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窗纸上晃出细碎的影,像极了贺朝晖此刻心里翻涌的滋味。炕桌上的酒碗还冒着残温,粗瓷边缘沾着圈淡红的酒渍,是刚才和儿子碰杯时洒的。贺峻霖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蓝布包袱解开着,露出里面几件打了补丁的衣裳,他手指麻利地叠着,袖口磨出的毛边在灯光下泛着白。
“慢些弄,又不急着走。”贺朝晖的声音带着酒劲,有点发飘。他往炕里挪了挪,腾出更多地方,目光落在儿子后脑勺上——那截露出的脖颈比去年细了些,许是静宁的日子并不宁静。
贺峻霖“嗯”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明儿年三十,得把屋子拾掇干净。”他顿了顿,忽然回头笑了,眼角的纹路和贺朝晖年轻时一个模样,“爹,有件事忘了跟您说,花儿……答应了。”
贺朝晖猛地坐直了,酒意醒了大半。他瞅着儿子,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说:“当真?”见贺峻霖点头,他忽然拍了下大腿,炕桌都跟着颤了颤,“好!好!我终于把老天爷叫言传了。”他说着,忽然红了眼眶,拿手抹了把脸,“你妈要是在,能高兴得连夜炸一筐油果子。”
贺峻霖没接话,把叠好的衣裳塞进包袱,又从里头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块红绸子。“这是我刘叔给他俩的,等过了年,找个媒人去说合。”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好意思,“刘叔说,彩礼不用多,意思到了就行,主要是……想让她早点过门。”
“该!该给的得给足!”贺朝晖直拍炕沿,“咱老贺家虽说现在不宽裕,可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你等着,开春我多去帮人干点活,劈柴、铡草、看牲口,啥都能干,总能攒出些来。”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往窗外看了眼,压低了声音,“前阵子帮张大户家挖地窖,他偷偷塞给我半袋糜子,我没舍得吃,藏在灶膛后头了,回头磨成面,也算份心意。”
贺峻霖刚要说话,远处忽然“啪”地响了一声,接着是孩童的笑闹声。贺朝晖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点笑意:“是二柱子他们,这几个娃,年还没过呢就偷摸放炮。”他往灶房指了指,“去年你俊刚弟来,也学着人家捏炮仗,炸得手上燎了个泡,还嘴硬说不疼。”
贺峻霖笑了,往灶房走:“我去烧点水。”
灶房里黑黢黢的,贺朝晖摸索着点亮了另一盏油灯,昏黄的光落在灶台的豁口上。这灶台还是老伴在世时砌的,砖缝里还嵌着当年糊的麦秆,如今都发黑了。贺峻霖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贺朝晖忽然觉得,这场景和二十年前好像——那时候贺峻霖才到灶台高,总爱蹲在这儿看他妈烧火,手里攥着根柴火棍,在地上画小人。
“爹,您刚才说张大户家挖地窖?”贺峻霖往灶膛里塞了块干柴,火星子“噼啪”跳起来。
“嗯,他家囤的粮太多,怕被兵丁搜去,在地窖里砌了夹层。”贺朝晖靠着门框,声音沉了些,“说是囤粮,其实大半是去年从佃户那收的租子。你也知道,化平这地方,土地薄,今年开春又旱,麦子收了三成不到,可租子一分没少。李阿訇家的二小子,就是因为交不起租,被拉去当兵了,到现在没个信儿。”
水开了,贺峻霖舀了两碗,端到炕桌上。热气腾起来,模糊了父子俩的脸。贺朝晖喝了口热水,酒意又涌上来,话也多了:“你走后这几个月,马县长那边又加了‘防务捐’,说是防马仲英的兵过来。家家户户都得交,有粮的交粮,没粮的交银钱,实在啥都没有的,就去修路。”他指了指院外,“村东头那条路,前阵子翻修,说是要过军队,其实就是逼着老百姓义务干活。我去了三天,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才回来,给的口粮就是俩窝头,还掺着沙子。”
贺峻霖皱起眉:“那官府就不管管?”
“管?谁管?”贺朝晖冷笑一声,“马县长的小舅子就在保安队当差,上次去催捐,把王老五家的锅都砸了。王老五去找阿訇评理,阿訇叹着气说,忍忍吧,这年头,活着就不易。”他顿了顿,往窗外看了眼,月光把院门口的老槐树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网,“你还记得村西头的老马家不?他家有匹老马,前年被征去当军马,说是用完就还,结果去年冬天传来信,说马累死了,给了半块银元补偿,连副马骨都没见着。老马的儿子去找县里理论,被保安队的人打了一顿,现在见人都躲着走。”
灶房里的柴火渐渐熄了,只剩下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远处又响起几声炮响,比刚才近了些,像是在村口。贺朝晖忽然笑了,带着点自嘲:“说这些干啥,大过年的。”他拿起酒壶晃了晃,还有点底,“再来点?”
贺峻霖按住他的手:“您喝多了,明天还得蒸馒头呢。”
“没事,我心里有数。”贺朝晖固执地给自己倒了半杯,抿了一口,咂咂嘴,“其实啊,也不是全是糟心事。前阵子帮李寡妇家收秋,她男人前年被拉去当差,没回来,就她带着俩娃。我帮她割了三亩地的糜子,她非要给我装袋土豆,推不过,我就拿了几个,回来炖了锅汤,还挺香。”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俊刚弟出息了,上次来,给我带了块肥皂,说是在舅舅家的杂货铺帮忙,舅舅赏的。那肥皂真香,我都没舍得用,藏在柜子里了。”
贺峻霖看着父亲,他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酒渍,眼睛却亮得很,像藏着星星。这几年爹老得快,去年冬天还摔了一跤,腿到现在还不利索,可刚才说帮李寡妇割糜子时,语气里带着股子劲,好像那点辛苦根本不算啥。
“您也别太累了,地里的活少干点。”贺峻霖说。
“不累,闲着才难受。”贺朝晖摆摆手,“你以为我愿意去给张大户干活?可不去,哪来的嚼用?你看这油灯,油都是前天才跟隔壁借的,等开春卖了粮食再还。”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啊,我偷偷攒了点钱,藏在炕洞里了,不多,就几块银元,等你娶媳妇时用。”
贺峻霖心里一酸,刚要说话,贺朝晖又喝了口酒,眼睛眯起来,“想当年,你爷爷总说,咱贺家祖上出过秀才,可惜到我这辈没落了。现在好了,你能娶个好媳妇,将来生几个娃,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远处的炮声又密集了些,夹杂着孩子们的欢呼。贺朝晖往窗外看了看,忽然打了个哈欠:“老了,不经熬了。”他撑着炕沿想站起来,晃了晃,被贺峻霖扶住。“我去睡了,你也早点歇着。”他往炕里挪了挪,躺下时还念叨着,“明早得早点起,面要发透了才好吃……”
贺峻霖收拾好炕桌,把油灯往床头挪了挪。贺朝晖已经打起了呼噜,嘴角还带着点笑。他走到院子里,月光把地面照得发白,枣红马在老槐树下嚼着草料,偶尔甩甩尾巴。远处的炮声还在响,一声声,像是在数着剩下的时辰。
他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马儿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贺峻霖忽然想起爹刚才说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暖。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星亮得很,泾河的水声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混着炮声,像支曲子。