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的草药味涌了出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土窑里光线不算亮,靠里的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草药,有黄芩、当归,还有些贺峻霖叫不上名字的,都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地上铺着干草,铺着几块破旧的油布,三个伤员正躺在上面,其中一个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另一个胳膊吊在脖子上,还有一个额头包着白布,此刻都睡着了,呼吸均匀。
离门最近的地方,一个姑娘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纱布,低头专注地做着什么。她穿着一身灰布褂子,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随着低头的动作,颈后有几缕碎发垂下来,被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褐色。
正是刘花。
贺峻霖刚要开口打招呼,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是个倒在地上的陶罐,里面的药渣洒了一地。他踉跄了一下,手里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红糖的甜香混着草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谁?”
刘花猛地回过头,手里的纱布还捏在指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看清来人时,又迅速转换成惊讶。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往身后的伤员看了一眼,见他们没被吵醒,才松了口气,然后对着贺峻霖微微欠了欠身,声音比刚才哄伤员时清亮了些,但还是带着点拘谨:“贺……贺副队长?”
贺峻霖这才站稳,赶紧弯腰去捡地上的油纸包,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对不住,进来没看路,没吵醒他们吧?”他把油纸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还好油纸够厚,没漏出来。
“没、没有。”刘花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蓝布包上,那里面露出的书角她有点眼熟,上次队伍转移时,她帮着收拾过杂物,见过一本卷了边的《孙子兵法》,当时还觉得奇怪,打仗的队伍里,怎么会有人把书看得这么金贵。
“我来看看伤员。”贺峻霖把红糖递过去,“昨天在会宁换的,给他们泡水喝,补补气血。”
刘花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子,指关节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一看就是常年握枪、翻书磨出来的;而她的手,虽然也因为泡药、包扎变得有些粗糙,但指尖更纤细些,沾着点深绿色的药汁,是刚才捣草药时蹭上的。
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赶紧缩回了手。刘花把红糖放在旁边的木桌上,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副队长。”
贺峻霖的手也顿了顿,他刚才触到她指尖的那一刻,只觉得温温的,像春天刚化的雪水。他定了定神,目光转向地上的伤员:“他们恢复得咋样?”
“都还行。”刘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柔和了些,“腿上伤的那个是被流弹擦到了,没伤着骨头,过几天就能下地;胳膊吊着的是脱臼,已经接好了,养半个月就没事;额头那个是被石头砸了下,有点脑震荡,前几天老说晕,今天好多了,刚睡着。”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伤员,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从窗棂钻进来,刚好落在她的侧脸,能看到细小的绒毛,还有鼻尖上沾着的一点草药粉末。
贺峻霖忽然想起刚才在门外听到的那句话,“忍着点,这药擦着是有点疼,过会儿就好了”。原来她哄人的时候,声音是这样的。他见过太多战场上的生死,听惯了呐喊和嘶吼,突然听到这样轻柔的声音,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辛苦你了。”他说,语气比刚才真诚了些,“队伍里医护兵少,你一个姑娘家,要照顾这么多人。”
刘花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上扬,带着点少年气,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个“有勇有谋”的副队长。她愣了一下,才摇摇头:“不辛苦,照顾同志是应该的。”
她的目光很快移开,落在他袖口上,那里磨破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棉花,看着有些旧了。她想起自己针线筐里还有几块碎布,是上次缝衣服剩下的,或许可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下去了。人家是副队长,自己只是个医护兵,哪能随便管这些。她低下头,拿起刚才没做完的纱布,继续用针线缝补,纱布不够用,只能把旧的洗干净,破了的地方缝起来再用。
贺峻霖注意到她的动作,看着她捏着针线的手,指尖灵活地穿梭,针脚走得又密又匀。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蓝布包,里面的《孙子兵法》封皮边角磨破了,正愁没人帮忙补。他刚想开口问问,又觉得不太合适,第一次见面就麻烦人家姑娘,显得太唐突。
“对了,”他换了个话题,“我带回来几本书,有本讲战场急救的,里面有些包扎的法子,或许你能用得上。”
刘花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她虽然之前学过医,但战场上的急救跟平时看病不一样,讲究快、准,她一直想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
“嗯,回头我给你送来。”贺峻霖笑了,“你要是有看不懂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
“谢谢副队长!”刘花这次的声音里带了点真切的高兴,抬头看他时,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含着两汪水。
贺峻霖的心又轻轻晃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土窑里的草药味,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跟刘花聊了几句伤员的饮食注意事项,比如哪些草药需要忌口,哪些食物能补血。刘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还拿起旁边的炭笔,在一块破木板上记着什么。她写字的姿势很端正,手指握着炭笔,一笔一划的,像个认真的学生。
“那我不打扰你了,”贺峻霖看了看天色,“下午还要跟队长商量训练计划。”
“好。”刘花站起身,送他到门口。
贺峻霖掀开帘子时,回头看了一眼。刘花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块写满字的破木板,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披了层薄薄的金纱。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又低下头,耳根悄悄红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土窑里又恢复了刚才的昏暗。刘花看着地上的红糖,又看了看自己沾着药汁的手指,刚才碰到他手掌的地方,好像还留着一点温度。她深吸了口气,闻到空气里红糖的甜香,混着草药味,竟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刘花姐,刚才那人就是贺副队长啊?”躺在最里面的伤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轻声问。他是腿上受伤的那个,叫李二牛,是个爱说笑的汉子。
刘花回过神,脸上有点热:“嗯。”
“听说他可厉害了,在会宁教那些兵蛋子打仗,回来还带了红糖,真是个细心人。”李二牛笑着说,“我瞅着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别瞎说。”刘花嗔了他一句,拿起纱布往他腿上盖,“刚醒就胡说八道,小心伤口疼。”
李二牛“哎哟”叫了一声,却笑得更欢了:“我没瞎说!你刚才脸红了,我都看着呢。”
刘花的脸更红了,赶紧转过身去整理草药,不再理他。可耳朵里却反复回响着刚才贺峻霖的声音,他说“回头我给你送书来”,说“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声音里的爽朗和真诚,像刚才照进窑里的阳光,暖暖地落在心上。
她拿起一块黄芩,放在鼻尖闻了闻。草药的苦味里,好像真的掺了点红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