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黄土的焦气,刮过练兵场时,把战士们的绑腿吹得簌簌作响。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尖只透了点鱼肚白,贺峻霖已经站在土坡上清点人数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被风掀起,露出手腕上一道浅褐色的旧疤,那是三个月前在会宁阻击战里留下的,当时子弹擦着骨头过去,是医疗队连夜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副队,都齐了!”王铁柱一瘸一拐地跑过来,胳膊上的新绷带又被蹭松了点,“刘队长让问,啥时候出发?”
贺峻霖往医疗点的方向瞥了一眼,土窑的门帘还没掀开,只有烟囱里飘出的烟在风里打了个旋。“再等五分钟。”他说。话音刚落,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刘花背着药箱走了出来。她今天换了件靛蓝色的粗布褂子,头发用布条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药箱带子勒在肩上,压出两道浅浅的红痕。
“都准备好了?”贺峻霖迎上去,目光在她药箱上停了停。昨天夜里他去送《战场急救手册》时,正撞见她在油灯下缝布条,指尖被针扎出个血珠,她只是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飞针走线。
“嗯。”刘花点头,从药箱侧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防蛇咬的药粉,你带的人爬崖,用得上。”
贺峻霖把纸包塞进怀里,正想说点什么,刘志国的大嗓门从队伍前头传过来:“都精神点!这次去土谷堆,不是去赶集!王彪那伙杂碎杀了咱们俩娃,这回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低吼,战士们攥紧了手里的步枪,枪托在黄土地上磕出沉闷的响。刘双喜把弹弓别在腰上,狗娃往嘴里塞了半块窝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眼里却闪着狠劲,那两个牺牲的小战士,一个是教他打枪的李大哥,一个是分他干粮的张二哥,前几天遗体运回来时,脸都被打花了。
“列队!”贺峻霖喊了一声,队伍瞬间排得整整齐齐。他走到刘志国身边,两人蹲在地上铺开地图。地图是用草纸画的,边缘卷了毛,土谷堆的地形被红炭笔标得密密麻麻:主峰像个倒扣的瓮,东西南北四个坡,西坡最陡,东坡有片酸枣林,北坡是悬崖,南坡藏着几孔石窑。
“司马翎羽这老狐狸,把地形摸得比自家炕头还熟。”刘志国用手指敲了敲西坡的位置,“按原计划,佯攻队从西坡上,动静越大越好,让他们以为咱们要硬碰硬。”
“我带二队从北坡爬。”贺峻霖指尖点在北坡的悬崖上,“刘双喜说这悬崖看着陡,其实石缝多,能攀。”
“风险太大了。”刘志国皱起眉,“万一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风险大,才保险。”贺峻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压得很低,“司马翎羽熟读兵书,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肯定觉得咱们不敢走北坡,这就是咱们的机会。”他顿了顿,又说,“粮仓八成在南坡石窑,烧了粮仓,他们就成了没头的苍蝇。”
刘志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肚子里的弯弯绕比这地图上的道道还多。行,就按你说的办。”
队伍出发时,太阳刚爬上山顶,把人的影子钉在地上。刘花跟在队伍后面,药箱里的玻璃瓶叮叮当当响。她走得不快,眼睛却不停地扫过路边的草,哪些是止血的,哪些是消炎的,哪些有毒,她都记在心里。走到一片低洼地时,贺峻霖突然停下脚步,等她跟上来。
“膝盖还疼吗?”他低声问。昨天在医疗点,他蹲下来看伤员时,膝盖磕在土炕沿上,当时没觉得疼,现在走了长路,倒有点酸胀。
“早不疼了。”刘花从药箱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用酒泡过的草药,“你先拿着,疼了就敷上。”
贺峻霖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她的指甲,他忽然想起王铁柱说的,她去年跟着队伍走二百里,脚上的水泡磨破了,就用烧过的针挑破,撒点草木灰继续走。这姑娘看着文静,骨子里却比谁都韧。
“爬崖的时候,你跟在我后面。”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刘花愣了愣,想说自己能行,却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只好点了点头。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把远处战士们的说笑声吹得很远,空气里忽然有点安静,只有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中午歇脚时,刘花给大家分草药。她把防中暑的青蒿叶揉碎了,分给扛机枪的大个子;把治拉伤的艾叶包好,递给背着粮食的炊事员。轮到贺峻霖时,她从药箱最底层翻出个小陶罐,里面是熬好的红糖膏。
“昨天你送的红糖,我熬成膏了,方便带。”她把陶罐塞给他,“受伤了能补补。”
贺峻霖捏着陶罐,罐身还带着点温热,像她手心的温度。他想起昨天在医疗点,她低头缝纱布时,阳光落在她发顶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半年光教战士们打枪,好像真的错过了些什么。
“谢了。”他把陶罐揣进怀里,正好压在那本《孙子兵法》上。书的边角硌着肋骨,有点痒,像心里揣了只小虫子。
队伍继续前进,黄土地越来越荒凉,连草都长得稀稀拉拉的。刘双喜指着远处的山影说:“那就是土谷堆,俺小时候跟爹去那边采药,看见过民团抢人家的闺女,哭得老惨了。”
贺峻霖举起望远镜,土谷堆的主峰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像个张着嘴的巨兽。“还有多久能到?”
“天黑前能到山脚下的破庙。”刘双喜说,“庙里能歇脚,离哨卡还有二里地。”
刘志国让队伍放慢速度,改成单列行军。太阳落山时,果然看见一座破庙,屋顶塌了一半,神像的胳膊也断了,却正好能遮住外面的视线。战士们悄无声息地钻进庙,贺峻霖让大家用干草铺地,轮流警戒。
夜里的风更凉了,刘花靠在墙角给药瓶贴标签,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贺峻霖蹲在她旁边擦枪,枪管的反光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
“司马翎羽真有那么厉害?”刘花忽然问。她听战士们说,这人是个落第秀才,后来投了王彪,出了不少坏主意,上次那两个小战士,就是中了他的埋伏。
“厉害的不是他的计谋,是他的心狠。”贺峻霖把擦好的枪放在身边,“兵书里写‘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却觉得‘斩草要除根’。”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他太信书了,反而容易被书困住。”
刘花没说话,低头继续贴标签。标签是用废纸剪的,上面用炭笔写着药名,字歪歪扭扭的,却是她能想到的最仔细的办法。贺峻霖看着她的手指在纸上滑动,安静又专注。
“爬崖的时候,别逞强。”他说。
“你也是。”刘花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别总想着自己往前冲。”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赶紧错开。庙里很静,能听见远处狼的叫声,还有战士们均匀的呼吸声。贺峻霖摸了摸怀里的红糖膏,罐子已经凉了,心里却热乎乎的。他知道,明天天亮后,就是一场硬仗,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慌,好像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再险的悬崖也能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