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下的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夜晚的寒意,一阵阵吹在张铁柱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让他从那种几乎要凝固的绝望中稍微清醒了一些。
额头磕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手掌和膝盖的擦伤火辣辣的。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被反复践踏、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茶坊经理那轻蔑的眼神,保安粗暴的动作,客人们嘲弄的低语,如同循环播放的幻灯片,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烂树根……”
“糊弄人……”
“上不得台面……”
“乡巴佬……”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尊严的残骸上反复切割。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包,里面的松露依旧沉默着,散发着那被认定为“怪味”的气息。现在,连他自己都有些动摇了。难道“翠兰”的鼻子真的出了问题?难道这些黑疙瘩,真的就只是一些比较特别的、猪才喜欢的烂树根?
那他还抱着它们做什么?指望它们能变出二百块钱吗?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涌上心头。他几乎想要将这包“废物”扔进旁边浑浊的河水里,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是……爷爷怎么办?“翠兰”怎么办?还有那未出世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猪崽……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可是,活路又在哪里?
他身无分文,只剩下怀里这包没人要的“烂树根”,以及口袋里那十二块三毛钱(刚才买车票花了五块,买水花了一毛?)。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
难道真要露宿街头,明天去乞讨?
就在他万念俱灰,考虑着最不堪的出路时,一个有些熟悉、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蹲着?”
铁柱猛地抬起头,借着桥洞外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竟然是刚才在“雅韵茶坊”那个把他扔出来的魁梧保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来看他笑话的?还是觉得刚才没打够,追过来再补几下?
铁柱下意识地抱紧了帆布包,身体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恐惧。
那保安,也就是老周,看着铁柱这副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皱了皱眉,粗声粗气地说:“别跟个娘们似的缩着了!老子又不吃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铁柱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帆布包上,语气带着点探究:“你刚才在茶坊里,嚷嚷的那什么……松露?是真的假的?”
铁柱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粗暴赶他出来的保安,会追过来问这个。他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
老周见他不出声,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蹲下身,与铁柱平视。他块头很大,即使蹲着也很有压迫感。
“小子,我跟你直说吧。”老周的声音压低了些,“我在悦来酒楼也干过保安,后来才来的茶坊。在酒楼的时候,我见过那玩意儿,洋人带来的,叫什么……黑松露?就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放在菜上,听说贵得吓人!跟你这黑疙瘩……长得是有点像,但人家那个包装得那叫一个精致,你这……”
他指了指铁柱怀里的包,摇了摇头:“你这卖相也太差了,还带着泥,怪不得我们经理不信。”
铁柱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这个保安……他见过真正的松露?!他还说……长得有点像?!
“是真的!大哥!这真的是松露!野生的!我从我们村后山老栎树底下挖的!你闻闻!你闻闻这味儿!”铁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得语无伦次,再次把帆布包递了过去,这一次带着无比的恳切。
老周这次没有躲开,他凑近了些,鼻子用力嗅了嗅。那股混合着泥土、麝香、蜂蜜的复杂气息钻入鼻腔,让他眉头动了一下。
“嗯……这味儿……是有点特别,跟我在酒楼闻到的那个……不太一样,但好像……又有点那种意思?”老周摸着下巴,显得有些犹豫。他毕竟只是个保安,不是专业的厨师或鉴定师,无法百分百确定。
但他看着铁柱那布满灰尘、带着伤痕、却因为一丝希望而重新亮起些许光彩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个撒谎精,倒更像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
“这样吧,”老周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也不能确定你这到底是不是那金贵玩意儿。不过,我可以给你指条路。”
“什么路?大哥!求你告诉我!”铁柱也赶紧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县城西边,有家叫‘塞纳河畔’的西餐厅,听说是咱们这最高档的,专门做外国人生意和老外的菜。他们那儿,说不定会用你这东西。而且……”老周顿了顿,压低声音,“他们那的主厨是个法国佬,脾气怪得很,但据说对食材要求极高,是真是假,他肯定能分辨出来。”
塞纳河畔?西餐厅?法国主厨?
这些名词对铁柱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但此刻,这无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谢谢!谢谢大哥!”铁柱激动得差点要给老周跪下,被他一把扶住。
“别整这些没用的!”老周板着脸,“我就是看你小子可怜,给你指个方向。成不成,看你自己的造化。那地方门槛高,你这样子……”他打量了一下铁柱的穿着,“估计连门都进不去。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老周不再多留,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桥洞外的夜色中。
铁柱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帆布包,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想到,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或者说指了条路)的,竟然是刚刚粗暴对待过他的保安。
这算不算是绝境遇贵人?虽然这个“贵人”的身份,有点出乎意料。
但无论如何,他又有了一线希望!一个能真正鉴定他这些松露的地方!
可是,就像老周说的,那种高档西餐厅,是他这副尊容能进去的吗?他连“雅韵茶坊”都进不去,更何况是听起来就更高级的“塞纳河畔”?
他看着自己这一身狼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现实的冷水浇得摇曳不定。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和自怜。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去!必须去!就算爬,也要爬去那家“塞纳河畔”!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尽管毫无用处。然后,他抱着帆布包,凭借着老周指的大致方向,以及路上偶尔询问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县城西边走去。
夜色越来越深,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铁柱又饿又累,脚步虚浮,但他不敢停下。怀里的松露似乎感受到了他决绝的心意,那独特的气息仿佛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是又一次无情的驱逐和嘲笑?还是……命运的真正转折?
他只知道,他必须去。
当他终于远远看到那家有着优雅霓虹灯招牌、门口站着身穿笔挺制服门童的“塞纳河畔”西餐厅时,他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一次,他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需要凝聚许久……
贵人指路,但路,依然要靠他自己去闯。而这一次,他连闯的“资格”,似乎都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