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时,刘双喜和狗娃已经踩着露水走出了顺风酒馆。两人隔着半步距离,谁都没多话,之前光阴好的时候双喜和狗娃他爹关系可铁的很呢,现在兵荒马乱的,大家都在夹缝中生存,孩子他爹不在了,能拉一把是一把。
“往这边。”刘双喜闷声说了句,往山坳左侧拐去。他怀里揣着酒馆掌柜塞的半块窝头,用油纸包得严实,是两人眼下唯一的干粮。想起疤痢眼那伙人阴恻恻的笑,想起自己被烧毁的家,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后槽牙就忍不住发酸——那局明摆着是坑,可当时被猪油蒙了心,只想着翻本,结果连本带家底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
狗娃“嗯”了一声,攥着根捡来的枣木棍跟在后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窝头见了底。狗娃舔了舔嘴角的渣子,偷偷瞟了眼刘双喜的侧脸。这叔看着闷,却把大半窝头都让给了他。山路越走越偏,周围连个村落的影子都没,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衬得肚子饿得更响了。
“歇会儿。”刘双喜往块青石上坐了,揉着发酸的腿。他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逃跑时太急,除了身上这件打补丁的褂子,啥都没带。狗娃在他旁边坐下,把枣木棍横在膝盖上,小声问:“叔,黑风寨的赵铁头,真能要咱们?”
“不清楚。”刘双喜实话实说,“但眼下除了那儿,没别的去处。”他听说赵铁头手下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不抢百姓,至于收不收他们这种逃难的,只能碰运气。
正说着,鼻尖忽然飘来股甜香。不是饭菜香,是米粥混着柴火的暖气,从前面林子深处钻出来。狗娃眼睛一亮:“有吃的!”拽着枣木棍就往前跑,被刘双喜一把拉住:“慢着,看看再说。”他被疤痢眼坑怕了,这年头,天上掉的未必是馅饼。
穿过片老林子,眼前忽然敞亮起来。林中空地上搭着个简易灶台,一口大铁锅架在火上,米粥在锅里咕嘟冒泡,香气正是从这儿飘出去的。锅旁站着个老和尚,灰袍洗得发白,正用长柄木勺慢悠悠搅着粥,周围蹲着七八个流民,手里都捧着粗瓷碗,喝得小心翼翼。
“是施粥的。”狗娃松了口气,拉着刘双喜往队伍尾端站。排队的多是些老弱妇孺,见他俩过来,只是抬眼瞥了瞥,又低下头喝自己的粥,兵荒马乱的,谁都没力气打听旁人的来路。
刚站定,就见三个汉子晃晃悠悠挤了过来。为首的脸上有道浅疤,看着有点眼熟,刘双喜心里咯噔一下,仔细一看不是疤痢眼那伙人,才松了口气。“老和尚,快点!”疤脸汉子往锅边凑,“爷几个饿坏了,先给咱盛三碗!”
老和尚搅粥的手没停,声音轻得像羽毛:“施主,按前后顺序来,粥不多了。”
“排啥队!”旁边个矮胖汉子嗤笑,“这破粥谁稀罕?也就是爷几个走累了,垫垫肚子罢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掀锅盖。
狗娃攥紧了枣木棍,喉结动了动,他打小就看不惯这号人,刚要往前迈,被刘双喜悄悄拽住了袖子。“别多事。”刘双喜低声说,“这年头,能有口粥喝就不错了,犯不上争。”他想起自己赌输的那天,不也是为了争口气,才被疤痢眼套了话?
可狗娃没听,少年梗着脖子喊:“凭啥你们不排队?”
疤脸汉子愣了下,随即笑了:“哪来的毛孩子,管起爷来了?”伸手就要去拍狗娃的头。刘双喜心里一紧,刚要起身,却见老和尚忽然往锅边退了半步,正好挡在两人中间。
“施主莫急。”老和尚舀起一勺粥,在碗沿轻轻刮了刮,“粥还烫,晾晾再喝才好。”他把碗递给疤脸汉子,又舀了两碗递给他的同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互相让着点,路才好走。”
疤脸汉子手里捧着热粥,倒不好意思再发作了,嘟囔了句“算你识相”,带着同伴蹲到一边喝去了,只是喝得急,烫得直吐舌头,惹得周围流民偷偷笑了两声,倒没谁真往心里去,这年头,能吃饱肚子,谁还计较粥是怎么来的?
狗娃气鼓鼓地瞪着那几个汉子,刘双喜却拉着他往前挪了挪。轮到他们时,老和尚多舀了半勺粥,碗沿还沾着几粒米。“慢些喝。”老和尚看着狗娃发红的耳朵,眼神软和,“孩子正在长身体。”
狗娃没说话,接过碗时指尖碰了碰老和尚的手,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点暖。粥熬得稠,米香混着淡淡的松柴味,喝进肚里像揣了个小暖炉。刘双喜喝得慢,眼角余光瞥见佛堂,这庙看着像座废寺,门楣上的“无相寺”三个字快被风雨蚀平了,佛堂里没供佛像,只摆着个半人高的石台,蒙着块褪色的蓝布,透着股说不出的静。
“大师,这庙就您一个人?”刘双喜忍不住问。
老和尚正给个抱孩子的妇人添粥,闻言笑了笑:“还有两个徒弟,下山采买去了。”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近来不太平,逃难的多,就多煮点粥,能帮衬一个是一个。”
“您知道黑风寨吗?”狗娃突然插话,嘴里还含着粥,“我们要去找赵铁头。”
刘双喜皱了皱眉,这孩子咋啥都往外说?可老和尚却没在意,只是点了点头:“赵铁头啊……是个倔性子。”
“您认识他?”刘双喜愣了下。
老和尚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前几年他来过。”老和尚的声音轻了些,“那时候他还没成头领,就是个挑货郎,被恶霸抢了担子,走投无路来求口饭。”他顿了顿,“听说后来上山落了草,手下弟兄都是些没地种、没家回的,倒也规矩,从不扰百姓。”
狗娃听得眼睛发亮:“那他是好人?”
“好坏哪说得清。”老和尚笑了,“有人说他太硬,认死理,得罪了不少乡绅;也有人说他护着周边村子,去年还帮着挡过一次流寇。”他看了刘双喜一眼,“就像这粥,有人觉得稀,有人觉得稠,全看自个儿的光景。”
刘双喜没说话,心里却踏实了些。他想起自己被疤痢眼坑骗的事,忽然觉得赵铁头这“认死理”的性子,或许不是坏事。
日头偏西时,两人起身告辞。老和尚给他们塞了两个菜窝头,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往西北走,见着那棵老松树,往左拐就是黑风寨。”老和尚站在寺门口,灰袍在风里飘着,“赵铁头吃软不吃硬,见了他,有啥说啥就成。”
走出老远,狗娃回头望了眼,见那扇斑驳的寺门慢慢合上了,像从未开过一样。林子里静悄悄的,连灶膛的烟火气都散了,只剩满地的松针,软乎乎的,像谁悄悄铺的路。
“叔,那老和尚有点怪。”狗娃小声说。
刘双喜“嗯”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纸包。怪是怪,可那点怪里藏着的暖,却比粥还实在。他想起刚才老和尚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路好像没那么难走了,至少比被疤痢眼追着讨债强。
天黑时,两人在山坳里找了个背风的石缝歇脚。刘双喜捡了些枯枝生火,火苗不大,却足够照亮彼此的脸。狗娃啃着菜窝头,忽然说:“叔,赵铁头真像老和尚说的那样,护着百姓?”
“不知道。”刘双喜实话实说,“但总好过在路上漂着吧。”
“我要是能像他那样,帮着人挡流寇就好了。”狗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认真劲儿,“要是有支队伍,专护着老百姓,我肯定去。”
刘双喜心里一动,看了眼少年,这孩子眼里的光,像极了自己刚开杂货铺时的样子,总觉得能做点啥。他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手里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狗娃,自己啃着另一半。
后半夜,山风里裹着点马蹄声,还有人说笑的声音,从远处飘过去。刘双喜坐起身,往石缝外看了眼,见是几个赶脚的客商,正举着火把赶路,嘴里还哼着小调,倒不像恶人。他松了口气,拍了拍狗娃的背:“睡吧,明儿早点走。”
第二天晌午,两人终于看见了那棵老松树。树长得极粗,枝桠伸得老远,像只张开的大手,遮了大半个山坳。往左拐过一道弯,黑风寨就出现在眼前了,依山建的石屋错落有致,寨门是粗木头搭的,两个守寨的汉子挎着刀,腰杆挺得笔直,看着就透着股硬朗。
“站住!干啥的?”汉子喊了一声,声音洪亮。
刘双喜深吸一口气,拉着狗娃往前站了站,声音不高,却清楚:“我们来投赵头领,想讨个活路。”
守寨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在狗娃手里的枣木棍和刘双喜怀里的纸包上停了停,忽然咧嘴笑了:“等着,我去通报铁头哥。”
风从寨子里吹出来,带着点松木香,还有点淡淡的米香,像极了无相寺的味道。刘双喜看了眼身旁的狗娃,少年眼里没了昨日的怯,倒像有团火苗在跳。路还长,但脚下的石子,好像没那么硌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