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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刺透薄雾,染黄了黄河浑浊浩荡的水浪。河南葵丘的台土场,一夜之间被削为方正高台,仿佛一座巨大祭坛被赤脚踏于脚下。高台中央,立着黝黑的盟誓基石,在灼热干燥的空气里泛着压抑的光泽。齐国玄甲卫士腰悬长剑,身形笔挺地环立在土台边缘,面朝浊浪奔腾的方向纹丝不动,如同铁桩深钉入泥土。卫士们眼中血丝密布,身上皮甲浸透了夜露干涸凝结的白渍,却无丝毫懈怠,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远处模糊如云霞的各色旗帜和车影。高台下方,泥土混着青草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牲畜气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是祭台上昨日牺牲牛血干涸留下的印记。一只早起的鸦鸟从枯黄的野麻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过卫士头顶,发出刺耳聒噪的“呱呱”声,旋即被更远处黄河沉浑的咆哮淹没。

齐桓公姜小白负手站立在盟台中央。鬓角斑白的发丝从玉冠边缘刺探出来,沾染些许清晨的水气。眼角的皱纹里深嵌着沧桑的痕迹,比两年前伐戎归来之时更深重了几分。他目光凝滞地眺望黄河翻滚的怒涛,像在凝视一面巨大的黄铜镜面,镜中映出的不仅是壮阔江山,更是一个老者逐渐消褪的神采,即使这身朱红会盟礼服衬得身形依旧挺拔,也难以完全掩饰岁月的重压。“河伯浩荡,”齐桓公声音低沉,如同喉咙里含了浑黄的河水,“小白昔日年少,今日垂垂。河水日夜不息奔入大海,孤之霸业,亦如春水不可久驻乎?”他宽大的袍袖被河风掀起一角,猎猎作响,露出袍下紧握着的、指节泛白的拳头。

身后传来微轻谨慎的脚步踩踏着沙石的声音,相国管仲身着一件半旧的深衣悄然靠近。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里,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并非为这盟台之上将起的纷争,而是为眼前这位霸主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疲态。“主公春秋正盛,何故有此嗟叹?”管仲声音平和如泉流,低低的如同耳语,“眼下盟会诸侯,正是主公伟业再创奇峰之时啊。”他微微躬着身,手捻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衣袍袖口,似要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微尘,神情陷入更深的沉思,“周室虽衰,其名犹在。主公今日谦卑以奉王命,如北辰高居而众星拱卫,方足慑服天下诸侯……然则,”他话语一顿,声音更沉了一分,“今日诸侯之心,比九年前北杏会盟时更为涣散。鲁受其制而心有不甘,宋以商裔自矜,郑地当要冲心思游移,卫国主少国疑,许曹小国,唯恐卷入大国之隙。此番襄王赐胙殊荣,既是恩宠,亦是烈火。捧得高了,底下人的眼睛便都被灼得发红、发烫,照见的就全是主公您这身朱袍的光焰了。”

一阵宏亮号角声骤然撕裂清晨的宁静,如同利刃挑破了紧绷的丝绸。齐桓公与管仲同时抬眼望去。远方尘土滚滚腾空飞升,几队华盖装饰繁复的车马从不同方向急速奔驰而来,渐渐汇聚于黄尘之中,停驻在盟台外围。那些代表诸侯君权的车盖彼此交错映衬,在尘土飞扬中勾勒出不安分的轮廓,车轮碾压着湿软泥地的声响清晰可闻。

鲁侯车驾仪仗最为显赫。十六名精壮的赤帻甲士按剑拱卫,车辆饰以繁复云雷纹,铜辕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幽冷的光。车已停稳,驭手垂手侍立,鲁侯却久久立在描金车栏前,并不急着下车。他头戴九旒的冕冠,玉珠沉甸甸地垂在额前,遮蔽了眼眸深处更深的盘算。那目光穿过飘拂于前额的玉旒缝隙,死死盯着被齐国如林的甲士和赤红大盾层层围护的盟誓台,眼神中的阴霾浓得化不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周礼在鲁地森严的血脉,想起了在长勺时对齐军鼓声的忍耐——那柄悬挂在心的利剑,从未放下。“今日之会,恐非止于尊王攘夷四字。”鲁侯喉头滚动,似有话语欲出,终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拂了拂宽阔的袖口,动作缓慢而凝重地踏下车辕。落地时,脚下微陷的泥泞让他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一名长须老者,鲁国的卿士,迅疾上前半步,低声道:“君上,齐侯排场虽大,然其势如日当空,烈极必晦。静观其变即可。” 鲁侯未置一词,只是袖中的手指蜷得更紧。

不远处是宋公的车驾。车盖不大,却极其精美,玄鸟纹饰在靛青底色上展翅欲飞,带着浓烈的殷商遗风。宋公挺直腰身立于华盖之下,面容线条硬朗如斧凿石刻。他鼻梁很高,紧抿的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以姜齐之贱,会盟华夏之贵胄于大河之滨,挟天子以压诸侯……此等光景,岂非东施效颦乎?”他身旁一员身披重甲、神色剽悍的将领闻言,轻哼一声,眼神掠过远处桓公的朱红身影,如同审视一块田塍上的泥土:“君上高见。齐侯称霸,不过借天子之虚名、刀兵之实利。今日之盟,他若循规蹈矩,尚可共处;若有半分非分之举,” 将领粗糙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抚过腰侧的剑柄铜蟠虺纹,“便该让他知晓,何为真正的尊贵。” 另一旁,宋国的大司马,一位头发稀疏、眼珠灵活溜转的干瘦老者,连忙低咳一声,道:“二公子息怒。此处非宋都睢阳。且看,郑、卫的车也到了。” 宋公脸上那微妙的冰痕更深了几分,目光投向正在陆续抵达的卫、郑、许、曹等国车马,嘴角微微向下扯了一下,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

郑伯的仪仗透着几分务实与精明。护卫不多,但兵甲犀利,眼神警觉地扫视四周。他一下车便看到了鲁侯与宋公,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圆熟而毫无破绽的微笑,快步趋前,朗声道:“啊,鲁侯车驾雄壮,宋公仪容凛凛,威仪远播,令郑某心折!”他深揖下去,袍袖在晨风中飘然展开。鲁侯淡淡还礼,道:“郑伯过誉。” 宋公则只是微微颔首,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

卫侯车驾则显得有些局促。车辆小巧,卫侯面庞尚有几分少年的圆润,身着紫衣,颇有些束手地立在那里,眼珠四下转动,带着明显的依赖看向旁边一位年约四旬、气度沉凝的大夫——便是卫国正卿宁速。宁速面容肃穆,眉头微锁,对周遭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只低声对卫侯道:“少君,留心足下泥泞,更要留神台上光景。此番会盟,非等闲事。鲁宋暗流已动,郑伯笑里藏针,你我言行举止皆当慎之又慎,切莫卷入旋涡。主君年少,唯‘慎’字可保无虞。” 卫侯紧张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拽了拽自己过长的袖口。

更远处的许侯、曹伯,各自领着一小队服饰朴素、面露拘谨的随从,在一隅站定,默默地注视着大国诸侯的寒暄,眼神里充满了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只在彼此目光偶尔交汇时,才互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风从黄河方向吹来,带着冰冷的湿意,刮在脸上,也刮在心头。高台之下,诸侯林立,人影如幢幢幻影在渐盛的晨光里晃动,空气粘稠滞重,仿佛塞满了无形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透着谨慎的试探。盟台之上旗帜招展,台下的心思却已在无声地角力。空气压抑沉闷得如同暴雨之前乌云密布的天空,连远处的黄河咆哮,此刻听起来也如困兽不甘的低吼。

临近午时,骄阳愈加炽盛,无情地炙烤着盟誓台,空气像是被煮沸般不安地颤动扭曲起来。七国诸侯按齐国司礼官庄严宣示的位次,鱼贯登台,依照盟台上预先铺陈席位的方位各自站定。齐桓公立于最中最高处,朱红会盟礼服在刺目的白光下如同一团凝固燃烧的火。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无可置疑的威压,缓缓扫过立于阶下的诸侯。鲁侯玄色宽袍上繁复的金线蛟龙纹在强光下刺目闪烁,如同压抑盘踞的古老图腾,随着他沉稳的呼吸若隐若现。宋公一身赤金交领深衣,华光流转,衬得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更加冷硬,他不时用手整理自己那顶镶嵌着玄色玉石、象征商裔尊崇的冕冠垂珠,珠串因热汗渗出而在额角微微滞涩。卫侯华服深紫如同凝固的血液,将他尚显单薄的身形裹住,旁边的宁速如影子般立于他斜后侧半步,面容笼罩在冕旒投下的阴影里,只余一双眼眸锐利如鹰隼。郑伯脸上是那标志性的恭谨笑容,视线却在鲁、宋、齐三者之间悄然流转。许侯、曹伯衣饰虽齐整,也透出几分刻板郑重,却不免相形见绌,隐没在几位大国的威仪之后,肃立着,竭力维持体面。

无人动作,无人交谈。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在沉默中凝聚成形,如同无形的巨石,将盟台中心沉重笼罩。唯有旌旗在热风中飒飒作响,和黄河低沉雄浑的背景音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轰鸣。齐桓公身后的管仲,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地捕捉着诸公脸上一闪即逝的细微表情:鲁侯腮边咬肌的轻微抽动,宋公眼底深藏如冰棱的冷漠,卫侯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嘴唇,郑伯眼中那精光四射的审度,以及许侯额角滚下的汗珠……诸般情状,点滴入心。

倏然,一阵急促而厚重的鼓声自高台之下骤然爆响!如同惊雷砸落,轰穿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三百名赤甲魁梧的齐军锐士发出“吼!”的一声震天大吼,排成整齐的肃杀阵列。赤红如血的巨大皮盾“嗵!嗵!嗵!”节奏森然地猛击地面,激起阵阵尘土!盾牌开阖转换,伴随着低沉的金铁摩擦声和铠甲碰撞声,瞬间在土台与远方车架广场之间,劈出一条宽阔威严的通道。每一声盾击,都如重锤擂在观礼众人的心上。

尘埃未落,周室太宰孔身着漆黑端正的冕服,头戴象征其王庭重臣身份的七旒冕冠,神情肃穆如古井寒潭,在八名身披精铜重甲、按剑挺立的赳赳周卫簇拥下,沿着这条鲜血铺就般的通道,缓步走向盟台中央。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在周卫冰冷的甲胄和太宰孔庄重的玄衣上流淌出刺目的光晕。太宰孔双手高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丝绸的紫檀木托案,丝绸质地极细密,在强光下隐泛光泽,但下方的方正沉重之物,即使隔着丝绸,轮廓也清晰可见,沉沉坠着。太宰孔足履缓慢而沉缓,每一步踏在夯实的黄土高台之上,都发出“笃、笃”的轻响,却如同祭祀大典的鼓点,震在诸侯屏息的心上,激起无声的涟漪。

“天子特使太宰孔奉王命至——!” 司礼官尖锐嘹亮的宣声如同古磬之鸣,穿云裂帛,利刃般割裂沉滞烫热的空气,在高台上空回荡不息。

太宰孔踏过最后一级台阶,站定在盟台最高处。目光首先落在齐桓公身上,他双手因捧着重物无法执礼,便郑重地深深弯下了腰,腰背弓出一道恭谨谦卑的弧线。礼毕直起身体时,望向齐桓公的眼神复杂至极,有嘉许,有探询,更深处似有欲言又止的忧虑。“寡君感念齐侯率诸侯拥立之功,力挽乾坤,使社稷得安于覆巢之际!”太宰孔的声音清晰宏亮得穿透层层热浪,回荡在死寂的高台之上,“陛下常思其功,念其劳,特命下臣,以胙肉赐齐侯!”这“胙肉”二字分量千斤!台下郑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鲁侯袍袖中的手骤然收紧。太宰孔双手稳稳擎起托案,缓缓将那一整幅明黄丝帛掀开。

宽大的青铜托盘暴露在炫目的日光下,四壁蟠虺纹狰狞欲动:托盘一端,盛放着厚厚一大块切割方正的熟牛肉——胙肉!色泽暗红油亮,边缘凝着一圈厚厚的白色油膏,散发浓郁的肉香,更带着森严无比的宗庙血祀之气!另一端,静静并列摆放着一柄厚重的黑漆彤弓,弓身线条流畅刚劲,髹漆亮如乌木,还有三支箭身纯黑、镞头如星闪耀的长箭,静静地依偎在弓旁。三件物事在灼灼烈日下,散发着沉甸甸、静默而无可抗辩的威严光辉。那胙肉代表着参与周王祭祀天地社稷的核心权力,那彤弓更是天子授予代行征伐的权柄象征!两物同赐,其意昭然若揭!台下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如潮汐般掠过!诸公冕旒珠串相撞,发出一阵细碎急促的珠玉碰响。鲁侯猛地抿紧了嘴唇,下颚线条绷紧如石,眼底深处的火焰被强压下,只余一片阴冷的深潭。宋公方才微敞的领口似乎紧了紧,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如同一张引而不发的硬弓,眼神死死钉在那彤弓之上。

更大的震动紧接着如山岳般倾压而至!太宰孔微微一顿,再次将本就笔直的脊背拔高一分,肃然之声更高几分,灌注了全部气力,字字清晰如黄钟大吕,仿佛要穿透层层热浪直上九天,遍告诸神:“襄王口谕:伯舅年高事重,功勋卓着于社稷,非止于当代,实利延千秋!特加殊荣——赐以天子车驾之制!更……”他声音陡然拔高,如霹雳炸响,“可受胙而不拜!”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了!时间,声音,连蒸腾的暑热似乎都停滞了。太宰孔最后五个字“受胙而不拜”如五把冰锥,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诸侯的耳中、心中!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鲁侯的眉峰猝不及防地、剧烈地惊跳了一下,脸皮下的肌肉无法自控地抽搐着,眼珠因难以置信而微微颤动扩张,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他身侧那位长须卿士,猝然抬眼,目光如冷电扫过太宰孔的面庞,又迅疾垂下。宋公紧抿的唇角仿佛被瞬间冻结,方才那抹微弱的嘲讽冰消瓦解,整个面孔如同覆盖上了一层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只有那微微紧缩的瞳孔泄露了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不拜而受天子之胙,这是唯有周天子在祭祀大典中才拥有的资格!从未有过如此逾越礼制的殊荣,即便是当年的周召二公!郑伯脸上的圆融笑容第一次僵住,凝固成一个极其古怪难言的僵痕,目光在齐桓公、太宰孔和台下的赤甲盾阵之间快速游移闪烁。卫侯惊得倒退半步,踩到了宁速的脚背,方才站稳,眼中尽是茫然与骇然,望向宁速。宁速扶住卫侯的手臂稳如磐石,面色铁青一片,眼神灼灼地盯着台心。许侯、曹伯更是面无人色,身体微微发颤。数道复杂难言、或惊骇、或嫉恨、或茫然、或恐惧的视线,如无数根紧绷欲断的丝弦,从四方凝聚,扭曲空气,重逾千钧,直直压向祭坛中央那团凝固的朱红色火焰——齐桓公姜小白。

齐桓公立在当场,如同被天穹降下的雷击中。耀目的光线灼烧着他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那震动之色瞬间汹涌而激烈,在那惊震深处,一丝前所未有的、狂烈的、足以焚烧理智的光芒猝然迸发出来!仿佛一条囚于深渊已久的炽焰之龙看到了破土而出的裂隙!姜小白微微仰起头,冕旒垂珠发出清脆的碰撞。他望着太宰孔肃穆却又隐含深意的面容,那双古井不波的眼中,似乎有赞许,亦有如临深渊般的警示。恍惚间,姜小白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手持雪亮锐戟横扫戎狄血染黄沙,诸侯应其呼召风云齐聚,无数甲士高呼“尊王攘夷”之声如万钧春雷般震动山河,霸业如日中天的辉煌再次冲入胸膛……那柄彤弓,像极了当年他浴血斩获的异族酋长金冠上最锐利的一支翎羽,那三支黑箭,又似少年纵马踏破戎族王帐时撕裂的风声!“小白……”他唇在旒珠后微微翕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吐出低得几乎不可闻的自称,声音竟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沙哑的狂热,“何德何能……然天命至矣……”他眼底那点光华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炽盛,眼看就要将他那被礼法、霸业与疲惫重重包裹的躯壳彻底点燃、焚尽!

他垂在朱红宽大袍袖下的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极其剧烈地微微弯曲,那是一种渴望攫取、渴望承托起这重如九鼎般荣耀的强烈本能。膝盖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千斤力道,似乎就要因某种不可言喻的澎湃心绪而屈起——向着那神圣的天胙,向着那象征至尊权力的彤弓,向着这“不拜”的旷世荣光!

“主公——!”一声低低的、沉肃如玄冰坠地的呼唤如同自九幽深渊急袭而来的寒泉,骤然从侧后袭来!

管仲不知何时已如同鬼魅般悄然贴近至齐桓公身后半步之内!他动作迅疾,以至于那半旧的深衣前襟在刚才急速移步间被衣带勒出几道急促拉扯后的褶皱,额头上早已蒸腾出、又被强压下去的密密汗珠骤然汇成了豆大的水珠,顺着他枯瘦而深刻的脸颊皱纹向下滚落。管仲的眼神锋利如冰河下断裂的千年寒铁,射出两道前所未有迫急、穿透一切的寒光,几乎要将眼前之人的心魄洞穿、钉死:“周公制礼乐,立宗庙,定天下之大防!礼者,天地之经纬,不可踰也!人伦之纲纪,不可失也!”他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却清晰如针砭,带着一种山岳倾颓般不容置疑、不容片刻犹豫的力量,裹挟着沉痛与焦灼砸入齐桓公剧震的耳中,“主公!此身朱袍今日能屹立台心,八方诸侯环伺不敢擅动,倚仗者何?!唯‘尊王’一面大旗!以襄王之尊,奉天子之名,号令群雄!若今日弃拜礼于尘土,如弃天子尊严于粪壤!于主公不过是片刻荣光,于天下诸侯,却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匣!礼崩乐坏之始!人人心中自问:桓公可受胙不拜,鲁侯为何不可?宋公为何不可?郑伯卫侯许侯曹伯,又有何不可?!若礼法至此溃决,群雄眼中还有天子吗?群雄心中,还有主公平日振聋发聩的‘尊王攘夷’四字吗?!那时……纲常崩溃,野心如毒草蔓生,昔日北杏之盟尚存之名分顷刻荡然,人心散尽,霸业大厦,将颓于一拜之间!主公!醒——醒——!”最后几字,管仲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撕裂挤迫而出,如同濒死者的警醒,喉结急遽滚动,字字泣血,重逾九鼎!

管仲如雷霆如冰锥的诤言,瞬间在齐桓公脑中炸开一团混沌的迷雾,激荡起一连串冰火交织的狂潮画面:年轻的姜小白屹立在战车之上,高高举起尊王之旗,旗下诸侯车驾趋避,俯首听令;风雪北疆,戎狄马蹄呼啸如狂澜,最终在他率领的诸侯联军前崩溃四散,残躯没入茫茫雪地,浑身冻得发僵的北疆百姓衣衫褴褛地跪伏于道旁,眼含热泪;鲁侯车驾行至临淄城外,面对他这位齐侯,亦恪守臣礼,恭敬下车,依礼步行入城……一幕幕辉煌过往在脑中如烈日照耀!但下一刻,眼前景象便开始剧烈地扭曲崩碎——是他今日傲然挺立、不拜而受胙的景象!这景象如同万钧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顷刻激起滔天恶浪!鲁侯眼里的阴霾瞬间被赤裸裸的蔑视取代,继而燃起燎原的野心之火;宋公嘴角的冰痕化为冲天狂笑与锐利刀光;郑伯的精明算计瞬息变成贪婪蚕食的獠牙;卫侯、许侯、曹伯眼中的惊骇迅速转为盲目的跟随与效仿!蛮族的刀剑在阴云密布的地平线上重新举起,裹挟着复仇的血腥旋风;匍匐于道旁的百姓惊恐哀嚎奔逃,家园烽烟四起……一股彻骨的寒意,比朔北最深的冰河之水更冷百倍,如同九幽之下的幽冥狂潮,陡然浇灭了胸膛刚刚燃起的滔天烈火!那股足以焚毁一切的狂热被冰冷的恐惧取代!齐桓公眼里那点即将沸腾成光海的火花骤然收敛、熄灭、冻结!如同燃烧的星火猛地跌入万古寒潭深处,只剩下一片漆黑死寂的虚空。

这电光火石的惊变不过在转念之间。巨大的沉默在高台上沉重地延续了片刻,对于姜小白而言,却又仿佛经历了生与死的轮转,漫长如恒河沙劫。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齐桓公陡然动了!

“噗通!” 一声沉重的膝骨撞击夯土的闷响如同惊雷炸开!

他双膝笔直地、毫无半分犹豫地落向脚下被烈日烤得滚烫如炭的青石之上!身体猛力前倾,额头带着万钧之力,沉沉地、决绝地抵向滚烫粗糙的石面!灼热感如同毒蝎瞬间从额头薄薄的皮肤和膝盖的骨缝中尖锐地刺入,直钻心髓!而他口中呼出的言语却清晰、洪亮如龙吟,撕裂凝滞的空气,字字千钧,声震整个高台和台下林立的甲兵:

“小白……何敢!天子之威虽远!尤在九天之上!天子之恩虽渥!礼法昭昭如日月!垂耀万古!纵有王命宽宏如斯……”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灵魂深处迸发的敬惧与嘶吼,“小白何德!焉敢不拜!臣——小白——跪!受!天!恩!”

最后四字,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擂在沉铜之上,震得众人心脏狂跳!

刹那间,盟台上下所有人,包括那如林挺立、身经百战的齐国赤甲锐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操控着头颅,眼球、视线凝固地、整齐地聚焦在那深躬于地、额头紧贴滚烫岩石的朱红色身影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空气像冻住的琥珀,沉重粘稠地胶着。鲁侯头顶的旒冕玉珠骤然停止了细微的碰撞,他屏息不动,垂于袍袖内的左手拇指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一丝血珠沁出,染红了白皙的指腹;郑伯脸上的僵痕被瞬间打破,流露出极度错愕又夹杂着困惑的表情;宋公依旧挺立如松,唯有一向淡漠的眼神中翻滚起汹涌难辨的暗流;太宰孔捧着沉重托盘的双手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一双洞明世事的眼睛飞快闪过一丝激赏与尘埃落定般的叹息;卫侯惊愕地半张着嘴,被宁速一把死死攥住了手腕才未失态;许侯、曹伯更是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热浪无声扭曲着僵立的身影,唯剩那深深叩拜在地的身躯,如同大地上镶嵌的一座古老祭坛雕像,纹丝不动,承载着岁月与天命的重压。黄河南岸的涛声,在这一刻显得异常遥远而空洞。

管仲悬在喉头的那一口郁结之气,终是无息无声地缓缓吐出。他一直挺得笔直僵硬如铁的身体,此刻才感到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椎蔓延而上。他缓缓抬起眼,那布满血丝、疲态毕露的双眸,却如高空俯冲扑食的苍鹰般锐利无比,迅速扫过诸公脸上凝固如面具、却又微妙变幻的复杂表情——鲁侯眼底深处似冰层乍裂、猝然亮起又强行按下的奇异神采;宋公那线条如刀刻的面孔上肌肉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郑伯眼神闪烁间恢复了那抹圆熟的笑容,却显得更加复杂叵测;太宰孔面上则是彻底的肃然与凝重,隐隐透出对未来的无尽忧思……台下密集的卫队阵列中,有人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着武器的指节。管仲枯瘦的手掌慢慢收拢成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眼底的阴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如河底淤积千载的淤泥,在无形的暗流搅动下,愈发深沉难解。盟约的高台只是风眼的中心,这惊天一跪,绝非平息风暴,反而向这死水微澜里,投入了一颗足以改变流向的重石。他心中只余下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裂痕已生,寒冰已结,更大的风暴……自今日始。’

会盟大典进入了最核心、最血腥、最无可挽回的章节——盟誓。

那方被烈日炙烤得几近滚烫的青黑色盟石,如同大地深处掘出的巨大铁骸,沉默森严地蹲踞在土台中央最高的位置,表面刻着的古老祈祝符文在高温下似乎隐隐蒸腾起雾气。牺牲已被牢牢缚住——一头精壮的公牛,强健的、肌腱虬结的四肢被浸了油的粗韧皮绳死死捆缚在盟石旁两根深埋地下的石柱上,无法挣脱分毫。公牛的鬃毛黝黑油亮,黝黑湿润的大眼睛里映着刺眼的白炽天光,也映着近在咫尺、在烈日下反射出致命幽蓝锋芒的巨大铜钺利刃!那钺刃的寒光刺激着它敏锐的感知。恐惧如同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它壮硕的脖颈。它温热的身体因极度的惊恐而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肌肉在光滑的黑色皮毛下剧烈地虬结滚动,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勒得更紧的绳索带来的更深绝望。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混合着牲口特有的膻臊与恐惧的气息,热腾腾地弥漫开来,混杂在扑面而来的燥热河风里,令人胃中阵阵翻涌作呕,几欲窒息。

司礼官高亢嘹亮到刺耳劈裂的声音自盟石上空炸开,带着一种远古巫觋般的狂热与冰冷:“歃血!盟!誓——!”

那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过,肃立在盟台边缘的八位国君身形皆是一凛。他们在司礼官的引领下,按爵位尊卑排成一道沉甸甸、如同缓缓移动陵墓的影子,一步一步,沉重无比地向着那块浸透着不祥气息的盟石中心挪动前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异常清晰:齐桓公朱红的袍角拂过脚下微烫的石面,步伐沉实稳定,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沉重的鼓点;鲁侯玄色履底踩踏夯土,声音略显滞涩;宋公足下发出的脚步声干脆利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郑伯的脚步则显得虚浮而快速……唯有卫侯的步伐有些踉跄,被身后宁速如同铁钳般的手指在臂弯处一托才稳住。他们的影子在灼目的日头下扭曲拉长,在尘土飞扬中交叠缠绕,最终汇聚在如同巨大眼洞般沉黑的盟石基座之前。

掌血的司仪双手高捧着一个阔大的浅口黑陶盘,盘中粘稠如膏状、在炽烈骄阳下反射着诡异紫黑色幽光的公牛血散发出浓烈到令人晕眩的腥甜又恶心的气息。一位身着短褐、体格健硕的宰人,光亮的头颅被日光灼得发红,垂手肃立在陶盘之侧,手握着一柄极其沉重的长柄铜匕——匕身狭长弯曲如牛角,闪烁着一种幽冷的金属寒光。

齐桓公率先伸出左手。宽大的朱红袍袖无声地向上滑去,露出布满岁月侵蚀的斑驳褐斑、布满细微伤痕却依旧骨节分明、蕴含强大力道的手掌,沉稳地覆在陶盘血污的边缘上方。日光在他掌心的纹路上刻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照亮了上面纵横交错的过往印记。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领袖决断。

宰人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如同驱赶心中本能的畏惧。他双手骤然发力,将那沉甸甸的长柄铜匕如雷霆般高高擎起!刺目的白金色阳光下,那匕刃骤然爆发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厉芒!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撕裂灼热的空气!

没有风。

只有金属切割皮肉的、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噗”的一声轻响!

齐桓公食指指肚上瞬息间拉出一道深而清晰的寸许血口!鲜红如朱砂的血珠迅速凝结、变大,带着生命的温热,滚珠般连续滴落入下面盛满凝固浓稠牛血的陶盆之中,砸在粘滞血面的声音是沉闷短促的“嗒……嗒……嗒……” 一股更加浓烈鲜活的铁锈和生命消逝交缠的血腥气味,如同被唤醒的魔咒,顿时升腾扑鼻,弥漫开来,黏腻地沾附在所有人的鼻腔与肺腑深处。血液滴落的每一声轻微闷响,都敲击在其余诸侯紧绷的神经上。

鲁侯紧随其后。他没有立即上前,那柄铜匕沉重的阴影笼罩过来的一瞬,他身形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息,仿佛被那利刃的寒光慑住,随即才缓缓伸出左手,宽袖滑落露出的手腕皮肤白皙细腻。匕光闪过,指肚裂开,鲜血落入血浆。鲁侯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地盯着盆中迅速融为一体的两种颜色,眼神深处如同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浓雾。

宋公步伐极其稳健,每一步都带着刀锋般的冷峭。他伸出手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一丝畏缩。当铜匕切下的瞬间,他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瞥向捧盆的司仪和握匕的宰人,带着惯有的睥睨。血珠滴落,他手指迅即收回,在另一只手的袍袖上迅速而隐晦地拂过指肚伤痕,仿佛要抹去什么不洁。

郑伯脸上早已恢复了谦卑圆融的笑容,一边伸出手,一边还对那神情肃杀、手执利器的大汉宰人报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和善笑容。那笑容在割指剧痛的瞬间微微变形,但他随即压下,血入盆中时,嘴角的笑意似乎更盛一分,只是眼角的褶皱更深了。

卫侯的动作带着少年的紧张与不安,伸出的小指都在微微颤抖。宁速的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他背上,卫侯才努力挺直身体。当那锐痛袭来时,他小小地抽了口冷气,血珠滴入盆中,他看着自己指尖的伤口,又偷偷看了看盆里混合着牛血的黑红污浊,眼底露出一丝孩子气的惶惑。

曹伯、许侯等小国之君依序而行。宰人的手很稳,割指利落,一滴血,再一滴血,沉闷地敲落在浓稠的血浆表面。每一滴血的融入,都似有一分无形的压力沉沉压下。盟台之上被死亡与誓约的双重阴影笼罩,一片如坟茔般的死寂沉沉压下,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热浪里此起彼伏,以及血液滴落盆中那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嗒、嗒”声,如同催命丧钟的余音。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每一个伫立的身影,汗珠顺着诸公的鬓角、颈项滚落,在深色衣袍上洇开暗色的湿痕。

掌盟官面容枯槁如同老树皮,双手却出奇地稳定有力,他郑重地接过早已以朱砂书就的盟辞之简,长身立于那浸透着血气、深不见底的巨大黑石一侧。展开简册的刹那,古老漆竹简片撞击发出清脆声响。掌盟官深吸一口气,那胸膛的扩涨吸入了浓重的血气,他的声音似乎也因此染上了某种远古的魔力,苍凉而沉重,穿透了黄河怒号的背景和盟台之上闷热黏稠、充斥着血腥的空气:

“凡我同盟!既盟之后!当盟心昭昭,言归于好!肝胆相照!敢违此誓,神明殛之!”最后四字,他倾尽了丹田气力,如同千年古刹的洪钟骤然敲响,发出震魂慑魄、响彻天地万古的巨音!

“殛!之!”两字在群山和黄河奔流之间回荡,竟激起阵阵隐约的回响!

此刻!早已蓄势待发、如同雕塑般静立的宰人,双目猛地圆瞪!喉中爆发出一声短促、狂野如野兽般的低吼!他粗壮的胳膊骤然贲张,青筋在油亮的肌肉上根根暴起如虬龙!全身筋肉如铁索绞紧!手中那柄沉重的铜钺高高擎过头顶!

钺刃!

在正午炽白得发青的日头下,那宽阔锋利、布满神秘饕餮纹的铜钺刃面,凝聚、反射、汇聚了天地间全部的凶戾之光!刹那间爆发出璀璨夺目、如同闪电凝聚的灼灼白光!那光芒刺得周遭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偏开了视线!

一道死亡光瀑,挟着万钧雷霆、裹挟着山岳崩塌之力——轰然而下!

“嚓咔——!”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极其干脆利落的骨骼断裂粉碎之声,伴随着坚韧筋络被强行撕断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骤然响彻整个高台!

紧接着!

“哞————!!”

公牛那濒死前凝聚了全部生命潜能、混合了恐惧、痛苦与无边绝望的凄厉哀嚎,像一把钢钻猛地捅进所有人的耳膜!但这短促至极的最后挣扎,只吼出了半声便戛然而止!如同一条被无情斩断的锁链!

腥!热!粘!稠!

赤红温热的血柱!如同决堤的地泉!如同被压抑万年的岩浆!激射而起!带着喷薄而出的生命热气!直冲上方那轮冷酷而炽白的巨大日轮!喷溅的血浪在半空中如同赤色的暴雨般凌空飞散!

大蓬大蓬、密集滚烫的鲜红血雨毫无预兆地泼洒而下!带着浓重的腥气!重重地砸在近在咫尺的诸侯肩头!面颊!华服!也毫无遗漏地猛烈泼溅在盟石中心最深处那块黝黑平滑的石面上!如同泼开了一幅巨大的、赤色与玄黑交织、诡异狞厉的原始巫纹!温热的牛血顺着石面天然的粗砺肌理,如同无数条渴血的毒蛇般疯狂地游走、蜿蜒、深深浸入黑色石头的缝隙深处!那黑石如同饕餮的巨口,贪婪而无声地吞噬着这鲜活的生命献祭!顷刻间,盟石中心变成了一片令人心惊胆寒的赤黑色沼泽!

血水如同泪痕般,在石面上缓缓蠕动着,勾勒出刺目的图案。

八国诸侯连同身后的随行卿大夫们,在血雨泼落、腥风扑面的刹那,如同被无形巨掌骤然按住了头颅般整齐划一,如狂风吹刮下的丛丛蒿草,向着那块刚刚饮饱了鲜血、狰狞可怖的染血盟石深深拜倒!动作出奇地一致!头颅叩击在血污渗入的夯土地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庄严宏大的声音自他们口中爆发,如万千江河在此汇聚入海,在盟台上轰然炸响,回旋不息:

“敬——!受——!命——!”

“敢!不!遵——!”

巨大的声浪撞击着滚滚南流的浩瀚黄水,轰隆隆如天鼓擂过,在旷野间回荡不绝,久久不息,最终融入万古奔流的水声之中,似乎成为了这条雄浑血脉一部分的律动。

但管仲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窥见命运迷雾的眼睛,并未随众人匍匐俯仰。他半低着头,额前几缕灰白乱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的神情。然而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在低垂的眼睑遮掩下,如同两柄最锋利的寒光匕首,悄然无声、冰冷无比地划过众诸侯及其重臣的脸面:

宋公肃穆的神情下,绷紧的腮帮侧线如同刀刻斧削般纹丝不动,然而那紧抿的唇角最末端,却悬着一丝极其细微、如同冰冷水纹掠过般难以察觉的细微向上弯曲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咀嚼着一种独属于胜利者的冷酷滋味。

鲁侯前额因标准叩拜而紧抵于被血浸染得暗红的夯土地面,青筋在他颞侧和额角处如同青黑的蚯蚓般随着每一次压抑的呼吸而急剧跳动,清晰可见。他玄色袍袖下被血染红的左手拇指伤口处,一滴新的血珠正缓缓渗出,将他原本就殷红的袍袖边缘浸染得更深。

卫侯动作一丝不苟,行止间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谨慎模仿痕迹。唯在头颅抵住地面的瞬间,他那双藏在冕旒垂玉之后、原本澄澈的眼眸深处,无法抑制地掠过了一瞬极短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郑伯叩拜得虔诚至极,额头几乎是重重砸在地上,额上沾惹了些许尘土和血渍。当他抬起脸时,那瞬间展露的圆熟笑容里,一丝属于商贾本能的、精于算计评估得失的异样神采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许侯、曹伯等小国君主浑身绷紧,叩拜如同石匠凿刻般用力,仿佛要将整个身体融入土地。他们眼底深处交织着彻底的臣服与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恐惧。

在诸公身后,宁速低垂的脸庞上肌肉紧绷如铁石;鲁国那位长须卿士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深沉;宋国那个抚剑的武将嘴角始终噙着冰冷的嘲弄;而大司马浑浊的老眼则在阴影里狡猾地转动着。

诸般如同隐藏在坚冰下的细微情绪,一丝不落,皆被管仲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眸冷冷地一一收取。他眼底深处那从未消散过的忧色非但未因这庄严的盟誓而减退半分,反而如黄河底淤积千年的厚厚泥沙,在这浓腻血腥和炎炎烈日的双重压迫下,愈加沉重难遣,浑浊如墨。盟石中央,那浓腻、尚带着余温的牛血无声地继续蜿蜒流淌、下渗,在石面刻画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赤黑色溪流。祭品已呈,盟誓已成,管仲心头那片巨大的阴影却如乌云般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扩散开去。

掌盟官再次展开那卷色泽猩红、由朱砂凝固为血咒般的盟书简册,那枯槁干裂的嘴唇开启,这一次的声音不再仅仅是宣告,而是带着仿佛以烈火煅烧、重锤锻打般的力量,字字千钧如凿,每一句都刻骨铭心,仿佛要直接凿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灵魂尽头!在沉滞的、混合着血腥的空气中激荡:

“兹立五禁,天地祖宗共鉴!告诸神只,铭刻山河!”

“其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敲击冰冷的青铜编钟,“诛杀不孝不悌者!悖逆人伦纲常者,天厌之!人共戮之!”他猛地一顿,气息如雷霆滚动,“勿改变已立之储君!承祧有序,国嗣安宁!勿以妾为妻而乱嫡庶之序!嫡庶若乱,祸起萧墙,宗庙为之崩颓!”

每一个重音都如同钝器砸在众人的心口!齐桓公身后的竖刁,那始终堆满谄笑的脸上,肥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珠偷偷溜向左近的公子无亏。无亏目光低垂,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鲁侯身后的卿士目光陡然锐利如针,直刺盟书。

“其二!”掌盟官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训诫的沉痛,“尊贤而育才!国无贤才,如车无轮,必颠覆于道途!彰有德!使善者显其荣光,则天下之善风兴焉!”郑伯嘴角那抹圆熟的笑容更深了一分,眼波微动。宋国大司马嘴角那抹狡黠的弧度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针。

“其三!”其声调缓和了些许,却依旧重若磐石,“敬老慈幼!勿怠慢宾旅!鳏寡孤独废疾者有所养!宾至如归,则四邻亲睦,道不拾遗!”曹伯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背,偷偷吁了口气,这似乎是他唯一听得懂的条款。

“其四!”掌盟官的声音骤然变得极其森冷,如同北地吹来的凛冽寒风,“士不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这十六个字被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带着难以言喻的警告意味喷吐而出,字字如冰珠!整个盟台的空气温度都仿佛随之骤降了几度!

“士不世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依靠先祖荫庇世代盘踞权柄的贵族胸口!宋公那如同青铜雕像般的面孔上,眉心仿佛被看不见的钢针猛刺了一下,骤然聚拢起一道深刻的折痕!一直紧抿的嘴角微微向下撇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身侧那位剽悍的武将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凶狠,几乎要喷出火来!鲁国那位长须卿士身形剧震,脸上血色褪尽,灰白一片,垂于袍袖下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是鲁国“三桓”强宗孟孙氏的实权人物。鲁侯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紧绷的肩胛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波澜。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宁速,眉头也深深锁紧。

“官事无摄”——杜绝一人兼任多职!矛头直指那些通过“身兼数职”而大权独揽的重臣!郑伯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警惕,他国中执政祭仲权倾朝野,正以此道操控君位。

“取士必得”——选拔人才务必得其人尽其才!掌盟官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扫过诸侯身后那些或垂垂老矣、或昏聩无能的卿臣面孔。数道怨毒或惊慌的目光在暗处交错躲闪。

“无专杀大夫”——再次如冰锤砸落!不许诸侯擅杀卿大夫!这更是将国君手中的刀牢牢锁住!鲁侯前额紧抵的地面,额角那块凸起的青筋像一条复活的黑蚯蚓般剧烈地搏动起来,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他想起了刚刚在费邑以“谋逆”之名屠戮的叔孙豹一族,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他袖底!宋公下颌绷紧到了极致,几近碎裂边缘。

这些条款,每一项都精准地刺中了权力结构中最敏感、最血腥的要害!当“其四”的声音落下,盟台之上除了掌盟官如金石般余音袅袅,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热风穿过甲胄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越发粘稠凝固,令人作呕。

短暂的死寂之后,掌盟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如同冻结的空气,但语调已带着最后一锤定音的终结感:“其五!勿壅塞泉源!天道流畅,万物得生!勿阻碍邻国籴粮!互通有无,济荒救急!无有封而不告!裂土分茅,必告天子宗庙!以正名分!”这条款相对温和,许侯、曹伯等小国之君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之色。唯独郑伯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不定——新郑地处枢纽,常借粮道之利挟制周边小国。

每读完一项誓约,盟台之上守卫的赤甲齐军便如同训练精良的铁甲傀儡,整齐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敬——!受——!命——!” 铿锵有力的应和声如九天滚落的奔雷,重重碾过整座葵丘,脚下的夯土高台都为之簌簌震动。雄浑之声与远处黄河的咆哮声隐隐呼应。

然而誓言的回音未散,一种无形的张力已经如同毒藤般缠绕在每一个与会者心头。每一句“遵命”的背后,都蛰伏着不甘的怨望与盘算。阳光变得更加酷烈无情。

齐桓公挺立于盟台之巅,如同矗立在风云激荡漩涡的中心。那冕旒沉重垂落的玉珠,遮不住他眼中翻腾的疲惫,如同千钧铅石注入眼底深处。他俯视着台下如浪涛般拜伏的诸侯身影,在那一片虔诚拱卫的表象之下,那些暗流汹涌的龃龉与背叛的萌芽,如何能逃过他这双看穿四十年争伐倾轧的老眼?

就在这时,一阵强猛的河风毫无征兆地自黄河深处席卷而来!带着浑浊泥沙的湿冷腥气,如同万马奔腾的寒流,狠狠撞在盟台之上!

“呼——轰——!”

狂风怒卷!

齐桓公宽大的朱红袍角被骤然掀飞!如同一团在狂风中挣扎跳跃的炽烈火焰!宛如一面在万顷浊流与裂天风暴里呼号嘶鸣的、饱经沧桑却绝不倒下的巨大战旗!

黄河南岸的滔天巨浪发出“轰隆隆”的轰鸣,如同亿万天兵天将擂动着战鼓席卷而来,激荡的声波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

阳光仿佛耗尽了天地间最后的热力,在盟台上投下斜长而浓重如墨的侧影。齐桓公那被拉得狭长而锐利的身影,投射在高台铺满血污的夯土上,形如一柄悬垂于汹涌动荡大地之上、饱饮了万千血气、光华已然内敛、即将力竭的、沉淀了千古霸业兴衰的青铜巨刃。刃口微微发暗。

“葵丘!葵丘!葵丘!”

一阵更加狂暴炽热的呼喊猛地从台下护卫的赤甲巨浪中炸开!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敬受王命!奉行五禁!”

“敬受王命!奉行五禁!”

“桓公——!桓公——!”

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冲九霄云外!兵戈有节奏地猛烈拍打着坚如磐石的巨型皮盾,发出动人心魄的“嗵!嗵!嗵!”巨响!皮盾与金戈交击之声形成排山倒海的节奏,使葵丘整片大地都为之震栗!

声浪的潮头如万马奔腾!但在那巨大磅礴声浪的汹涌间隙里,在那一片震耳欲聋的忠诚呼喊的遮蔽下,一股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的异样气息,如同暗河中最剧毒阴沉的蛇影,无声无息地潜入诸公各怀鬼胎的凝视深处。在那些因盟誓而佯装出的恪守礼法的眼神底片下,一道看不见却难以弥合的深邃裂渊,正顺着方才那五禁重锤砸落的裂隙,冷酷地扩张开来。

宋公眼角的余光扫过鲁侯苍白失血的侧脸,旋即收回。就在这视线回收的刹那,他紧绷的唇角极其隐秘地向上一挑——那弧度太短!太浅!如同深潭最底部掠过一道稍纵即逝、难以捕捉的灰色鱼影。冰冷!迅捷!带着某种残酷的了然。

鲁侯玄色袍袖之下,那只紧握着腰间佩剑“鱼肠”剑柄的右手,五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深陷惨白!青筋根根虬结暴突于惨白的皮肉之下,如同冰冷的蟒蛇盘踞缠绕!指甲深深抠入镶嵌着青金石的精致剑柄纹路之中。一股沛然的怒意如同冰封的熔岩,正在袍袖的遮挡下疯狂凝聚、奔涌、沸腾。

齐桓公挺立的身躯在万声呼喊中如同风化的礁石,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微澜泄露了无边的疲惫。他并未回头,却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关切而忧虑的目光——管仲枯瘦如鹰爪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拂过他绣着蟠龙云雷纹的宽大袍袖一角。那只手冰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热浪被撕裂的河风瞬间吹散,管仲干裂的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得如同吞咽着火炭,声音比蚊蚋更为轻微、比风中飘飞的尘埃更加难以捕捉,每一个字却又像是耗尽心血刻在龟甲之上般清晰地传入齐桓公耳中,浸透着彻骨的疲惫与苍凉:

“盟契虽成……然血咒未尽,人心已裂……”管仲布满血丝的双眸掠过诸侯面上凝固如面具的恭顺神情,目光锐利如冰锥,似乎能轻易穿透那华丽皮囊下早已各自盘踞、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盟台之下,冰层覆火,暗礁遍布;方寸之地,七国各藏千把刀!今日宣读于日月下的盟书,刻石上的字……怕是永远捂不热某些人心中的坚冰了。”他话语微顿,气息似有枯竭,将那沉重得令他窒息的目光艰难地移回眼前这位缔造霸业、却也承载了霸业全部重负的老迈霸主的侧脸上,声音暗哑低沉,如同冬日里废弃枯井深处涌出的回响:

“……风暴已起……不过被今日之血强行压下罢了……”

“……寒冬……终是不远了罢?”

风骤然加大!带着黄河深处裹挟着淤泥与水腥气、足以沁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劈头盖脸地猛扑而来!刺骨的凉意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扎进每一个刚刚在烈日和热血中站立之人的脖颈!

盟台上祭过牲畜的浓重腥气,此刻已然被这寒风吹得消散无踪。但另一种气息,如同毒藤般,无声无息地渗透于燥热的空气之中。

那是新土被踩踏、被血浸染又干涸的气息。

是青铜兵器在烈日下蒸腾出的、带着冷兵锋芒的铁锈气息。

是野心在压抑中酝酿、仇恨在沉默中滋养的,无声剧毒的气息。

这气息,弥漫开去。

赤红的太阳高悬于正午中天,如同一面被九幽狱火灼烧成赤铜的诅咒圆盘,冰冷而炽烈地,无情地将毒辣辣的光焰,倾泻向万里无云、空旷辽远的大地,和大地之上那刚刚落幕了盟誓盛典的葵丘高台。

那光芒太烈太烫,将台上依旧躬身肃立的所有身影,都压缩成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枚枚黑点,投射在身后那片荒凉无垠、野草伏地、远接天际的黄土平原之上。那些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如同无数不安分的幽魂,在无声地挣扎咆哮。

远方,唯有黄河亘古不变的、带着无尽泥沙与洪荒气息的咆哮,依旧汹涌着、咆哮着、永不止息地拍打着古老的两岸!浑浊如汤的巨浪翻腾滚沸,裹挟着千万年不曾改变的凶戾野性,席卷而去,奔向天际尽头那迷蒙的、不可知测的遥远地方。

太阳冰冷地燃烧着。高台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突兀而孤寂。喧嚣已散,誓言的回响犹在风里盘旋,最终也消散无踪。旗帜不再招展,垂下的布帛沉重地贴在冰冷的竹竿上,偶尔被风吹动,像是垂死生灵最后的痉挛。一滩未曾完全干涸、变得暗红的牛血,在高台中心青黑盟石的边缘凝结成一幅诡异而狰狞的图腾。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沿着石壁流淌而下,所过之处,在滚烫的石面上留下一条条蚯蚓般扭曲蜿蜒、深褐色的丑陋血痂。盟石上那些被热血浸泡过的古老符文,在刺目的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暗紫色的幽光。血迹旁,散落着几片在刚才巨大动静中被震得碎裂的漆竹简片——正是那盟书誓简的残骸,猩红的丹书字迹如同泣血之泪,扭曲着凝结在断简之上,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炽热光焰之下,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痛呼。狂风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夯土高台,卷起细微的尘土颗粒,扑打在冰冷的甲胄和诸侯们尚未撤走的车辕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静默——那是一种刚刚经历了巨大喧嚣后被骤然抽空的死寂,沉重而空洞。热浪仍在蒸腾,扭曲着视线,但那酷烈阳光之下,却分明渗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源自黄河亘古奔流、更源自人心幽暗深处……难以言喻的、无法抗拒的冰寒。

它无声地盘旋着,凝聚着,等待着下一个爆发轮回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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