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堡的残雪被风卷着,在土塬上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腊月二十七的天刚蒙蒙亮,贺峻霖牵着那匹杂毛马站在崖边,马嚼子上结着冰碴,呼出的白气在他胡茬上凝成霜。刘花正把最后一块糖瓜塞进蓝布包袱,指尖冻得发红,像颗熟透的山里红。
“这马是刘志刚从冯团长那借的,性子烈,路上多勒着点。”贺峻霖往马背上捆包袱,绳子在冻硬的鞍具上滑了三回才系紧。两个包袱方方正正,一个装着半匹靛蓝粗布、三双布鞋,另一个裹着杂粮和一小包盐,都是挑不出错处的年货。他特意让刘花把布鞋的鞋底翻出来晒过,磨得发亮的胶底透着股苦日子的实诚。
刘花往他手里塞了副棉手套,是用破军装袖子改的,露着半截手指头。“昨天夜里我数了,这是第三十七回练说辞。”她声音发颤,往远处望了望——通往平凉的路像条冻僵的蛇,隐没在雪雾里。从冯家堡到平凉城八十里地,要过三道岗,两道河,还有片据说藏着散兵的荒滩。
贺峻霖把三块银元缝进棉袄左襟的夹层,针脚走得又密又深,像在绣一道护身符。“记住了,我叫贺老三,静宁人,给你爹的布庄当伙计。去年春天你回娘家,我顺路送布,路上看对了眼,这次是正经来拜年的。”他捏了捏刘花的手,她掌心里全是汗,“别慌,咱们没带任何犯忌讳的东西,就是俩想回家过年的穷骨头。”
刘花点点头,从包袱里翻出块碎镜子照了照。她特意把头发梳得毛糙,耳后那块冻裂的皮肤露在外面,粗布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沾着冯家堡的黄土——这是她琢磨了三天的“扮相”,太体面的人才会被盘查。镜子里的自己眼窝发青,带着股赶路的疲惫,倒比平日里更像个走江湖的妇人。
天刚过卯时,两人牵着马往坡下走。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风从耳边刮过,像有人在暗处吹口哨,刘花总觉得背后有眼睛,回头看时却只有被马蹄踏碎的雪印,延伸成条歪歪扭扭的线。
“去年这时候,我爹在布庄门口挂了红灯笼。”刘花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娘说红灯笼能照得邪祟不敢进门。”
贺峻霖没接话,他看见远处的土坡上蹲着个黑影,像块风化的石头。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放羊的老汉,披着件露出棉絮的破袄,手里的鞭子冻成了冰条。“往平凉去?”老汉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往他们身后指了指,“三岔口那几天前过了队散兵,专抢过年回家的。”
刘花的手猛地攥紧了马缰绳,贺峻霖往老汉手里塞了块糖瓜:“谢大爷提醒。”老汉捏着糖瓜没说话,看着他们走远,忽然在背后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呕出来。风里飘来句含混的话:“顺着河沟走,能躲着点……”
走到辰时,太阳总算从云里钻出来,却没什么暖意,雪地里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贺峻霖让刘花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走,马背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个摇摇晃晃的惊叹号。过了清水河,河面上的冰裂着缝,能听见底下水流的呜咽,刘花忽然指着远处的土窑喊:“你看!”
三个穿破军装的人影从窑洞里钻出来,枪杆上的锈在太阳下闪着冷光。贺峻霖赶紧把刘花从马背上拽下来,让她牵着马往河沟里躲,自己则迎上去,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站住!”领头的麻子脸把枪一横,刺刀离贺峻霖的胸口只有半尺远。他嘴里的酒气混着蒜味喷过来,“干什么的?”
贺峻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就冻成了冰:“老总,回平凉探亲的。”他手忙脚乱地解包袱,故意把杂粮撒了点在雪地上,“您看,就这点东西,给未来岳丈拜年的。”
刘花这时才怯生生地走过来,怀里抱着那双旧布鞋,肩膀抖得像片叶子。“俺爹是开布庄的,让俺男人捎些样品……”她的声音刚够三个人听见,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这布耐穿,布鞋也是俺亲手做的,不值钱……”
刀疤脸捏起块糖瓜塞进嘴里,糖渣子掉在胡子上。他用枪托挑开布包袱,靛蓝粗布上的线头刺得人眼睛疼。“平记布庄?”他忽然开口,刘花的脸唰地白了——她没说过布庄的名字。
“是……是沙岗巷子的平记布庄。”贺峻霖赶紧接话,往刀疤脸手里又塞了块糖瓜,“老总也知道?俺未来岳丈在那一片还算有点名气,就是今年生意不好,连块像样的年货都备不起……”他故意把“未来岳丈”四个字说得结巴,像怕人笑话。
麻子脸没再追问,翻了翻另一个包袱里的杂粮,抓起把糜子往嘴里塞,嚼得咯吱响。“穷酸样!”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里混着糜子壳,“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们。”
贺峻霖牵着马往前走,走出半里地才敢回头,那三个散兵还在原地抢糖瓜,像三只争食的野狗。刘花的手还在抖,把布鞋抱得死紧,布面都被汗浸湿了。“他怎么知道布庄的名字?”
“许是听人说过。”贺峻霖的后背也湿了一片,棉袄里的银元硌得慌,“这种人就认吃的,你越怕,他越欺负你。”他从怀里掏出个窝头,掰了半块给刘花,窝头冻得像石头,得使劲嚼才能咽下去。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们在一片荒滩上歇脚。滩上的枯草支棱着,像无数只向上抓的手,雪地里散落着破鞋和烂碗,有个豁口的粗瓷碗里还盛着半块冻硬的窝头,上面印着牙印。“去年冬天,这里冻死过十几个逃荒的。”刘花的声音很低,她小时候跟着爹来平凉,见过逃荒的人躺在路边,第二天就硬了。
贺峻霖往远处望,地平线上已经能看见平凉城的影子,像块灰扑扑的补丁。城门口的岗哨密密麻麻,旗子在风里扯得笔直,像把倒插的刀。“过了城门就快了。”他把马牵到背风处,让它啃点枯草,自己则用雪擦了擦脸,雪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冻得一激灵。
午后的平凉城门像头蹲在雪地里的野兽,冯玉祥的西北军哨兵穿着黑棉袄,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把阳光都割成了碎片。十几个挑担子的农民正被按在地上搜身,一个老太太的篮子被踢翻了,滚落的土豆在雪地里滚出老远,被哨兵的皮靴踩得稀烂。
贺峻霖让刘花把棉袄的领子竖起来,遮住半张脸,自己则牵着马慢慢往前挪。轮到他们时,哨兵的枪杆拦在了马前:“姓名,籍贯,进城干什么?”
“刘花,静宁来的,回娘家。”刘花的声音有点抖,却故意抬了抬下巴,露出耳后那块冻裂的皮肤,“这是俺男人贺老三,在俺爹的布庄帮忙,捎些布样回来。”
哨兵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三遍,又落到贺峻霖身上。贺峻霖赶紧赔笑:“老总辛苦了,这天儿真够冷的。”他往哨兵手里塞了块糖瓜,哨兵捏了捏,揣进了兜里。
就在这时,一个戴皮帽的军官走了过来,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他没看贺峻霖,径直走到马边,手指在那半匹粗布上敲了敲:“这布哪来的?”
贺峻霖心里一紧,脸上却堆着笑:“老总好眼光!这是静宁的土布,结实!俺们布庄想开春进点货,特意捎样品回来让东家瞧瞧。”他解开布卷,露出边缘歪歪扭扭的线头和不匀的染色,“您看,粗是粗了点,耐穿,庄稼人都爱买。”
军官的目光像锥子,在布上扎了几个来回,又落到刘花冻红的手背上。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是刘花特意在冯家堡的灶膛里蹭的。“过年还跑生意?”军官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
刘花赶紧点头,眼睛红了圈:“老总不知道,俺爹总咳嗽,郎中说要吃点好的补补。就盼着开春多赚点,能给俺爹抓副好药。”这话半真半假,刘平贵确实有咳嗽的老毛病,去年冬天咳得直不起腰,只是她没说,那是被冯玉祥的兵抢了布庄的存粮后,气出来的。
军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声像冰珠子落地:“倒是片孝心。”他挥了挥手,“进去吧,别在城里惹事。”
贺峻霖牵着马往里走,感觉后背的汗都冻成了冰。城门洞里的风更冷,刮得人耳朵生疼,他听见身后哨兵在骂:“穷酸样,还想给爹抓药……”刘花的肩膀一直绷着,走出老远才松了口气,往贺峻霖身边靠了靠,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城里的路比城外好走些,雪被踩成了冰,溜滑。街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杂货的开着,门板上贴着褪色的春联。一个穿破棉袄的小孩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红薯,看见他们经过,眼睛直勾勾盯着马背上的包袱。
刘花从怀里掏出块糖瓜递过去,小孩抢过就往嘴里塞,糖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慢点吃,没人抢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小孩却吓得往后缩了缩,嘴里含着糖瓜,含糊地说:“娘说,穿棉袄的都坏……”
贺峻霖拽了拽刘花的袖子,示意她快走。前面的巷口围着几个穿黑棉袄的兵,正翻着一个货郎的担子,货郎跪在地上磕头,额头在冰面上磕出了血。“是巡逻队,查良民证的。”贺峻霖的声音压得极低,往旁边的胡同指了指,“从这绕。”
那胡同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两侧的墙很高,把天挤成了条缝。墙根堆着些烂柴禾,散发出霉味,马走在里面不安地甩着尾巴,蹄子踏在冰上发出空洞的响。刘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贺峻霖的胳膊不敢松手:“咱没良民证……”
“别怕。”贺峻霖让她紧贴墙根,自己牵着马慢慢往前挪。走到胡同中间,迎面撞上两个巡逻兵,枪上的刺刀在阴影里闪着冷光。“干什么的?”一个兵喝问,伸手就要抓马缰绳。
贺峻霖故意让马往墙上蹭了蹭,雪沫子从墙头落下来,溅了士兵一身。“给布庄送布的,雪大路滑,绕个近道。”他赔着笑,手在马屁股上悄悄拧了一把。马受了惊,猛地往前一蹿,差点撞到士兵。
“他娘的!”士兵骂了句,往贺峻霖身上推了一把,“快点走,别挡道!”
贺峻霖顺势牵着马往前挪,刘花低着头跟在后面,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马蹄声还响。走出胡同口,她回头望了眼,巡逻兵还在原地骂骂咧咧,心里忽然一阵发软——他们也是些年轻的娃,脸上还带着稚气,只是这身黑棉袄,把人心都染硬了。
北关巷子就在前面,巷口那棵老槐树上挂着个破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刘花忽然拽着贺峻霖跑起来,马在后面颠颠地跟着,包袱里的杂粮发出窸窣的响,像在催他们快点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