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浸透了雨水的尘土,此刻正通过他磨损的鞋底,传递着刺骨的阴寒。
林昭踏入市殡仪馆的大门,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在为又一个踏入亡者疆域的生者哀悼。
他走向前台那台老旧的打卡器,金属外壳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打卡器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其表面的古朴符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如无数条苏醒的黑蛇般疯狂扭动、盘结。
嗡鸣声直冲天灵盖,林昭下意识地低头,胸口衣袋里的青铜怀表竟也与之共鸣。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怀表表面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细缝。
一缕暗红色的血丝,比发丝更纤细,从裂缝中缓缓渗出,带着铁锈与陈腐混合的诡异气息。
那曾经如圣歌般庄严的合唱低语,此刻已然崩解,化作了千万个濒死者最后的呓语混响,嘈杂、绝望,又充满了不甘。
“别关灯……我还看得见……”
“水……好冷……”
“妈妈,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这些声音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林昭的脑海。
他脸色煞白,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轻轻触碰到了怀表的冰冷外壳。
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现实的殡仪馆大厅瞬间褪色,他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拽入万丈深渊。
视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旋即,一点点幽光亮起。
那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巨大地穴,穴壁上密密麻麻,竟是千百具形态各异的尸体。
他们或坐或卧,或倒悬,每一具尸体都保持着临终前的姿态,但他们的嘴唇却在齐齐开合,无声地低语着。
每一张嘴里,都吐出了一道微光闪烁的符文。
“林昭!”
门外,一声凄厉的惊呼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闷响。
苏慕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门前的积水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
然而她顾不上这些,就在指尖触碰到地面水渍的那一刻,一股源自林昭的、如同深渊坠落般的死寂感,通过水的涟漪传入她的感知。
他的心跳,骤停了整整三秒!
“林昭!开门!!”苏慕发疯似的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那扇沉重的木门,指关节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
门缝里,她只看到林昭背对着她,身形僵硬如石。
然后,他缓缓地、一帧一帧地转过身来。
他的右眼依旧是深邃的黑色,但左眼之中,却有熔化的青铜光芒在缓缓流转,仿佛藏着一个古老而疯狂的世界。
他看着她,嘴唇微动,声音空洞得不似人声:
“他们……都在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昭换上了印有殡仪馆标志的深蓝色夜班制服,胸口的工牌上印着他的名字和“实习守夜人”的字样。
他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金属推车,巡查至b区冷藏库。
刺骨的冷雾扑面而来,十七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在冰柜中静卧,沉默得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
就在他经过第三排冰柜时,口袋里的打卡器再次发作。
这一次,它没有震动,而是直接在他面前的冷雾中,投影出了一行冰冷的血色文字:
【任务:在“长夜”降临前,找出第七日将‘开口’之人。】
【倒计时:6天23小时59分。】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一排排冰冷的柜门。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猛地贯穿耳膜,仿佛有根无形的针扎了进去。
他捂住耳朵,视线精准地落在了第三排第二个冰柜上。
他缓缓拉开柜门,寒气汹涌而出。
里面躺着一具年轻的女尸,法医鉴定为溺水身亡,面容安详。
但此刻,在林昭眼中,这具尸体却散发着与其他尸体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凑近了些,清晰地看到,女尸苍白的胸骨之上,一个与打卡器上极为相似的符文,正随着她早已停止的“呼吸”,进行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的起伏。
“啊——!”
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划破了冷藏库的死寂。
一个扎着双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孩踉跄着冲了进来,正是殡仪馆的另一位实习生陆小瞳。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录音笔,脸色惨白如纸,像是见了鬼。
“林昭!你、你听这个!我刚才在档案室整理遗物,这支笔突然自己响了!”
录音笔上,播放键正闪烁着红光。
一段被电流严重干扰的音频从中传出,一个空灵飘渺的女声在低吟,字句破碎,却透着一股诡异的韵律:“吾名……非我……”
话音未落,一声刺耳的爆音炸响,音频戛然而止。
林昭一把夺过录音笔,眼神一凝。
他发现,在那段诡异音频的末尾,竟嵌入了一段极其细微、若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的电子提示音。
【叮。】
【任务进度+1%。】
“外人不该来这儿。”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林昭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身形枯槁,一双手焦黑如炭,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破旧的袖口正不断有新的血丝渗出。
他是殡仪馆的老馆长,齐九章。
齐九章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林昭,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更像在审视一件即将入炉的物品。
他没有理会吓得瑟瑟发抖的陆小瞳,话音未落,便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屈指一弹,符纸精准地飞入了不远处的焚化炉投料口。
焚化炉内,本已熄灭的火焰瞬间复燃,却不是正常的橘红色,而是妖异的青绿色。
青色火光一闪,躺在冰柜里的那具女尸——沈眠,眼皮竟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昭心中警铃大作。
他故意一个趔趄,撞翻了身旁的器械托盘,金属器械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发出了巨大的噪音。
“抱歉,馆长,我没站稳。”他一边道歉,一边飞快地弯腰去捡。
就在齐九章俯身查看的一刹那,林昭的目光借着焚化炉的青色火光,瞥见了炉底边缘刻着的一行模糊不清的古老铭文。
那铭文只剩半句,却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封口者,终成哑仆。”
这咒语的结构和笔法,与他脑海中打卡器内部一闪而过的“命簿殿”三个古篆铭文,同出一源!
深夜,万籁俱寂。
林昭避开所有监控,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被列为禁闭区的旧停尸间。
这里已经废弃多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拿出那台造型古朴的打卡器,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特制的金笔。
没有丝毫犹豫,他用金笔尖端划破了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冒出,他将其精准地点在了打卡器屏幕的正中央。
“幽冥投影,开。”
随着他低沉的命令,血珠瞬间被吸收。
打卡器光芒大放,整个现实世界在林昭眼中开始扭曲、折叠。
冰冷的停尸间化作了他在幻视中见过的九重地穴,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仿佛活了过来,他们的嘴里不再是无声的低语,而是喷吐出大片大片如萤火虫般飞舞的符文。
难以言喻的精神撕裂感瞬间席卷了他,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同时穿刺他的灵魂。
林昭强忍着几欲昏厥的剧痛,在亿万混乱的临终遗言和无意义的呢喃中,疯狂地捕捉着与任务相关的关键词。
“名……”
“……铸……”
“……声……”
就在他即将把这三个字串联起来的瞬间,异变陡生!
停尸间中央那具被他重点关注的尸体,沈眠,猛地坐了起来!
她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
啪!啪!啪!
整栋殡仪馆大楼的灯光,在这一刻疯狂频闪了三秒,随后陷入一片死寂。
打卡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警报声:【警告!
信息流超载!
宿主精神连接即将崩溃!】
“休想!”
林昭眼中迸发出一股狠厉,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了一秒。
他将舌尖血狠狠抹在自己的瞳孔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道:
“我不是听者……我是回声!”
刹那间,他眼中的世界静止了。
那漫天飞舞的、狂乱的符文,仿佛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敕令,瞬间汇聚成一条洪流,在他眼前凝聚成一句话:
“吾名非我,乃群声所铸。”
林昭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前的停尸间恢复了原样,沈眠的尸体也依旧安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手中打卡器的屏幕上,却缓缓浮现出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轮廓。
一个不再是机械合成音,而是首次带上了些微语调的完整句子,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记住……他们都在等你命名。”
与此同时,焚化室内的齐九章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单膝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心口处一个狰狞的、如同古老门锁形状的烙印。
他颤抖着抚摸着那烙印,绝望地低语:
“我不是守门人……我……是锁。”
殡仪馆外,一个名为“方寸之间”的户外主播正对着湖面进行着午夜探险直播。
突然,他镜头下的湖面倒影中,天空不再是漆黑一片,一座巍峨的仙宫第九殿虚影,正缓缓升起,缥缈而宏伟。
直播间弹幕瞬间爆炸,而那主播则惊恐地看到,仙宫的门楣之上,一行鲜血淋漓的大字缓缓浮现:
“亡者低语,即为天机。”
风暴过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连绵的暴雨终于停歇,乌云散去,一轮残月高悬天际,清冷的月光为殡仪馆镀上了一层惨白的光晕。
空气里,那股由无数亡者残念汇聚而成的喧嚣,似乎随着林昭那句“我是回声”而彻底平息。
一切都安静得过分,甚至连远处林间的虫鸣都消失了。
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此刻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绝对宁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