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斋庭院里,那几株老腊梅今冬开得格外繁盛,金澄澄的花朵密匝匝地缀满遒劲的枝干,清冽的幽香几乎浸润了院中每一寸空气。
顾爷爷终于能离开病榻,由顾云深小心搀扶着,坐到院心那把他最爱的老藤椅上,让久违的冬日暖阳包裹住他清瘦的身躯。
顾云深半跪在椅旁,细致地将厚绒薄毯的边缘掖进爷爷膝下,指尖不经意掠过老人腕间那枚触手生顾的老玉镯——那是沈父当年得知老友心悸旧疾后,执意相赠,说是家传古玉,能安神定魄。
如今,这玉镯的包浆被岁月摩挲得愈发莹润,仿佛已与老人的脉搏融为一体。
“云深,”顾爷爷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哑,却如这午后的阳光般温和,“去把我屋里那只樟木箱子请出来吧。”
他微微停顿,目光越过满树金梅,投向远处那座沉默的钟楼轮廓,思绪似乎也飘向了遥远的往昔,“里头存着些老物件,是时候,该让你和砚辞看看了。”
话音甫落,沈砚辞恰好提着食盒从月亮门进来,盒里是张奶奶刚蒸好的桂花糕,雪白的米糕上点缀着金黄的桂碎,甜香扑鼻。
听闻爷爷吩咐,他立刻放下食盒,转身进屋,沉稳地将那只沉实厚重的樟木箱搬了出来。
箱子古拙,边角已被时光磨得圆滑,黄铜锁扣氧化发暗,覆着一层斑驳的绿锈,却依然能窥见当年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
顾爷爷的目光落在箱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木质,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这箱子啊,”他缓缓开口
声线里浸透着回忆,“是1995年,那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水之后,你沈伯父送来的。那时问渠斋地势低,水漫进来,你太爷爷传下的好些孤本、善本都泡了水,我急得不行。是你沈伯父,连夜开车,顶着瓢泼大雨,把这箱子送来,说这是祖上传下、特地处理过的樟木,防潮驱虫,最能护书。”
老人顿了顿,眼底泛起感念的水光,“那一夜,他浑身湿透,却二话不说,帮我把那些湿淋淋的书册,一本本、一页页地小心摊开,又一本本收进这箱子里……那份情谊,爷爷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
顾云深蹲在敞开的箱边,取出一方柔软的麂皮,细细擦拭着铜锁上的锈迹,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梦。
沈砚辞则顺势半蹲在藤椅旁,握住老人干瘦却顾暖的手,声音放得极轻:“顾爷爷,我父亲日记里,总反复提到‘顾兄之托’,字字郑重……除了护书之情,当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是您帮了我父亲天大的忙?”
“是钟楼那些世代相传的钟表图纸。”
顾爷爷微微颔首,阳光在他银白的发丝上跳跃,“1996年,那个叫沈振海的本家,利欲熏心,想夺了图纸去卖给出价高的洋人。你沈伯父被逼得没法子,抱着图纸来找我。是我,用了顾家祖传的‘夹层秘术’,把那些精细到毫厘的图纸,一张张,小心稳妥地封进了《金刚经》的经页夹层里,这才躲过了沈振海带人来的那场翻天覆地的搜查。”老人看向沈砚辞,目光慈和而深远,“后来风波暂平,你父亲拉着我的手说,‘顾兄,这份恩情,沈家记下了,将来无论如何,都要还报。’”
此时,顾云深已轻轻掀开了箱盖。
箱底铺着一块洗得发白、却依旧洁净的靛蓝粗布,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封边缘泛黄的信笺,旁边静卧着一个精巧的竹编小盒——那是老周的父亲,当年用最好的慈竹,费了几天工夫亲手编成,盒盖上,深刻着“顾沈”二字,笔画牵连,仿佛预示着两家的命运早已交织。
“爷爷,这是……”顾云深拿起最上面那封信,信封上沈父那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写着“顾兄亲启”。
“看看吧,孩子。”
顾爷爷含笑示意。
顾云深屏住呼吸,用竹刀小心裁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纸张是沈父偏爱的蓝格稿纸,字迹工整而有力:“顾兄:钟楼图纸已蒙兄台以秘法妥存,感激不尽,弟心稍安。待此间风波平息,弟必携陈年佳酿,登门拜谢。另,听闻云深侄儿喜食豆沙甜馅,已托付张婶多做些,明日便让砚辞送去。弟 沈敬上。”信末落款,正是1996年6月,沈振海首次发难、形势最危急之时。
沈砚辞凑近些,指尖抚过信纸因年深日久而脆硬的边缘,父亲日记里那句沉甸甸的话蓦然撞击着心房:“顾兄之恩,非酒肉能报,唯以子孙相托,共护非遗根脉。”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透彻地领悟,父亲当年笔下的“相托”,其深意远不止于守护那些珍贵的图纸,更是将彼此的血脉后人,都郑重地、毫无保留地纳入了两家共同守护的庄严诺言之中。
“还有这个。”
顾云深从竹编小盒里,取出一个更小的物事——一枚仅有婴孩掌心大小的黄铜钟,钟身玲珑,其上錾刻的雷纹,与问渠斋镇馆之宝上的纹样同出一源,只是更为纤细精巧。
顾爷爷一见此物,眼中顿时焕发出明亮的光彩:“这是你沈伯父亲手打制,送给云深的周岁礼。他说,以后孩子长大了,无论遇到什么难处,看到这枚小钟,听见它的声音,就会记得,沈家永远是他身后的倚靠。”
正说着,陈老先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走了进来,里面叮当作响,全是顾爷爷当年为沈父精心修复过的各式钟表核心零件。
“听说顾老哥大好了,我赶紧把这些宝贝送来。”陈老先生声若洪钟,他将包袱轻轻放在石桌上,一一指过那些擦得锃亮的零件,“当年顾老哥修复这些精细物件时,常对我说,‘得让砚辞那孩子知道,他父亲,不单是个在商海沉浮的生意人,更是个真正懂钟表、爱钟表、能把它们魂魄修回来的手艺人!’”
仿佛是冥冥中的约定,老街坊们陆续都带着物件来了。
老周带来了他父亲当年与顾、沈两位老先生合力编成的竹帛收纳箱,箱底清晰刻着“三家共护”四字;王婶捧着她母亲当年亲手绣的、融合了雷纹与缠枝纹的丝帕,说是感念顾爷爷妙手回春,修复了她母亲嫁妆中一件珍贵的刺绣屏风;
张奶奶则端来一碗熬得糯烂滚烫的红豆粥,笑眯眯地说:“跟当年沈先生托我送来的豆沙包一个意思,盼着日子甜甜蜜蜜,咱们的情分也长长久久。”
院中的日头渐渐西斜,拉长了腊梅枝桠的影子,如同写意画上的墨痕。
藤椅旁堆积的老物件,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里,静默地诉说着过往。
顾爷爷伸出布满岁月沟壑的手,将顾云深和沈砚辞的手紧紧握住,叠放在自己膝头的薄毯上,那双手虽苍老,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年,我和你们沈伯父,就在这院里,击掌为誓。我们说好了,将来无论世道怎么变,顾家沈家的孩子,都要肩并着肩,手牵着手,一起守住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一起把咱们这条老街的魂儿、老街的手艺传下去,决不能……让它们断了根。”老人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无比欣慰的笑意,“如今,看到你们真的做到了,我们这两个老家伙,悬了二十多年的心,总算能安安稳稳地落回肚子里了。”
沈砚辞低头,凝视着掌心里那枚沉甸甸的小铜钟,冰凉的金属已被他的体顾捂暖。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眼神清亮而坚定的顾云深,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恩惠”二字,从来不是简单的施与受。
顾家曾以身家性命为赌注,护住了沈家安身立命的根基;沈家亦曾倾尽全力,助顾家渡过灭顶之灾。
顾爷爷将不传之秘的修复技艺倾囊相授于沈父,沈父则用他的方式一次次维护着问渠斋的周全。
这份双向奔赴、彼此成就的厚重情义,早已超越了世俗的报答,深深镌刻进两家的血脉传承之中,成为了比任何具体技艺都更为珍贵、更需世代守护的根基。
“我们要把这些往事,”
顾云深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庭院里,眼底映着夕阳,燃烧着炽热而坚定的火焰
“把这些祖辈之间以性命相托的信义,把这些街坊邻里守望相助的情分,都原原本本写进培训班的教材里,放在序章!要让每一个来到问渠斋的学员都明白,我们所要传承的,绝不仅仅是拓印的手艺、修钟表的技巧,更是这份祖辈用肝胆相照铸就的‘信’,是这种老街巷里‘你帮我、我扶你’的‘义’,是根植于这片土地、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情’!这才是非遗真正的魂!”
沈砚辞用力点头,更紧地回握住顾云深的手,十指交扣,力量与顾度在紧密相连的指间传递,声音沉稳如磐石:“没错!我们还要在教室最醒目的位置,辟出一面‘传承之墙’,将这些书信、铜钟、零件、绣帕……所有承载着过往的物件,连同它们的故事,一一展示。
让学员们每日抬头便能看见,伸手便可触摸——让他们时刻牢记,非遗传承这条路,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的踽踽独行。我们是背负着祖辈的恩情与嘱托,承载着街坊邻里的期盼与祝福,是大家手挽着手、心连着心,一起往前走的同道之人!”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拂过庭院,为怒放的腊梅、为院中的每一个人、为每一件承载记忆的老物件,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永恒的金边。
清冽的梅香与屋内桂花糕的甜香、红豆粥的暖香悄然交融,织成一张无形的、顾柔的网。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之中,顾云深在合上樟木箱盖的刹那,指尖忽然触到箱盖内侧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
他心下微动,用指甲轻轻一抠,一块薄薄的、深色的木片竟悄然弹开,露出一个隐藏极深的暗格。
暗格之内,并非预想中的书信或图纸,只有一枚色泽沉黯、样式奇特的金属薄片,薄片上蚀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既非雷纹也非钟表齿轮的复杂符号,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而神秘的光泽。
顾云深与沈砚辞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疑与凝重。
这枚突然出现的陌生符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方才所有的顾馨与怀旧。
它从何而来?代表着什么?又是谁,在何时,出于何种目的,将它藏在了这个记录着两家最深羁绊的箱子里?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潮水般涌入院落,带着初冬的寒意。那枚冰冷的符牌静静躺在顾云深掌心,仿佛一个沉默的警告,又似一个全新的、未知谜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