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妙仪牵着顾初妤，离开了弥漫着故事余韵的小花厅。
顾初妤一手紧紧抱着那只棕色小熊，另一只小手被京妙仪微凉的手指包裹着，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仰着小脸，看着京妙仪线条清晰的下颌，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欢喜。
姐姐牵着她的手呢！
比雪迎姐姐讲故事还要让她开心。
“姐姐，”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奶声奶气地问，“我们去哪里呀？”
京妙仪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
小家伙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依赖和快乐，像落满了星子的清澈湖面。
“书房。”她言简意赅地回答，脚步未停。
“哦。”顾初妤乖乖应了一声，不再多问，只要跟着姐姐，去哪里都好。
回到安静的书房，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
京妙仪松开了顾初妤的手，走到书桌旁。
顾初妤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像个小尾巴。
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带着彩色插画的百科全书，旁边还放着几支削好的彩色铅笔。
但顾初妤的注意力，很快被书桌另一角放着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张摊开的、比普通画纸要大一些的白纸，上面用铅笔细致地勾勒出了轮廓，似乎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画。
画的中央，是一个优雅坐着的女性侧影，长发挽起，脖颈修长，姿态温柔。
虽然只是线条，但能看出作画者的认真和用心。
在京妙仪这个年纪，能画出这样比例协调、线条流畅的画，已经远超同龄人了。
顾初妤好奇地踮起脚尖，扒着桌沿，睁大眼睛看着那幅画。
“姐姐，画画？”她伸出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
“嗯。”京妙仪应了一声，目光也落在那幅画上，清冷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是她画了好几天的，准备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母亲最近总是很忙，脸色也有些疲惫，她想画一幅画让母亲开心。
画上的，正是母亲坐在花园里看书时的安静模样。
她拿起一支铅笔，准备继续完善一些细节。
顾初妤见京妙仪开始画画，也不吵不闹，自己抱着小熊，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地毯上，靠着京妙仪的腿。
她看着京妙仪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握着铅笔的手指纤细而有力。
姐姐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顾初妤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
她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在书房里逡巡，最后落在了书桌角落，一个精致的陶瓷杯子上。
杯子里，似乎装着半杯橙色的果汁，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那是之前佣人送进来给顾初妤的，她只喝了一半就跑出去玩了。
渴了。
顾初妤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抱着小熊从地毯上爬起来。
她看看专注作画的京妙仪，不想打扰姐姐，便自己小心翼翼地朝着书桌挪过去。
目标——那杯果汁。
京妙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着母亲裙摆的褶皱。
她想要画出最温柔的母亲。
顾初妤踮着脚，小手努力地伸向那个杯子。
还差一点点……
她用力一够，指尖终于碰到了冰凉的杯壁。
然而，杯子的位置有些靠里，她这一够，力道没掌握好，非但没把杯子拉近，反而让杯子一晃——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半杯橙色的果汁泼洒出来，大部分溅在了书桌上，而其中一股，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了那幅摊开的、未完成的画上！
透明的果汁迅速晕染开，污浊了干净的白纸，将那精心勾勒的铅笔线条模糊、污染，漂亮的侧影瞬间被一片刺目的橙黄色覆盖、吞噬……
顾初妤完全吓呆了。
她看着那迅速蔓延开的污渍，看着被毁掉的画，小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小熊“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闯祸了！
她弄坏了姐姐的画！
京妙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猛地抬起头。
当她看到自己珍视的画作被果汁浸染得一塌糊涂，那片橙黄像丑陋的疤痕玷污了母亲温柔的侧影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双总是清冷淡然的凤眼，瞬间瞪大，瞳孔紧缩，里面清晰地映出那片狼藉。
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愤怒。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
这是要送给妈妈的……
怎么可以……
京妙仪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她的动作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得可怕，小小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风暴。
她死死地盯着那片污渍，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不是因为想哭，而是极致的愤怒和心痛交织下的生理反应。
顾初妤被京妙仪这从未有过的可怕样子吓得浑身一抖。
“姐……姐姐……”她声音带着哭腔，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呜呜……”
她好害怕。
姐姐的样子好可怕。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妙仪姐姐。
京妙仪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那幅被毁掉的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变得粗重。
她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流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要失控地尖叫或者……做些什么来发泄这滔天的怒火和委屈。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顾初妤的啜泣声成了唯一的声音，小小的，压抑的，充满了恐惧和悔恨。
闻声赶来的陈叔站在书房门口，看到里面的情形，脚步顿住，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他看了看地上碎裂的杯子、狼藉的果汁、被污损的画，又看了看浑身紧绷、眼圈发红的大小姐，以及那个吓坏了、哭得瑟瑟发抖的顾家小小姐，心里叹了口气。
他认得那幅画，大小姐画了好几天，极为珍视。
这下……
就在陈叔以为京妙仪会爆发，会斥责，甚至会……他不敢想，大小姐性子冷，但执拗起来，谁也拦不住。
就在顾初妤哭得快要喘不上气，觉得自己要被讨厌、被抛弃了的时候——
京妙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极其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她缓缓地，将那口灼热的气息吐了出来。
周身那骇人的低气压，奇迹般地收敛了一些。
她终于将目光从画上移开，转向了那个哭成泪人儿、缩成一团的小糯米团子。
顾初妤接触到她的目光，吓得又是一个哆嗦，哭声都噎住了，只剩下小小的、可怜的抽噎。
京妙仪看着那张苍白挂满泪痕的小脸，看着那双盛满了恐惧和泪水的小鹿眼，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的小小身躯。
那团燃烧的怒火，像是被这冰冷的泪水浇熄了一些。
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软了一下。
她想起这个小团子之前靠在她膝盖上安睡的模样，想起她抱着小熊时满足的笑容，想起她软软地喊“姐姐”时依赖的语气……
如果她发脾气，如果她吼她……
这个小哭包，一定会吓坏的吧？
可能会生病……
她不想看到她生病。
京妙仪的嘴唇动了动，喉咙有些发紧。
她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用一种极其压抑的、带着细微颤抖的、甚至有些沙哑的声音，硬邦邦地开口：
“……没事。”
只有两个字。
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
说完这两个字，京妙仪不再看顾初妤，也不再看那幅被毁掉的画。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然后，她快步走出了书房，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她需要离开这里。
需要一个人待着。
需要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失去和……那让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对那个小团子硬不起来的心软。
书房里，只剩下呆立门口的陈叔，和地上还在小声抽泣、惊魂未定的顾初妤。
以及，那幅被果汁玷污、再也无法送出的画。
陈叔看着大小姐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吓坏了的顾小姐，连忙走上前。
他先是温和地安抚顾初妤：“顾小姐，别哭了，大小姐没有怪您。”
然后示意闻声而来的女佣赶紧收拾地上的狼藉。
顾初妤却好像听不见别人的话。
她脑子里全是京妙仪刚才那可怕的样子，和最后那句硬邦邦的“没事”。
姐姐说没事……
可是姐姐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没事。
姐姐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是不是……讨厌她了？
这个认知让顾初妤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比刚才被吓到还要难受百倍。
她不要姐姐讨厌她！
“呜呜……姐姐……”她哭得更凶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无助又可怜。
陈叔看着，心疼又无奈。
大小姐那孩子，心思重，什么都憋在心里。
这顾家小小姐，又是这么个娇气敏感的性子。
唉。
京妙仪一路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允许自己的情绪泄露出一丝痕迹。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眼前仿佛还是那片被果汁毁掉的画面。
妈妈温柔的侧影，被丑陋的橙黄色覆盖……
她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
不是眼泪。
她不会哭。
只是……很难受。
心里堵得厉害。
那个小麻烦精……
她明明该生气的。
可是，看到她吓成那个样子，哭得那么可怜……
京妙仪烦躁地蹙起眉。
心里乱糟糟的。
她甩甩头，不想再去想。
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份准备已久的生日礼物，没了。
而那个毁掉她礼物的小家伙……
她好像，也没办法真的去责怪。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年仅六岁的京妙仪，第一次体会到了某种复杂的、名为“无奈”的情绪。
书房里，顾初妤哭了很久，才在陈叔和女佣的耐心安抚下，慢慢止住了哭泣。
但那双小鹿眼已经肿得像核桃，精神也蔫蔫的，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熊，一句话也不说。
她时不时地看向书房门口，期待着那个清冷的身影会再次出现。
可是，没有。
姐姐一直没有回来。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理她了？
顾初妤低下头，把小脸埋进小熊柔软的绒毛里，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心里却更加难过了。
她把姐姐重要的东西弄坏了。
姐姐一定很伤心，很生气。
她不要这样。
她想要姐姐像之前那样，虽然不怎么笑，但会让她靠着，会把小熊给她，会牵着她的手……
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懊悔和不安。
下午，顾初妤被接回自己家时，依旧没什么精神。
京妙仪没有出来送她。
坐在回家的车上，顾初妤扒着车窗，看着京家宅邸在视野里渐渐变小，消失，心里空落落的。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熊，小声地、带着浓浓的鼻音保证：
“熊熊……妤妤下次，不闯祸了……”
“要姐姐……不生气……”
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姐姐不再生她的气。
而京家，京妙仪的房间里。
她站在窗前，看着顾家的车子驶离。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
脑海里，是顾初妤最后那张哭得惨兮兮的小脸。
还有……那幅被毁掉的画。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在天边渲染开大片大片的橘红色。
像极了……泼洒在画纸上的果汁。
京妙仪微微蹙眉，移开了视线。
心里那份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却久久不散。
这次的“意外”，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个小女孩尚且稚嫩的心湖中，各自漾开了不同的涟漪。
一个在不安中下定决心要弥补。
另一个，则在无奈的纵容里，体会到了更深的牵绊。
风波看似平息，留下的痕迹，却需要时间去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