浮华,反而透着一股强行压制的沉重与刻骨苍凉。信中先深切哀悼其母后之殇,字字泣血,直指洛邑冷宫实乃杀人之地;继而控诉新王姬阆猜忌刻毒、残杀股肱、灭绝人伦天理。最后笔锋一转,倾诉卫公感念旧情仗义收容并施以援手之情,更有卫国承诺,以举国之兵助其廓清君侧!并泣血申明:“若祖宗垂怜,事幸得成,颓虽愚钝,定不负五公再造深恩,裂土为誓,共卫宗周!”落款处“颓”字,墨水浓重几乎浸透丝帛边缘,那份决绝之意扑面而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烫得在座诸人指尖发颤。字里行间蕴含着的沉痛、疯狂、还有那不惜一切的赌徒般的魄力,像沉重的磐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裂土为誓啊……” 子禽指尖敲击着冰冷的漆案表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打破暖阁中窒息般的沉寂。他微眯着眼,似在评估字词后面深不可测的承诺究竟价值几何。“卫人当真能如其所言?南燕那边可有确凿消息?”

“有!”一直端坐角落的边伯接口道。他身量中等,五官轮廓分明,此刻压低的嗓音却极具穿透力,“派往南燕的细作今晨传回密讯,千真万确!卫燕两国使者已在边境深谷密会,所议无非夹击成周!南燕那位君上素来贪鄙无信,但其地近卫国,若卫人重币厚赂,再许以克成周后掳掠之利……此人必为虎作伥!”

此言一出,暖阁内温度骤降。除了炉中炭火爆裂偶尔“噼啪”一响,只剩下窗外愈加狂怒的风声撕扯窗棂纸面的刺耳摩擦。

石速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抬起头,那双阅尽周室兴衰沉浮的老眼扫过众人,声音苍老却含着千钧之力:“诸公以为,仅凭卫国、南燕之兵,便能撼动这积年的成周?姬阆虽猜忌暴虐,然洛邑城高池深,甲兵充实……此事,败则身死族灭,遗臭万年!胜……”

他刻意顿住,留白之处,一个更骇人的可能性已悬在众人心头。蔿国捋着胡须,沉声说道:“然则……王太后自戕深宫,此等血仇,岂能轻轻揭过?姬阆刻薄寡恩在先,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削权打压日甚一日!若待其根基稳固,缓过气来,屠刀落下,你我还有身后阖族子弟,岂有活路?五大夫之名头虽响,在那位天子眼中,不过是案板上随意宰割的牲畜罢了!”

“周公所言……鞭辟入里!”詹父猛地一拍案几。他身躯肥胖,这一动作,面颊上赘肉颤动,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伸头是死!缩头……也是死!姬阆小儿早已视我等为待宰羔羊!何如效法当年文、武二圣创业之举,另立新君,再开社稷乾坤!王子颓,先王嫡嗣,血统贵重,素得人心!他既有此血性盟誓,卫人愿为前驱,我等在内响应,天命在我!”

他肥短的手指戳向那盆中热气氤氲的帛书信函,动作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此非我等背君,实乃姬阆自绝于天!我等所为,乃拨乱反正,重整河山!”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密闭暖阁中激起嗡嗡回响,那长久压抑在每个人心底对王座之上那位的恐惧以及由此滋生的刻骨仇恨,被彻底引爆出来,如同暗黑熔岩般沸腾涌动。彼此目光在跳动炉火映照下激烈碰撞,无需再言,那炽烈的杀伐之意已然交织凝聚——赌上一切,在这场即将来临的血雨腥风中改天换日!

冬月的寒风如千百万头野狼,在成周城外无边枯寂的旷野上凄厉嚎叫,卷起的枯草碎叶和粗硬雪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同刀割。天地之间被无边无际、肮脏昏沉的铅灰色调所笼罩,厚重的云层沉沉坠下,仿佛要将整个大地压垮。

两团巨大的、移动的铁灰阴影从东北方和东南方朝着成周王城的方向碾压而来。那便是卫与南燕的联军。卫国中军赤红色的旌旗在凛冽寒风中狂野抖动,其上所绣的黑色玄鸟仿佛要振翅飞出。旗下千乘战车在苍莽大地上排开纵横交错的长阵,驷马铁蹄敲击冻土的声音沉重而密集,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滚动。被甲持戈、衣甲皆黑的军士簇拥在车轮滚滚之间,远远望去如同黑色铁流无声吞噬大地。战马口鼻喷出的浓重白气瞬间又被寒风吹散,金属碰撞声、皮革绷紧声在铁蹄踏地声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死亡巨网。

与之遥遥相应的是南燕国灰白杂糅的杂乱旗号。南燕军容远不如卫军整肃威赫,阵线在疾行中也现凌乱之态,兵士服色杂乱,许多仅着粗麻褐衣,手持简陋的木矛石斧。但其士卒眼中流露的却非怯懦,而是饿狼窥见肥羊一般的贪婪光芒。他们紧随卫国中军两翼之后,如同附着在巨鲨身侧的鬣狗,目光灼灼地盯住前方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城郭轮廓——那里堆砌着他们此行渴望劫掠的金帛、粮粟和人口。

“呜——呜——”

低沉肃杀的牛角号声穿透寒风响彻荒野。紧接着,沉闷如崩山裂地的隆隆鼓点声震撼大地!刹那间,两军阵营中旌旗齐齐前指,如林的戈矛矛尖瞬间下压,千乘战车骤然加速,驭手挥动长鞭的脆响与战马嘶鸣、车轮碾过冻土的轰鸣骤然交织!兵刃在混沌天光下泛起一片幽冷金属波涛的寒光,直扑向已成惊弓之鸟的成周王城!

成周坚固的城墙上,瞬间便陷入一片喧嚣的恐慌泥沼。望楼之上,戍卫的兵卒眼望远如浪潮般狂涌而来的敌军,骇得面无人色,恐惧如寒冰渗透四肢百骸,有人甚至已瘫软在地。警钟被慌乱敲响,“铛!铛!铛!”震耳欲聋却急促杂乱,完全乱了应有的节奏,徒添混乱而已。箭垛后的弓手们在凛冽寒风中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弓,箭矢稀稀拉拉射出,多未及射程便纷纷力竭坠下。更有惊慌失措的士卒在城头狭窄的通道里没头苍蝇般乱撞推搡,喝骂与惊叫声混杂一团。

“稳住!稳住!守住垛口!擂石滚木——”守城将领的嗓子已经撕裂般嘶哑,拼尽全力呼喊试图稳住军心。然而,他那命令如同投入汹涌洪流的小石子,瞬间被城下骤然爆发的震天撼地战吼淹没!那是成千上万喉咙里爆出的、充满原始杀戮欲望的疯狂呐喊,仿佛野兽奔袭山林时的啸叫,其中夹杂着南燕士兵狂野刺耳的呼啸,汇成一股摧城灭国的声浪风暴,狠狠撞击在古老的城墙上,震得城头戍卒胆裂魂飞!

“轰隆——!!!”

沉闷如地陷般的巨响猛然炸开!成周最坚固的主城门在早已潜伏城内间谍的策应下被悄然打开一道窄缝,旋即被门外汹涌人潮彻底撞开!巨大的包铁木门向内轰然洞开,木屑碎片四散飞溅!早已集结在门外、如狂暴蚁群的卫军前锋甲士,发出震破肝胆的吼叫,洪流般狂涌入城!

“杀!!!”

兵刃撞入肉体的沉闷撕裂声、战车冲撞碾压的碎裂声、绝望或癫狂的惨叫、濒死哀嚎……汇成一片血肉漩涡的恐怖奏鸣曲。抵抗的零星火花被黑潮轻易吞灭,血腥味仿佛凝结成了有形的赤红薄雾,蒸腾而起,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王都百年深植的权威与尊严,在这狂飙突进的无情铁流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枯枝,不堪一击。

就在城门轰然洞开的那一瞬间,数骑快马如同挣脱罗网的困兽,自王宫西侧隐蔽的小角门内暴突而出!当先一骑正是周天子姬阆,昔日端严庄重的冠冕早已不知去向,华贵的王服更是沾满泥土雪水,狼狈不堪,只剩下金线绣龙纹路在昏暗天光下隐约闪耀,却反衬得此时的仓皇格外凄凉。他伏于马背之上,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死命抽打马臀,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身后紧随的护卫们亦皆丢盔弃甲,惊恐万状,如同被猎犬追逐的野兔。

姬阆的马头朝着西方,那是温县的方向——那是王子颓经营已久的旧封地,亦是流亡的王族五大夫昔日盘踞的势力范围。此刻那里已成风暴边缘唯一可能的避风港口,一线微薄到随时可能断裂的残存希望。快马卷起一路飞雪烟尘,很快便消失在灰霾深处,仓惶背影最后一点模糊轮廓最终也被吞没在冬日无尽的荒凉之中。

“跑了!那昏君向西逃了!”有人指着马蹄印消失方向惊声尖叫。

“追!别让他走脱了!”几个策马冲来的卫军悍卒立刻转向。

忽然间,密集破空之声凄厉而至!“嗖嗖嗖!”数十支力道凶狠的长矛从暗巷深处疾射而出!那是守城军中的残余死忠分子在绝望中爆发的阻击!冲在最前头的两名卫军骑兵如同遭了重锤敲击,连人带马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倒在地,长矛贯穿身躯,钉入冻土!其余追兵顿时惊马、急避,攻势为之稍稍一顿。

就在这短短一阻的瞬息间,那西逃的零星马蹄印痕,便彻底断绝在通往温县的茫茫冰雪世界深处,再无丝毫痕迹可循。

朔风如同万千尖锐冰锥,裹挟着无数细小雪粒,持续不断、凶狠无情地击打着成周王宫高高耸立的朱墙。宫门之外,那场短暂而激烈如夏日暴雷的喧嚣终于稍稍平息。叛军正在有序清剿零星的顽固抵抗者,然而空气中那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味,却如同凝固的冰层,紧紧覆盖着宏伟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雕琢精美蟠龙纹饰的巨大宫门发出沉重喑哑的叹息,被数名神情肃穆、铠甲染血的宫廷卫卒缓慢而有力地推开。以苏氏为首,王族五大夫——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紧随其后,簇拥着一个锦衣身影,踏着冰封坚硬宫砖迈入宫门之内。他们身上裹挟着门外风雪、厮杀的寒气以及难以磨灭的血腥气,每一步落下,坚硬的靴底与地上冻结暗红污迹摩擦,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王子颓缓缓踱步走在最前。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极其庄重的玄黑锦袍,衣缘袖口滚着象征王族身份的金边回龙纹,纹路在宫灯摇曳不定的光芒下熠熠生辉。他的面容似乎经过精心修整,显得极为平静,不见多少血色,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无情的直线,只是那双曾经充满愤怒或张狂的眼睛,如今深如渊潭,里面像凝结着层层不化的坚冰,幽深不见底,只映着宫苑中残存的肃杀寒气。

通往太庙和正殿的宫道长路两侧,密集林立的尽是叛军甲士。盔甲冰冷,刀刃闪烁刺眼寒芒。这些披坚执锐的士卒如同黑铁铸就的塑像,挺立在风雪之中,无声却散发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威压。他们每一双眼睛都跟随着这位即将走上最高王座的王子身形移动,目光里没有任何热切拥戴,只有纯粹冷漠的审视、服从命令的刻板以及最底层的、对最高权力的天然畏惧。这无数道毫无温度的目光刺在背上,如同芒刺丛生。

王子颓的脊背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弯曲。他眼神直视前方,穿过宫阙林立的殿顶,越过风雪混沌的天空,仿佛已触及到了某种遥不可及的虚浮极点。胸腔深处那颗心却在沉沉下坠,被无数丝线紧紧缠绕,冰冷得毫无知觉,只余一个空荡荡、不知何物的巨大漩涡在不断扩深。目光扫过路旁一滩明显被刻意铲过雪却仍透出深褐色痕迹的地面,瞳孔骤然猛烈一缩,呼吸随之屏住——那里,不久前曾倒下过一位拼死阻其入宫的内宫侍卫长,那年轻而愤怒的面孔被卫人冰冷长戈轻易洞穿的场景再次清晰地浮现于眼前。那个侍卫生前曾是他幼时习武场上的旧识,一个总是憨厚笑着的伴读。

王子颓的指甲深陷进掌心,那刺骨的疼痛尖锐传来,几乎让他麻木的神经发出锐响。掌心触到紧贴胸口佩戴的那枚骑牛童子玉人的轮廓。冰凉,圆润。那一点点温润的触感似乎通过掌心传递,让他僵硬的身躯维持着向前迈步的本能。母后……她是否在那遥远飘渺的归墟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儿子踏着昔日故人的血污走向冰冷的王座?这个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脑海深处,带来一阵令头皮发麻的眩晕感。

引路的宫门卫尉在太庙前台阶下躬身止步,声音如同冰面开裂一般僵硬死板:“殿下,百官已在太庙与明堂之间玉阶丹陛处恭候圣驾。” 他所指的“百官”,此刻确实已黑压压汇聚于太庙高耸肃穆、供奉周室历代先王牌位的大殿与前方宏大空旷、专为君王举行大朝会所筑的明堂之间。两道宏阔宫殿群落之间,一条由巨大白玉铺就、象征连接天人通途的神圣玉阶,在漫天雪沫纷飞中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晕。

台阶底部,由蔿国、石速等五位权倾朝野的“老臣”带领着所有在场的王族近支、成周侥幸脱过屠戮的高级官员、军中将校,以及匆匆赶来跪拜于风雪泥泞之中的城中豪强们,早已分班列队,如同石俑般静候。雪粉不断落在他们官帽锦袍之上,一层层堆积、融化,又在寒风中冻结成冰晶薄壳。

当苏氏低声示意,由他代表王子颓向百官宣告临时安民口谕时,王子颓缓缓抬起了手,一个极其微小的制止动作,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径直越过苏氏身畔,独自向前,一步,一步,踏上了那冰冷坚硬、泛着玉石独有的死寂光华的第一级玉阶。靴底与玉面接触,发出清脆又空阔的回响。冰冷触感透过靴底,瞬间钻入骨骼深处。

苏氏与下方百官皆是一怔。太庙沉重朱漆大门洞开,其内数百盏铜灯与兽脂巨烛火焰,因大门洞开卷起的猛烈风势而急促跳动不稳,光影也随之剧烈摇晃。太庙之内,象征周天子至高无上权柄的巨大青铜九鼎列阵森严肃穆,鼎腹上狞厉兽纹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沉潜千百年的饕餮仿佛忽然在昏暗光线里睁开了吞噬之眼,冷冷注视着阶下渺小的生灵。巨大深远的鼎形空间将任何声音都放大成嗡鸣,那低沉风啸被纳入其中,犹如龙息呜咽不止。香炉里燃烧的艾草与特制香木气味被凛冽寒气冲淡了许多,反而被一股子旧木陈腐与冰水混合的气息悄然取代。

他继续向上,一级又一级。脚下白玉温润剔透的光华在昏暗天光下流淌,一级高过一级,不断向上攀升。玉阶两侧,黑压压跪满了各色人等。那无声的沉默,那无数投向他的目光之中所蕴含的,再无半分朝堂论政的清明气息——恐惧如同粘稠的油脂,浸透了每一张脸庞,又迅速凝结成冰;谄媚如同剧毒的藤蔓,从某些卑躬屈膝的眼中无声疯长;窥探如同幽暗处的蛛丝,遍布每一道闪烁不定的眼风。更有大片的茫然与空洞混杂其中,如同雪地里无力的枯草。

这成片的冰冷目光仿佛有形之物,缠绕在王子颓的双腿之上,使得每向上迈出一步都变得加倍艰难。太庙深处,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烛火中沉默地排列延伸,排山倒海般倒映入他的瞳仁深处。血,无边的粘稠血海,在他脚下玉阶之下无声蔓延,那是今日刚刚凝结的温热鲜血,带着亡者最后的惊恐与怨念。姬阆那张仓皇西遁、被恐惧扭曲的脸庞,太庙前那青年侍卫染血的脸孔,还有母后在冷宫中悬梁自尽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神……无数张面孔在他脑中旋转飞舞、撕扯变形,不断发出无声的尖叫与哭泣。

王子颓忽然感到一阵彻骨冰寒。不是源于身外风雪,而是从五脏六腑最深处弥漫蒸腾而出,冷得他牙齿都开始无法抑制地咯咯打颤。他猛然意识到一个冰冷蚀骨的事实:这座恢弘宫殿深处,无论太庙还是明堂,抑或是前方那张至高无上的王座,从来不曾真正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它们只是一个庞大冰冷怪物凝固的血肉骨骼。天子、诸侯、卿大夫、庶民……所有人,都不过是依附在这具名为“礼乐”枯朽骨架上的浮游生物,被其裹挟,被其碾压,被其吞噬。而脚下这通往至尊之位的白玉阶梯,每一级并非玉石所铸,而是由代代相承的血肉与白骨、无尽的生命为祭品铺就而成的绝路!登上顶端的那人,不会成为真正的主宰者,而只会成为这巨大古老躯干上最新鲜的献祭牺牲,用以维系它行将就木的腐朽喘息。

玉质台阶清冷的光晕映照着他青白的面颊,幽魂般的寒意不断渗透衣物,直浸骨髓。就在他步履维艰,即将踏上最后一层玉阶、迈向太庙那空旷高阔,象征最高神圣性门坎的那一瞬间——

“呼——!”

毫无征兆地,一股极其迅猛、强横、裹挟着狂野雪沫的飓风如同从九幽深渊咆哮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贯入了太庙与明堂之间空旷的殿前广场!风势狂暴到了极点,尖锐凄厉的啸叫撕裂空气!

轰!噼啪!嗤啦——

飓风如同狂暴巨兽般掠过丹墀玉阶!太庙沉重巨大门扇被风掀得猛烈晃动,“轰”然碰撞墙壁发出震耳欲聋回响,门内两侧长排如林的巨大牛油火烛竟被这股邪风瞬间齐刷刷扫灭!连那青铜灯树上插满的数百盏精铜小灯也无一幸免!浓烈的油烟焦糊味混杂着冷冽的寒风猛地灌满每个人口鼻!方才虽然阴郁却依然可视的庭院瞬间被浓稠如墨汁般的绝对黑暗彻底吞噬!

“啊——”

“天神震怒!”

“庇佑!祖灵庇佑啊!”

死寂被猛地撕裂!百官人群中顿时爆发一片极度的惊慌与骚动!人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彻底乱作一团!压抑至极的惊呼、仓皇失措的推搡、被踩踏者的痛苦嚎叫、撞倒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巨大黑暗与无端的妖异狂风瞬间撕裂了方才勉强维持着庄严表象,将人类内心最原始的恐惧赤裸裸暴露出来!有人就地扑倒疯狂磕头,念念有词祈求上苍宽宥;更有失去理智者开始尖叫逃窜,只想立刻逃离这片被神明诅咒吞噬的黑暗绝境!

王子颓的身体在狂风中剧烈晃动,冰冷的玉阶湿滑异常。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向身侧任何可以倚靠之物,却只抓到一片虚无寒风。脚下骤然一滑!

就在重心彻底失控、将要坠落的刹那,一条强壮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从后方抄住他的腰肋,将他沉重下滑的身体牢牢稳住!

一片绝对死寂般的黑暗里,只能听到耳畔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声。但那声音并非来自救助他的人。王子颓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得胸腔剧痛,四肢冰凉得不听使唤。

一个低沉、嘶哑、冰冷得如同地底幽魂磨牙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几乎是贴着王子颓的耳廓深处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寒冰的利刃,直直扎入那冰封死寂的心湖:

“王位……是用最滚烫的鲜血洗出来的……岂能……不带丝毫尘埃?”

话音方落,那股诡异得仿佛有生命意志般的狂风骤然止歇。如同它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光明、撕裂意志的风暴,只是一场骤然降临又骤然而去的恐怖噩梦。

太庙深处,几盏幸存的火苗在角落微弱地挣扎了片刻,终于重新稳定了豆大的光明。那点微光渐渐照亮四周,殿柱阴影张牙舞爪,投在每个人脸上,映照着无数扭曲惊怖犹疑的面孔。苏氏那张因过于用力而棱角分明的脸就在咫尺,正牢牢扶住王子颓,他那深陷眼窝里的瞳孔因刚才骤然爆发奋力而急促收缩着,闪烁着鬼火般摇曳不定的幽光。

百官群臣如同惊魂未定的落水鸡,衣冠凌乱,有人官帽斜戴也浑然不觉,彼此对视间皆面无人色。

风停了。但另一种更庞大、更窒息的死亡黑暗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那玉阶顶端,原本象征着天命与权柄的虚空之处,在残留的微光与憧憧鬼影映衬下,此刻竟如同洪荒巨兽幽暗的食道,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彻骨冰寒气息。

青铜灯盏被风激荡出一点幽光,颤巍巍挣扎着勉强照亮此方狭小的空间。一股腐木陈积的霉味混合着地下新翻的湿润土腥气,沉沉地压在鼻端。水滴坠落的声响异常清晰,规律得如同催魂的战鼓,笃笃、笃笃地敲在耳膜深处。南燕国国君仲父猛地惊醒,脖颈上那圈坚硬冰冷的镣铐随之咣当作响,勒入皮肉,刺骨的寒冷一直渗进骨髓里。

他睁圆眼,努力适应昏暗,这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不知何处、由湿冷原木深扎围筑的监室之中。回忆潮水般凶恶袭来:那场设在温暖堂皇厅堂中的宴饮,歌舞升平、鼎沸汤羹热香四溢。居中尊位上,赫然便是王子颓与围拱他身旁如群星托月的五位大夫——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觥筹交错间人人红光满面,言谈虽含蓄隐晦,眼角眉梢却清晰透出掩不住的蓬勃野心。他仲父在角落里勉强应对时,不慎失言流露一丝对叛乱模糊的支持,只记得当时郑厉公那双眼睛如狩猎的鹰隼迅速锁定他,漆黑深沉似无底深渊,其中没有半点温度与犹疑。

牢门锁链突然爆出刺耳的金属摩擦之音。仲父浑身猛震,镣铐随之叮当作响。逆着门外甬道深处更微弱摇曳的油灯长光,一个高大的人影堵在门口轮廓被勾勒得坚实冷硬。即便只隔了这些距离,那股战场沉淀下来的血腥味道仍如有实质般穿透污浊空气,直逼面门。

郑厉公缓步跨入矮门。身披简洁犀皮甲胄,甲片在幽光里折射短促的冷光点;玄色大氅仿佛将外面初春所有的寒意都凝集裹挟于其中。他目光沉如重铅压上仲父惶恐不安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碾碎骨头般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惠王受难,王子颓僭越,周室蒙尘,诸侯不安。仲父君曾言道‘此亦势之所趋’,今日,我便想请你入郑城小住,好看清这‘势’,究竟是山间野火,还是地脉震动。”

仲父心口轰然下沉,如坠冰窖。“厉公,那不过席间微醺之语!王室内务,鄙邦岂敢,岂敢……”他嘴唇颤抖着辩解。

“敢或不敢?”郑厉公冷嗤打断他,嘴角勾起一道凛冽如刀的弧线,“孤与惠王面晤于颓城之外,五大夫执意拒孤于城门。刀剑都已架上孤与天子的颈间了,仲父君竟还以‘微醺’自饰?”他俯身逼近,甲胄在弯腰那一刻发出轻微摩擦之响,俯视的角度下,他那双眼中沉淀的是权力场搏杀后的余烬冷意。仲父喉咙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死死扼住,惊怖之下吐不出半点音节。对方的声音低沉地轰击他的耳膜:“燕国北临强戎,南望王畿,位置微妙。孤今日不取你性命,非不能也,实有所待。待你清醒时日长,待那‘势’如海潮退去露出狰狞礁石之时,你再细细思量——你的‘势’,究竟在何方!”

言毕,高大的身影骤然转身,玄色大氅卷起一道利落阴冷的劲风,将他甲胄后背的黯淡幽光也一并带走。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最后的光源刹那湮灭,重油浸泡的硬木深深契入门框的力道,震得四周腐土簌簌剥落。囚室陷入一片比深夜更深沉的漆黑。仲父全身骤然失力瘫软在地,脖颈上冰冷的青铜镣铐坠着他的头颅死死贴向污秽潮湿的泥地。无边黑暗如潮水淹没了视线,唯一清晰的,只有那无穷无尽、单调得能磨穿意志的水滴敲打之声。滴答,滴答……仿佛他行将被葬送的生命流逝。

车马在野道上颠簸前行碾压出一道道深痕车辙,将大片新绿的、尚带着初春潮湿露水的野草卷入轮下碾压成深色的草泥。时值盛夏近午,炽热的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灼烧万物,空气里滚烫得如同有形火流荡漾扭曲,马蹄践踏干燥土地扬起的细尘如一层昏黄热雾般迷蒙浮动。周惠王姬阆缩在车内,即便卸去了那身象征天子身份的繁复华衮,仅着素色麻质中衣,层层细密汗珠仍持续不断地从他额头、鬓角渗出滑落,最终浸透胸前一片深色痕迹。车内闷闭如同蒸笼,唯一流动着的是车辕持续颠簸的节奏以及驭者不断催促疲惫牲畜前进的吆喝嘶喊。

颠簸的帘幕被风忽地掀起一角,外面烈日下大片田亩炙烤的景象瞬间涌入眼帘——农夫们赤着精瘦的上身,背负毒日跪伏在滚烫泥地里劳作。一滴浑浊滚烫的汗珠顺着惠王眉骨砸落到他枯瘦的手背上,水痕迅速消失,留下一小片黏腻的触感。他眼前不受控地闪回出颓王都内一幕:叛军士卒狰狞着面孔,手中冷光凛冽的兵器毫不留情直刺,他仓皇裹着一件破败侍从的外衣,趁着血腥混乱于暗夜里侥幸滚落城墙,荆棘撕碎了他的衣衫与肌肤。逃亡!流亡!他这位堂堂大周天子,竟沦落得比此刻田野间劳作的农人更加狼狈,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股巨大的羞耻与屈辱之感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烙印在他心口,烫得他猛地闭上双眼,手指深深掐进麻木颤抖的腿侧皮肉。

颠簸终于逐渐平缓。车辕被驭者死死拉住,拖拽出绵长的摩擦沙土声响。

“陛下,栎邑…到了。”驭者的声音传来,低微得几近被滚烫气浪吞没。

惠王艰难挪动早已被汗水浸泡得湿漉沉重、麻木不堪的身体爬出车厢。刺目的白光令他瞬间视线眩迷。他勉强抬手遮挡住眼睛,从指缝模糊看去:一座依山麓而建、形制算不上宏伟的城邑伏在面前。夯筑的土墙显得陈旧而疲惫,被几场夏日的暴雨冲刷后处处是深色的泥水剥蚀的沟壑残迹;城门是厚重原木所制,深裂的纹路如同老者脸上的褶皱,斑驳不堪。卫队士卒甲胄在正午烈日爆射下光芒刺眼,只是脸上无不刻印着长途跋涉的倦怠与燥气。

郑厉公已站在车旁。他换下了厚重的甲胄,一身墨蓝色的宽大丝质常服也依然笔挺利落,站在那灼人烈日下如同一棵不畏烘烤的青铜古树。他向惠王伸出手臂。惠王动作迟缓近乎僵硬,手指碰到对方那粗砺掌心的一刻微微颤抖了一下。厉公眼神平静似深潭:“栎邑虽不如王城巍峨,然地处东南隅,控河水之咽喉,进退皆宜。陛下暂可在此处安身。五大夫猖獗,不过是秋虫罢了。”

惠王嘴唇无声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喉咙深处如被砂石紧紧堵塞,眼眶深处一阵阵无法遏制的酸热灼烫翻涌上来。他随着厉公的手势走向城墙下的阴凉处。前方城门洞开,里面扑面袭来相对凉爽些的空气,但也卷裹着市镇深处混合牲畜的腥臊气味、熟食的油烟味、陈旧土墙的粉尘气味……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麻布衣角下那双沾满泥泞的鞋履沉重地踏过栎邑粗砺的泥土路面,一步一印,宛如在记录这被命运嘲弄的足迹。每一步都踩着他已然残破不堪的天子尊严。

深秋时节的风已带上金属质地的寒意,在成周宫阙的高墙夹道间呼啸冲撞,发出尖利悠长的哨音。郑国的武士如冷铁的楔子深深扎进宫廷甬道,他们身披的精铁甲片在晦暗云层天光下闪烁点点寒芒,唯有甲叶随着步履移动,在沉寂中才爆发出整齐肃然的铿锵刮擦声。周惠王站在空寂的宗庙前空旷庭院中央。高大深暗的宫阙剪影沉重压覆而来,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铎在寒气侵袭中只偶尔传来单调干涩的“咯哒”微响。

面前,厚重的殿门已被强行推开。一股混杂着浓烈熏香、陈旧丝麻以及最深处、若有若无的细微腐朽霉味的气息扑面扑来,浓烈到令人窒息,几乎像是墓穴中逸散出积聚千年的幽魂之息。惠王微闭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投向郑厉公所在的位置。对方立于他身侧靠后半步处,身上那件深黑底缂金纹的披风在风中被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细密繁复的金线回形暗纹在幽光里闪动,那光芒冷静锐利,与他注视着殿门深处时目光的硬度如出一辙。

“陛下,请入殿。” 厉公的声音响起,如同嵌入冰冷石板般稳定。

惠王深吸一口气,那腐朽而浓烈的混合气味如铁线贯入肺腑深处。他迈步踏入高阔空旷的神庙主殿。巨大的石柱笔直拔起直抵头顶高远的幽暗藻井,壁上玄色的巨大饕餮纹路阴影在微弱光源下微微浮动。正前方的厚重石台上,那最神圣的九鼎八簋在微光中显现出庞大幽暗的身形。鼎身纹饰深邃如沟壑,古老青铜沉重黯哑,凝滞不动,仿佛千百载时光在其上沉淀堆积的无声尘土,无声亦无息。它们庞大无声地踞守着,散发某种亘古的威慑,像是周室血脉深处沉眠的魂灵在这里无声地凝结。

郑厉公的声音再度打破这令空气都冻结的沉寂,沉稳如磐石:“请陛下择珍器。”手势沉稳地扫过这些庞然巨物。

惠王沉默着,在冰冷滞重的空气里缓步向前。他的手迟疑良久,最终落在居中位置一只庞大而器型最为凝重的方鼎之上。鼎足为神兽,纹饰乃狰狞兽面,那是周室天命之象征,承载着开国以来的祭祀烟火。指腹触碰到冰冷青铜表面的刹那,指尖传来极寒、又仿佛能吸噬所有热意的奇异触感。这感觉沿着血脉一路窜入心脏深处,冻得他几乎战栗。他猛地缩回手。

“陛下,事急从权。”郑厉公的声音带着钢铁般的韧性,在空旷高阔如深渊的主殿中回响撞击,“王器离于其位固然非礼,然王威若不彰于行在,岂非更使豺狼觊觎?”言语间仿佛有千钧重力碾压过冰冷的青石砖地面。

惠王沉默着,缓缓阖上眼眸又睁开。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细微的幅度,却如耗尽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厉公手一挥,身后那些披挂着寒霜般铁甲、面无表情犹如钢铁雕塑的武士应令鱼贯上前。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套住铜鼎巨大的兽耳,另一组将粗壮厚实的新伐榆木抬起穿过沉重的鼎腹下方。准备妥当后,指挥的军吏低喝一声,沉闷得如同从地下传来,如同大地深处爆发的闷雷。武士们齐齐吐气开声、喉间压抑着肌肉极度爆发而挤压出的低沉嘶吼声,手臂和肩膀的筋肉遒劲绷起!汗水瞬间在冰冷空气中蒸腾起白气,粗壮绳索在巨力拖曳下刺耳地绷紧、变形、呻吟,那些深嵌鼎身、代表神灵与力量的狰狞兽面纹在摩擦中发出短促刺耳的刮擦之音——沉重、庞大如亘古山岳般的青铜礼器,在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发出一阵低沉、痛苦、如同大地呻吟般的摩擦,极其勉强地离开它千百年来从未挪移的位置分毫!

“起——!”武士的号子声如同砸入深水的巨石,轰然在死寂的庙堂中回荡开来!

器物一件接一件地挪下石基,拖出刺耳噪音在光滑石板上刮出深痕。仪仗武士护卫着这支装载了沉重礼器的队伍缓缓退出宗庙。沉重的车轮碾过广场巨大石板上的接缝处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响。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秋日冰凉的雨丝,细密而冰冷,打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同针扎。周惠王默默跟随。他走出宫门那沉重阴影笼罩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成周巍峨的宫阙轮廓在灰蒙暗淡的秋雨与暮色中浸泡浸透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铁灰色,如同巨大沉默的巨兽伏在苍茫大地上。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角不断滑落,刺骨的冰冷渗入骨髓深处,仿佛周室沉甸甸的血脉力量也随之远离。

队伍沿着王城古老荒芜的郊野古道往东而行,方向坚定指向郑国栎邑。沉重的青铜在牛车板上不断摇晃,每一次颠簸都在板壁上撞出低沉喑哑的回响,如同被从地脉深处强行挖出的魂灵在辎重中愤怒、凄哀地呻吟哭号。车轮沉重地碾碎沿途枯草覆盖下那些早已深埋于黄土中的断裂兵戈与朽碎白骨,吱呀作响,像是在周王疆土日渐崩裂的躯体上又拖出一道新的、难以愈合的惨伤创口。

春天冰冷的雨水在弭地营垒间泥泞的土地上肆意横流。郑伯大帐之内灯火明亮粗重。一方厚大粗糙的木板地图在火光中铺展开,上面山川水系城邑的标记刀刻斧凿一般深嵌木质纹理之中。郑厉公手中一支粗硬炭笔悬在王城的位置,悬停半空久久不动。炭笔尖端细微的、未落下的黑色粉末无声落下如同尘埃落在图上山川间。

沉重的帐帘被卫卒猛地掀开一道缝隙,灌进来一阵裹挟寒意湿气的风扑向炉火激得火光突地蹿高摇曳。高大的身影迈步踏入,雨水顺着来人深色的斗篷边缘滴落在铺着粗硬兽皮的地面上,迅速氤氲开暗色水渍。他抖开厚重遮蔽,露出一张刚毅如青铜刀削斧凿的脸庞,眉骨嶙峋粗大,浓眉下眼神犀利如淬火的剑锋上寒光,虢国君主虢叔站在火光影下。

厉公的目光瞬间如离弦之矢钉在虢叔脸上,炭笔重重戳在木图王城核心方位上:“叔父!王子颓盘踞王城,五大夫助纣为虐!周德虽衰,天道犹存!孤欲解天子之困,虢国愿与我共举义旗否?”声音如同从喉咙里碾出的闷雷。

虢叔一步踏前,厚重皮靴踩踏在木板上发出沉重的叩击声。他盯着图上被炭笔点黑的那一点王城,眼中寒芒与账内跃动的火光相激。“虢国虽小,礼义不能废!”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钢刀劈断枯木,“厉公乃王室至亲,既执意匡扶,虢必追随!”

粗犷军吏疾步趋近,单膝点地,奉上一只半满陶碗浊酒。厉公一手按在图中央王城方位,一手接过陶碗,将那浓稠如血的酒液倒向虢叔掌中。虢叔同时接过另一碗,手腕纹丝不动。

厉公举碗,目光从虢叔脸上扫过,再扫过帐中如铁铸般伫立的众将面孔,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铜钟猛然炸响于冷雨寒夜:“天命在我,讨逆诛颓!”吼声冲出大帐撕裂雨幕!

“讨逆诛颓!!”帐内所有披甲武夫同声怒喝,刀鞘铠甲相撞之声如暴雨骤落!众人一同昂首,浊酒混合着冷雨一同滚入喉管深处,如同吞下滚烫的铁水!

风势骤紧,黑沉沉乌云卷裹成巨大的漩涡在王城上方翻滚奔腾,天色被死死压成一种令人绝望的铁黑灰色。夏日正午本应有的炽热彻底被森然冷气取代。王城高耸的夯土城墙沉默矗立如巨兽死寂的脊骨。突然间,“嗡——嗡——嗡——”三声撕裂般的弓弦震荡破空尖鸣,裹了油脂点燃的火箭如同地狱召唤的赤蛇,划过阴霾厚重的天幕,带着刺目凶戾的亮光,狠狠撞击在王城西门楼坚固铺盖的木顶之上!霎时,焦黑烟雾冲天窜起,细小燃烧的木屑碎片在风中狂乱飞舞!

“杀——!”一声震动大地的吼声如炸雷爆开!如汹涌潮水般的郑、虢联军士兵刹那间淹向城墙!攻城巨木包裹的铁角重重撞击在巨大的包铁木城门之上,爆出撼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天雷撞入地脉深处!巨木轮次撞击!城楼上守军惊惶张弓,箭矢稀稀拉拉射出如同垂死蜂虫在暴雨中胡乱坠落。撞锤沉重规律的轰鸣,每一次撞击都让整座厚实城门如同濒死的巨兽发出骇人的嘶吼震荡!城门内侧支撑的巨型门栓木在震裂声中显出一道极深的巨大裂缝!

巨大的断裂破碎之声猛然炸响!厚重的门闩被巨力从内部彻底震碎折断!王城西门——圉门,在那致命撞角最后一击之下猛地向内张开一道狰狞豁口!

郑厉公身披墨色厚革重甲,甲片上幽蓝冷光一闪即逝,手中青铜长钺刃口血槽流动赤金火焰般的光色,他侧首向身边。周惠王身上是临时赶制、尚能看到粗糙缝制针脚的冕服,上面玄黑深红交织,威仪仍在,然脸色苍白如蜡,唯有一双眼中是燃尽一切的火焰。厉公声音穿透战鼓、破门巨响和震天杀声:“陛下请随我身后!”大钺向前有力一劈!

铁甲洪流裹挟着那个穿着冕服的身影汹涌冲入那道打开的裂口!无数刀矛如狰狞林莽在烟雾中闪现寒光,血色瞬间在门洞阴影内炸开!踏过尚在痉挛抽搐的血泥断肢之骸!高亢军号在身后撕破所有喧嚣——“迎天子入城!”

同一时刻,城北方向,更为狂烈的搏杀声浪爆炸般冲天而起!巨大的云梯钩爪攀附上雄浑如黑岩的城墙壁垒!虢公虢叔的身影矫健如一只林间巨豹,他一手紧握弯刀刀柄,另一手牢牢抓住仍在剧烈晃动的云梯,踏着湿滑血痕飞身腾跃而上!城墙垛口就在眼前!一名守卒嘶嚎着挥舞长戈直刺虢叔心口!虢叔粗腰一侧弯刀如毒蟒出洞向上反撩!“铮!”火花爆射!戈刃应声折断!

虢叔另一只空着的手竟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铁钳般瞬间死死扼住那名守卒裸露的脖颈!咔嚓一声细微脆响!守卒的嘶吼戛然而止,躯体如同失去所有骨架支撑的软泥,被虢叔手臂一挥重重摔向城下!虢叔借力拧身,整个躯体如大鹏展翅翻上城墙垛口!他身后紧随的精锐死士接二连三嘶吼着跃上城头!北门城楼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短兵相接的怒吼咆哮和濒死惨叫,血色在青黑墙砖上急速流淌蔓延!

浓烟如同数条巨大黑龙在宫殿群落上空搅动翻滚不息。一队残兵溃卒慌不择路撞开偏殿沉重雕花的殿门,企图向后宫深处潜藏。殿角帷幔阴影之中如雷霆般冲出数名郑国重甲锐士!盾牌撞击、长矛直刺撕裂皮肉的闷响!几名溃卒几乎来不及惨叫便倒伏下去。混乱的人群散开,露出中间一个穿着异常华丽、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宽大缂丝礼服的身影。他仓惶回头,面颊上涂抹的厚重脂粉也掩不住惨白底色——正是王子颓!

“逆贼颓,授首!”厉公冰冷的声音如同极北之地吹来的寒风。在他身后,数十名甲士迅速逼近,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半圆包围圈。

“寡人…寡人乃天子所……”王子颓嘴唇剧烈颤抖着,想辩解什么。一支长矛猝然从郑厉公身侧一名甲士手中掷出!如一道冰冷的毒电撕裂偏殿昏暗的光线!噗嗤!矛尖没入胸口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王子颓的喉咙里爆发出短促而极不协调的嘎声,双眼猛地圆凸,如同濒死之鱼望着虚空,口中喷涌出的血沫在华丽缂丝衣袍上溅开大片刺目猩红碎花。他踉跄一步,试图低头去看胸前的矛杆,这个动作只完成了一半身体便失去所有力量,沉重地扑倒在地。华丽衣袍上的血泊迅速蔓延晕染,如同盛开了一朵巨大的、妖异的地狱之花。同一瞬间,另一个方向刀剑破风之声狂啸而过!边伯、子禽、祝跪、詹父、蔿国——五位大夫几乎在包围圈形成的刹那间便被从不同角度突刺而来的兵刃狠狠穿透!鲜血泼溅如浓墨重彩甩在描金饰彩的宫廷廊柱之上!顷刻之间,叛乱主谋尽数横尸于昔日他们宴饮作乐之地的雕花彩绘地砖上。

厚重的血腥气粘稠得仿佛能塞满整个宫阙之间所有的缝隙,久久无法飘散。郑、虢两国的精锐武士犹如青黑色的磐石阵列,肃立于西阙宫门外开阔的广场之上。甲胄兵戈在正午强烈的阳光垂直爆射下反光刺目,形成一片巨大而冰冷的钢铁森林。空气中依然漂浮着淡淡未散的硝烟与血腥余味,沉重如铅。就在这片刚被暴力扫清不久、死亡气息尚未完全散尽的地方,新设的宴席在原本是武士列阵、血染尘土的场地上铺陈开来。猩红色的巨大锦缎从宫门深处一直铺向阶下深处,如同一道从至高权力核心流淌而下的血液长河。

编钟悬挂在宫阙的巨大廊檐下,沉浑悠远的巨大铜钟撞击声如洪流裂开山壁般轰然倾泻而出!与之应和的是磬的清越、琴的绵长、瑟的幽咽……宏大完整的雅乐如同无形的恢恢天网升起,瞬间覆盖了整片宫阙和广场!乐音庄严深广,是王权秩序在历经残酷撕裂后,被强力重聚后的恢弘回声。曾经布满尸首的位置空荡了,被厚重锦缎覆盖,只有些许深褐色的印记顽强地透过新铺上的红色渗出来,如同沉在血河之下的古旧疮疤,难以消除。

“臣等,恭迎陛下回銮!永执九鼎,祚继宗周!”乐声中郑厉公与虢公虢叔在红锦深处面向宫门正中、缓缓步下高阶的身影,同时躬身朗声道。声音洪亮,盖过钟鼓齐鸣!

周惠王姬阆立于高阶顶端。崭新的十二章纹玄色冕服覆盖全身,日月星辰的辉煌绣纹在炽烈的日光中熠熠生辉,华贵得如同不属于这个刚刚被血洗过的场所。他挺直脊梁,竭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广场铺展红锦掩盖不住边缘遗留的深褐色血污旧迹、看到列队武士甲胄刃口上尚未拭净的暗红血斑、嗅到空气中顽固弥漫的淡淡血腥与铁锈气味……喉头深处突兀地泛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恶心翻涌,他强行压抑下去,指骨却在宽大袍袖掩盖下握紧得青筋迸现。他缓缓步下玉阶,脚步踏在猩红锦缎之上无声而沉重。

“孤…不,朕……”惠王的声音在钟磬轰鸣的间隙响起,沙哑而艰难,他目光一一掠过郑厉公肃杀刚毅的面容,落在虢公虢叔粗粝刚硬的脸上。“郑伯护佑,身经危难;虢公戮力,扫清宫阙!”他的声音渐趋稳定,终究带上了属于周天子的宏大气魄,“此大功于社稷,恩德至深!朕岂敢忘之!”

早有数名身着礼官服饰者静立于旁多时。此时其中一人肃然趋步向前,在惠王与两君之间躬身展开两卷赤帛金轴之诏书。惠王提气,以帝王之尊诏告天下,宏朗之音传彻西阙——

“虢公叔父忠勇为国,战阵有功!朕感念其诚,特赐以西陲酒泉之地!世代承袭!”诏念出地名之时,虢叔眼中骤然光芒爆发,那是疆土、人口与权力带来的炽热熔岩!

“郑伯厉公!”惠王提高的声音转向侧前方玄衣身影,眼神深沉凝聚有千钧之力,“乃我先祖武公苗裔!今岁驱驰,功高难仰!朕复其故封——自虎牢之地以东,山川城邑尽归郑国!”

“虎牢以东!”

厉公立于阶下。风猛烈地掀动他那墨色宽大的深衣袍角翻涌不息,露出内里一截冰冷的铠甲边缘。他头颅微微抬起,下颌线紧绷如同铸刃。惠王诏书里的声音如同洪钟撞击空气,将“虎牢以东”四个字一遍遍回荡在他的灵台之中,撞出深不见底的漩涡。那个广大的地域——险峻如锁的虎牢关隘,关隘后广阔富饶的平原腹地,河网密布、城邑密集的膏腴之所……昔年郑武公开国之基石基业所在。

他宽大袍袖中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森森骨白!这失落的旧疆,终于回来了!以此刻无可辩驳的王权恩典的形式回到了郑国手中!

内监已从礼官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过两份卷好的地契帛书。一卷用玄青丝绦束紧,一卷则用象征虢国赤土的红色锦带固定。内监躬身,先将一卷捧向虢公虢叔。

虢叔眼中迸射出锐利如刀剑锋芒的亮光,他大手伸出,一把接了过去。厚重的赤帛在他那常年握刀、青筋暴起的有力手掌中显得异常渺小。他紧握住它,指节如铸铁般紧紧攥锁,感受着这小小锦卷中所承载的酒泉土地上绵延的山河轮廓、流淌的河流与生息的黎民。

内监转向郑厉公,双手奉上另一卷沉甸甸的玄青束帛之卷。此卷似乎格外沉重,丝帛层叠更甚。

厉公稳稳伸手。动作看似平静至极,却在指尖触及那玄青锦卷冰冷光滑表面的瞬间,骤然一滞!虎牢关的城堞在脑中轰然耸立!那关隘后广袤沃野的气息——麦浪翻涌的金黄原野、水流纵横灌溉的阡陌脉络、密布的封邑与城墙的烟火……他手掌向下摊开,将那沉重的卷轴缓缓、缓缓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锦缎的触感冰冷光滑,其下却仿佛涌动着难以驯服的龙脉狂力!锦卷外束紧的玄青丝绦嵌入他虎口粗厚的茧皮深处,勒出一线微陷的白色肉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那些被丝绳紧勒的指掌间脉动奔流,如同他郑人祖先的灵魂在那片即将归附的广袤大地上奔腾呼啸!失落的封疆,失落的血脉根基啊!这锦卷不仅仅是纸帛,更是将一条奔涌的巨河重新导回故道的枢纽!

他握住了它。掌心收拢,最终将整份地契图卷深深、深深地握入铁钳般的手中。那份量极其沉重,压在他的掌心,也深深贯注了他整条臂膀,最终沉沉地落在那颗为权柄、为疆土激烈跳动的青铜心脏深处!此刻西阙广场上方,周王朝的疆土图卷以不可逆转之势再次向内收缩塌陷,被诸侯的铁腕在版图上悍然撕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那缝隙正是通向诸强并起未来的第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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